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第2章25
如果一个人无法感知这个世界,怎么才能证明他还活着?
漆黑无声的世界里,我一度以为我已经死了。
可就在这个世界里,我第一次看见了路嘉树,四岁的路嘉树。
我想,这应该是我想象中的路嘉树吧,毕竟他来家里的时候,我已经瞎了。
他眼睛很大,身子很瘦,脸上的伤还结着痂。
他局促不安坐在路家老宅的沙发上,直勾勾盯着桌上的一盘樱桃,手却老实地放在膝盖上。
我拿起一颗樱桃塞进了他的嘴里,搂着他的胳膊问他:“哥,甜吗?”
后来我又见到了十岁的路嘉树。
他长个了,也长结实了。
有同学在我的作业本上乱写瞎子、笨蛋、垃圾,他冲上去就撕了同学的作业。
后来他和同学扭打在一起,胳膊划了条血淋淋的口子。
好长一段时间,牵着我的时候,我都能摸到他胳膊上硬硬的痂。
十五岁的路嘉树已经有了少年俊秀的模样,难怪有女生给他写情书。
放学他等我时,班花跟他表白。
“路嘉树,你要是当我男朋友了,就不可以再牵那个瞎子的手了,我不喜欢你们太亲密。”
“我不当你男朋友。”
“你不会真喜欢那个瞎子,要跟她过一辈子吧?你又不是她养的导盲犬。”
“关你屁事。”
出了教室,我没好意思牵他的手,他却一把拉住了我,不管不顾和我十指相扣。
十八岁那年,爸妈车祸离世,路家的家业被人算计。
路嘉树明明哭肿了眼,却把我抱在怀里,轻声安慰我:“清澄,你相信我,我能保护好你,一辈子。”
他一边上学一边打工照顾我。
可我发现,他越来越爱睡觉了,睡醒了也总是没精神。
直到我在他胳膊上摸到了针眼,我才知道他在卖血养我。
我用手指描摹着路嘉树的眉眼,想要记住他的模样。
可他的样子却越来越模糊,最终隐匿在了黑暗中。
“小瞎子,你猜猜,要是路嘉树抽血时,我给他用病人用过的针头会发生什么?一想到他会受尽折磨慢慢死去,我就觉得可惜呀。”
“放过他?当然可以,只要你陪我玩玩,我就放过他,只是我的耐心不太多哦。”
这么多年过去了,郭令凯的声音还是让我瑟瑟发抖。
我知道我在梦里,可我怎么挣扎都没法醒过来。
分手那天,路嘉树怎么都不同意。
后来我说了很多重话。
“路嘉树,你连我喜欢吃的樱桃都买不起,你拿什么养我?难道我就跟你在这漏水的破屋子里住一辈子吗?”
“你要搞清楚,你只是我爸妈捡来的一条导盲犬,要不是我瞎,我才不跟你好。”
他一声不吭洗好了衣服,做好了晚饭,才自己离开。
我咬紧牙,生怕我会开口留他。
我宁愿他恨我、怨我,也不希望他被我拖累。
没有了我,他的路会越走越宽。
而从那以后,我只有一条跌入深渊的路可走。
我们,早就不是同路人。
6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隐约能听到周围的声音。
有时是风拂动纱帘的声音。
有时是苏绒轻柔的说话声。
有一次我迷迷糊糊感觉到一双熟悉的手,轻轻覆在我锁骨上那些烟烫起的疤痕上。
那人的哭声里满是压抑和憋屈。
后来,我睁开了眼睛,苏绒慌忙抓着我的手问我能不能听到她的声音。
我费力的点了点头,她才把头埋在我怀里哭了起来。
我没有问起路嘉树,也没有问我的病情。
耳聋变得越来越频繁,我和这个世界的连接变得越来越少了。
苏绒知道,我听不见看不见的时候,很容易受到惊吓。
她总是喊我的名字,听到了我的回答才敢触碰我。
更多的时候,我只是睁着眼睛坐在发呆。
有一次听力刚恢复时,我听到房间里有轻微的响动。
过了好久才听到苏绒从门外进来。
她愣了一下,没有说话。
一阵窸窸窣窣声后,我才听到走廊上响起了对话声。
苏绒责备道:“我不是警告过你,不许靠近清澄吗?你怎么又来了?”
“我想陪陪她,看看她,我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只是安静的陪着她。”
那声音很嘶哑,但我仍然听出了那人是路嘉树。
“她每次耳聋都是因为你,医生说她不能再受刺激了,你不用每天不眠不休在医院守着她,离她远点吧。”
安静了片刻后,苏绒才又平静地说:“我想带清澄走,她之前一直想离开这里去海边,换个环境或许对她有帮助。”
“我不同意!”路嘉树语气有些激动,“我放她走过一次,结果她就变成了这样,苏绒,我不可能再放开她的手了,你相信我,我会找最好的医生治她的病,我会一直陪着她。”
苏绒冷笑了一声:“你有什么资格一直陪着她?郭令凯那个人渣烫她满身伤痕的时候,你在哪儿?”
