第1章 重生
永安门城楼下边下令攻皇城的瞬间,是萧青鸾这一生中最得意的时刻。她是先帝亲封的长公主,权倾朝野。宗室骂她又怎样,朝臣阻她又怎样,她就能踏平这扇门,把她那个窝囊废弟弟从龙椅上拉下来,她坐上去。
然而,这世间所有事,大概都无外乎戛然而止,盛极必衰。
就在冲锋号角响起来的霎那,一支冷箭忽破空而来,射穿了她的喉咙。
疼痛猝不及防,萧青鸾只来得及疑惑句:永安门怎么还会有能射箭地方?然后,便两眼一黑,再无知觉了。
等她再睁开眼,已是日头高高挂头顶,路上行人多赤膊短衫,旁边树叶子翠而蒙尘,正是伏旱大暑时节。
可她明明是寒冬腊月初逼的宫啊。这究竟是过去了多久?
萧青鸾捂着隐隐作痛的额角,看向周遭,越看越满脑子的疑惑:
而且,她不是在东安门吗,这小桥流水、菜市摊贩又是什么?听行人口音,似是江南语调?江南离京城,可去国近千里——她是怎么到的这儿来的?
再者,她不是冷箭穿颈,已经死了吗,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不等萧青鸾再细想,她胳膊先被人擒住,是旁边一喋喋不休小个儿中年男子,在拉着她往另一富户打扮的中年男子身上推:“封员外,您瞧这身段,这脸蛋,纵是卖到您家,也绝不算是掉价吧……”
萧青鸾眉头皱了起来:“你卖谁?”
男人瞪她:“不卖了你,怎么葬你爹?咱在家里可说好的,你要是还耍娇小姐脾气,你们家这一烂摊子事,我可就不管了啊。”
萧青鸾这才看见旁边木牌子,上边写着“卖身葬父”字样。
她觉得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堂堂一国之君,还得女儿卖身才能安葬吗。何况她父皇早两年前就死了,花了三十万两白银的国丧,她亲自主持的。
哪里来的人伢子兼老骗子。
她冷笑一声,正要上前去同他理论,一低头,忽看见河面上自己倒影。
春山眉温柔眼,面皮白皙而青涩,眼里总有股化不开的愁,因眼尾尚不曾浮现出纹路,愁也愁得轻飘飘。美是美的,可这……并不是她的脸啊。
萧青鸾不说话了。
她原是想着,或她其实并没死,只是伤了,有人救了她;已到夏天,是因她伤重一直没醒;并不在京城,也可算她毕竟败落,是要躲一躲;如今这些乱七八糟的,大约也能解释作机缘巧合,躲来躲去的,难免出差错,万一就恰巧落入三教九流骗子手了呢。
可这张陌生而年轻的脸告诉她:并不是那么一回事。
她可能,是重生到一个小姑娘身上了。
这当然是很匪夷所思的事。
所以萧青鸾才更不能轻举妄动。起码,要先弄清楚如今究竟是何境况再说。
她往旁边桑树上一歪,权宜之下先做了退让:“您这是哪里的话,肯定还是您做主。我纵有心,又哪里有气力。”
说着,还要顺着树干软绵绵滑倒在地。
男人赶紧叫旁边一小孩来扶,又软和下来宽慰她:“我是你亲五叔,难道还能害你不成?你这身子也忒弱,别再中了暑,叫平儿带你先到阴凉里去坐吧。”
萧青鸾便在阴凉里落了座,边扯了片宽大叶子作扇子扇,边那眼睛乜斜那小孩。
那小孩自觉差事已完,蹲旁边地上捡石块堆塔楼。他额角尚有拢不上去碎发,应当是刚总角。而大梁习俗,总角一般是九岁。萧青鸾把叶子往旁边一扔——扇多了手腕子疼——明知故问:“你是五叔家的?我记得你才七岁啊,怎么便开始梳头了?”
平儿闻言,果然大白眼翻她:“我九岁了!”
萧青鸾作疑惑状:“是我记错了吗,承平二十年生,如今不就是七岁么?”
“笨!还秀才家闺女呢,会不会算数?就是因为是承平二十年生人,所以现在当然是九岁啊!”
她父皇是承平二十五年殁,翌年庶弟萧淮郁依诏即位,改年号新始。
九岁的话,那如今便是新始四年。
原来距她逼宫中箭,竟已过去了近两年。
光阴如流水,萧青鸾心中有刹那恍惚,却随机又觉还好,起码没生到什么她不知道的犄角旮旯去,不管是叫人杀人偿命还是欠债还钱,都还来得及。
她心中稍宽慰,面上却不显,仍旧佯装作生气,去推平儿脑袋:“就算我一时不察算错了,你便这么跟姐姐说话的?”
她“五叔”他刚叫的是爹,那她当然也就是他姐姐。
平儿甩开她手:“一年都见不着几回,少在这儿乱攀亲戚。”
一年都见不着几回的亲戚,你爹带着人来卖身倒积极。萧青鸾心中嗤笑。
她先前有仔细打量过自己身上衣衫,比之做长公主时,当然算不得什么好面料,但剪裁很得体,也干净。还有那卖身葬父牌子,横平竖直,清秀又迤丽,明显出自女子手。
这里屋舍多不高,不远处是田庄,市集也不成摊铺,只是蹲在地上卖,且多为蔬菜瓜果类,摆明了并非大城郭,只是小村镇,来往都是乡下人。
乡下女子,能识文断字的有几个,可巧“她”就有位秀才父亲。
也不是所有秀才都会教女儿读书,“她”显然是被用心将养大的小孩。
这样的小孩,但凡还有一个真心相待的长辈,哪里会叫个一年都见不着几回的五叔带着来为点子身后事卖身。摆明了是门衰祚薄,只她一个孤女,这才给穷亲戚钻了空子,侵吞完家产还不够,连人也要抽骨剥皮吃绝户呢。
既打听明白如今大概状况,萧青鸾便仍向身旁看去。
封员外明显被五叔那一推吓到了,连连摆手:“我就是想添置个丫鬟,手脚麻利就行,也不用什么身段好相貌也好的……”
说着,便要走掉。
五叔不肯给他走:“我们这手脚也麻利啊。您就当是积德,这大热天的,一会儿人都臭了,您出了名的大善人,难道忍心吗?”
一句话给封员外架在了那里。
他只好去摸荷包,权当作是破财消灾:“那要多少银子?”
然而五叔手掌一摊:“五百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