“你以为她能有多坚强,她早就不想活了,若不是想再遇见你一次,再听听你的声音,她早就放弃自己了。”
“可你呢?明明可以当一个路人,却偏要给她满心期待,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彻底毁掉她。路嘉树,你太懂得怎么伤她了。”
“不是我,我真的不知道有那些视频,”路嘉树声音越来越小,“如果我知道她遭了这么多罪,我就是不要命也要把郭令凯撕碎。”
我摸着手腕上的陈旧的疤痕,倒吸了一口冷气。
那是我最不想见到的结果。
我置身泥泞之中,就是为了让路嘉树走一条平坦的大路呀。
“苏绒?”
听到我的声音,门外的人顿时噤声不语。
“诶,我在。”
苏绒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我却还是听出了她带着哭腔。
“我哥答应了给我一笔钱,你帮我再找他要要好吗?出院了我想搬去海边。”
房门轻轻被推开了,我假装没听见那人停在门口的脚步声。
7
苏绒请了个长假,陪我去了海滨城市。
路嘉树如约给我打了钱。
有了这笔钱,我不用工作,也能租房子过日子。
花了这笔钱,兴许路嘉树也能安心一些。
苏绒带着我熟悉了家里各个房间的家具摆放,带我认熟了去超市和去海边的路。
她给了我一个电子导盲犬,其实是一个戴在胸前的小电子装备。
有它的语音提示,再配合盲杖,日常的生活的确便利了不少。
苏绒没说电子导盲犬哪儿来的,我也很默契的没有多问。
可苏绒有自己的人生,她要工作、要恋爱,我不希望她被我拖住。
我试着独自去了趟海边,又试着下单买了菜做了饭,便催着她回去了。
“清澄,我不放心你......”
“没事,我好着呢。”我把自己下单买来的花插在花瓶里。
“最近什么电视剧火?什么火?你发给我听听。”
“还有啊,我磕的cp好像发了新的微博,你帮我看看,发的什么照片啊?”
苏绒见我看不见还天天捣腾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甚至还有心情磕cp,这才放心离开。
“你好好的,我过两周再来看你。”
“嗯,放心吧,你好好工作,别谈恋爱啊,我可不希望你被别的男人缠住。”
我用力挤了个笑脸出来。
她轻轻捏了捏我的脸,“真是拿你没办法。”
苏绒一出门,我便再也撑不住了。
我倒在沙发上,木着一张脸,什么也不想做。
我睁着眼,一动不动躺了两天。
苏绒打来电话时,我的身体都僵了。
“怎么不回我消息?”
我揉了揉僵硬的手,“对不起,没有听到。”
“是又听不见了吗?”
“没有。”
听到我兴致不高的样子,苏绒有些紧张。
“这两天你干什么了?吃饭了吗?怎么家里灯都没开过?”
我愣了一下,心想苏绒怎么会知道我没开灯?
“我一个瞎子,开不开灯都一样。”
她长长舒了口气,又叮嘱了我几句,关好门窗,小心燃气之类的。
我摸索着收拾好了房间,把我的银行卡放在了桌上了。
收走了家里的垃圾,出了门。
初春的夜晚还有几分寒凉。
耳朵里传来了电子导盲犬的语音播报声:“前方有行人,请躲避......行人已避让,可继续前行。”
海边没有柔软的沙滩,只有粗粝的碎石。
我放下了盲杖,只是听着导盲犬里的播报声。
我记起小时候,第一次学《威尼斯狂想曲》,我缠着路嘉树问。
“哥,威尼斯到底有多漂亮?你能讲给我听吗?”
“它的海水很蓝,蓝得像心碎的人留下的眼泪,你还记得蓝色是什么样的吗?”
“我记得,可我不记得眼泪有颜色啊!”
路嘉树笑了,他捏了捏我的脸说:“等你长大了,哥带你去,就算看不见也可以摸得到。”
哥,海水是什么颜色,我摸得到吗?
冰冷的海水漫过了我的脚踝,刺骨的疼。
我深吸了口气,哆哆嗦嗦地往前走。
电子导盲犬的语音播报不停重复着:“前方有水,危险,请注意避让。”
好冷,我的胸腔剧烈起伏着。
突然,有人冲了过来,揽住我的腰将我往回拖。
咸湿刺骨的海水溅在我脸上,我被呛得咳了起来。
“路清澄,你不要命了?”
8
我不知道路嘉树什么时候跟着我的。
浑身湿透的两个人,坐在石滩上,冷风吹过,只剩急促的呼吸声和轻微的寒战声。
“苏绒这个没用的废物,口口声声说保护你,我看她什么都做不好!”
“别骂她,她没有义务照顾我。”
我顿了顿,接着说道:“你也没有义务照顾我。”
路嘉树大口喘着气,骂了声“操”后,失声痛哭。
他哭着爬到我面前,颤抖的双手捧着我的脸。
“清澄,是我对不起你,是我对不起你呀......我宁愿得了最糟糕的病病死,也不愿意你受一点点伤害......”
“是我没用,保护不了自己也保护不了你。”
他紧紧将我抱在怀里,滚烫的泪水落在我的脸上。
我双手护在胸前,轻轻挣扎了一下。
“你......不用保护我了,哥,你可以为自己活着,可以有人爱,可以站在众人面前,做那个成功的你。”
“如果没有你,我的生活毫无意义,你知道吗?这些年我开公司、做项目,都是为了你,只要我做出了电子导盲犬,你的生活就会方便很多......”
“路嘉树......”我冷得声音控制不住的颤抖,“我已经不是过去的那个我了,我已经把最美好的我给了你,那天以后,世界上就没有路清澄了。”
“不,那些事都过去了,我们都忘掉好不好?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的。”
我深吸了口气,摇了摇头。
“我曾经以为,所有的痛苦都过去了,爸爸妈妈看到我们重新回到了路家的老宅,他们也会很欣慰,我曾以为我伸手就能触碰到我的幸福了......”
我哽咽着继续说道:“也许是我不配吧,现在我已经没有期望了。”
湿冷的衣服一点点带走我的体温,风声、海浪声离我越来越远。
“清澄,别放弃,我会给你找最好的医生,求求你,别放弃好吗?”
我闭上了眼睛,整个世界再次陷入了一片死寂。
路嘉树带我回到了租的房子。
我像棵没知觉的植物一样,随他给我擦干身子,换了干净的衣服,放进温暖的被子里。
随后的几天,我的听觉一直没有恢复。
他递来饭我就吃,递来药我就咽。
直到苏绒赶了过来,他才用盲文纸留了一句话给我。
【等我来接你,很快。】
9
雨断断续续下了一周,路嘉树接我回路家的老宅那天,天终于放晴了。
苏绒担心我,陪着我在路家住了下来。
我的听力时好时坏,慢慢地,我也适应了那种被切断所有感官后的恐惧。
路嘉树很忙,似乎也有意避着我,他很少在家出现。
苏绒出门没带钥匙,我听到她按门铃的动静就摸着去给她开门。
没想到进门的却是司琪。
“原来是你回来了......难怪路嘉树这么绝,取消了婚约,断了和我爸实验室的联合项目。”
司琪推了我一踉跄,自顾自进了门。
“真没想到,他看到那种视频竟然还会容忍你,可真是深情啊,深情得让人恶心。”
“是你?是你故意放出的视频?”我心头一惊。
“对,就是我。什么兄妹情深,你们就是见不得人,我要是不早点让你出局,路嘉树会永远惦记着你。”
司琪接着说道:“我只是没想到路嘉树太没良心了,没钱没资源的时候,讨好我,求着我爸给他资源帮他介绍项目,等自己做大了,说踹就踹,要是没有我爸,他哪有今天!”
原来司琪是路嘉树老师的女儿,搭上司琪,路嘉树的确会得到很多资源的便利。
司琪捏着我的下巴,我偏过头去躲闪。
“告诉路嘉树,我不是他想跪舔就能跪舔,想抛开就能抛开的人,我不会放过他的。”
我没有跟任何人提起司琪来的事情。
只是在网上搜了下路嘉树的情况。
原来这些日子,家里风平浪静,外面却风云暗涌。
他先是手起刀落把旧的合伙人踢出了局,又大张旗鼓招了新人管理公司。
小道报道说他背信弃义,翅膀硬里就忘了当初司教授是如何扶持他的。
司琪更是亲自下场发了微博抨击路嘉树,嘲笑他不是男人,和自己看那种片看到半夜,都没有任何反应,倒头就能睡。
带着耳机听了半天网上的八卦,我也没听明白路嘉树到底要干什么。
“你在听什么?”
我听得太认真,完全没注意到路嘉树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摘掉我的耳机,吓了我一跳。
“听......听。”
我赶紧收起手机塞进兜里,生怕路嘉树看到我搜了他的消息。
他没追问,只是从背后把我揽入了怀里。
后背紧贴着他滚烫的胸膛,我抗拒的挣扎了一下。
“就一会儿,求你了,就一会会儿。”
路嘉树梦呓一般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我深深叹了口气,终究是没法拒绝他。
路嘉树的呼吸轻轻扫在我的脖子上,潮湿的气息在空气里蔓延。
他抱了一会儿,就松开了手。
“最近我会让律师和公证人来趟家里,有些手续需要你配合,可以吗?”
我点了点头,没有多问。
10
路嘉树把路家的老宅转到了我名下,他说这里本来就是我的家,我便没有拒绝。
那几天律师、公证人、代理人来得很勤。
各种细节繁杂,我也没听太细。
后来家里就又恢复了冷清。
路嘉树不知道在忙什么,我很久都没在家遇到过他。
苏绒定期带我去见心理医生。
路嘉树找的李医生年轻时因为车祸失明了,共同的缺憾让他比其他医生更懂我的恐惧。
踏进他的咨询室时,房间角落里传来了《威尼斯狂想曲》。
“新买的黑胶唱片机,怎么样,音质不错吧?”
我愣了几秒,“这是我最喜欢的一段,普通人想弹,可能只用学一个月,我却要花一年的时间练习。”
“你学过钢琴啊?”李医生饶有兴致问道。
“嗯,小的时候不知道盲人这么难,还幻想过成为一个音乐家呢。”
我自嘲地笑了笑,“盲文的乐谱很少,能教课的老师也很少,但我哥总夸我,我弹什么他都夸我。”
“现在还会弹吗?”
“也许吧,也许还会。”
回家后,我推开了许久没人踏入的琴房。
钢琴上没有落灰,音也没跑。
看来这些年来,这里一直有人维护着。
按下琴键时,肌肉记忆带着我弹出了一小段旋律。
那旋律瞬间击中了我自己。
我坐在琴凳上深呼吸了几次,才磕磕巴巴地弹了起来。
“清澄......”
苏绒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才打断了我。
“有个事要告诉你,郭令凯死了。”
我不敢相信我的耳朵。
那嚣张跋扈无恶不作的郭令凯竟然死了。
“他......怎么死的?”
苏绒走了过来抱住了我。
“车祸死的,坐在副驾,撞上了大货车。”
苏绒告诉我,虽然最后死因是车祸,但听说他身上还有很多其他的伤痕。
疑似死前遭到过流浪汉的殴打和侵犯。
警方找到了那个流浪汉,但是那流浪汉精神不太正常。
问他什么,他都只是狂笑不止并不回答。
听完苏绒的话,我的手掌心满是汗。
苏绒抱着我沉默了很久。
我担心地问道:“我哥......他知道这事了吗?”
“嗯,”苏绒的声音有些颤抖,“郭令凯坐的是你哥的车。”
11
我惊得张大了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仔细一想就明白,这些日子路嘉树都在忙些什么。
他报复了司琪,又给自己找了个接班人,保证就算没有自己,公司还能运转下去。
他把路家的老宅转到了我名下,帮我选了心理医生、家政阿姨,还把公司的一部分股权转给了我。
就是考虑好了,没有了他,我还能衣食无忧的生活。
他安排好了一切,就是为了无牵无挂去收拾郭令凯。
我捂着嘴,不敢让自己哭出来,不敢想后果。
“清澄,你听我说,他在医院,但是医生说能不能醒过来,不好说。”
我失神地闭上眼睛,滚烫的泪水从脸上滑落。
“对不起,出事前他给我打过电话,叮嘱我好好照顾你,还转了一大笔钱给我,当时我还在生他的气,没有多想,就没跟你多说。”
苏绒一直在道歉,“对不起,我真的没想到会是这样。”
我擦干了眼泪,慌忙翻出手机,路嘉树没有给我发过任何消息。
我扶着墙去了客厅,在茶几上翻找,却不小心打翻了水杯,洒了一地水。
我起身进了路嘉树的房间,书桌、床头,都没有......
“清澄,你怎么了?你在找什么?”
“找盲文纸,苏绒,帮我找找......”
房间里被我翻得乱糟糟的,我不相信路嘉树一句话都没有留给我。
我想起他最后一次抱我。
想起他说:“就一会儿,求你了。”
原来他已经认真跟我告别过了。
我站在原地,手里拿着的文件撒了一地。
苏绒陪我去了医院。
我带了一盒樱桃,放在了路嘉树床头。
我看不见他的模样,只能用指尖在他的眉骨和鼻梁上描摹。
走的时候,我跟他说:“想吃就起来吃吧,洗干净了。”
后来,我收到了一份快递。
那是一份专门定制的盲文乐谱。
触摸着那些熟悉的点,我慢慢闭上了眼睛。
最后那一张盲文纸上,分明不是乐谱。
上面只有一句话:【愿你此后无灾无难,来生黑暗给我,换你来牵我的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