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只有谈琬心头明了,宋之峻只是不喜她被别人染指折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更何况她还是他的妃,哪怕宋之峻再弃如敝履,他也不允许旁人来指手画脚,侍卫守她,是为了防谈琬再次溜走罢了。结识五年,相濡以沫三年载,谈琬本以为自己已与宋之峻心牵一线,如今却觉得他仿佛如那镜中花水中月,自己所认识的不过虚虚映在水面上的一个投影。
宋之峻的确如她所料,没有使些什么腌臜手段,却让谈琬更加受辱和痛苦,她每日进御书房,便要浴身褪衣,跪在清凌凌冰渣砌成的地砖上抄录佛经,里头的侍从皆被遣开,宋之峻就坐在书桌前批阅奏折。
谈琬本是官家女子,心性自有傲气,净身褪衣已是奇耻大辱。宋之峻虽时时垂首,一双眼盯着奏章手不停歇,却在谈琬每次顿手投笔抬起眼,一对冷飕飕的刀子般的眼神扫向谈琬。
她只得也像他一般手不停歇,直抄得手筋直抽,因日日跪在寒冰之上,冷气侵进骨头里,没过几天她谈琬便觉着走行之间如刀剜钜肉。
谈琬在第一日忍之,第二日便怒目相对,弃笔而立。如若不是顾忌声响太大外头侍卫会破门而入,她恨不得将手上浸满墨汁的笔连着砚纸,一并掷向宋之峻,将那面无表情的脸糊成黑糊糊一片。
宋之峻瞥了谈琬一眼,眼神淡淡。手下提笔未停,谈琬正要斥声。也不知是阅到何处,他抬眼定定看向谈琬,让谈琬把本欲开口的质问咽回喉内:“你觉得很委屈?”宋之峻突然道,脸上似笑非笑。
他一抬手,径直招呼候在门口的侍从:“来人。”
谈琬一怔,捂着身子慌不择路躲到小山重叠饰金带粉的屏风之后。宋之峻也不阻拦她,谈琬缩进角落后只听得宋之峻命人将犯人带上,似是要审问。
谈琬心头突突乱跳,一时间摸不清宋之峻意欲何为。短暂的沉默后只听得一阵踉踉跄跄行走声锁链相击,她悄悄将一只眼瞟向屏风外,瞳孔猛然一缩,惊叫控制不住的从嘴角溢出。
那人被推搡着失重跪倒在地,头发散乱看不清面容。他虽形象枯槁、消瘦如柴,谈琬也一瞬便认出了眼前的这个落魄老人,不是旁人,正是位极人臣之极、她的父亲!
谈琬热泪瞬间淌出,那声惊叫似是将丞相的注意力吸引了去,他的眼睛投向屏风,定定看了许久。谈琬捂住嘴,羞耻与激动在心头如波浪般起伏冲荡,让她恨不得就此溺死。
宋之峻将一切尽收眼底,眉未动嘴未松,只是整个人身子微微向后靠,阳光透过窗格透进书房内,照出灰尘粒粒,直把人陷进灰暗朦胧里。
“王爷何必如此。”过了会,丞相把目光收回,嘶哑着声道。
“不得无礼!”一旁而立的侍卫未等他说完,一脚便踹了过去,直把丞相踹倒伏地。谈琬见状脸色刷的发白,她手指紧紧攥着,只想宋之峻此刻开口说些什么。
但宋之峻整个身影并无所动,他冷眼旁观。看丞相头抵地而嚓嚓发笑,看他如树皮崎岖般的手骨青筋毕露。
“宋之峻……你不过一宵小窃臣,怎能肩抗起社稷,”丞相幽幽道:“世间有道,我看你楼起楼塌不过一瞬!”
他语气冷厉,如阴司厉鬼嘶嘶咒言。宋之峻未曾开口,谈琬却感到四周的温度瞬间降至零度,冷气蚀骨侵肉,牙齿都不住打颤。
侍卫见状,立时一脚把丞相踹得血沫飞流,又踩在他的背脊用力碾去,压得人气喘如游丝,仿若死鱼。
谈琬恨不得直冲上去以身拦住,她有千言万语想要诉问,却因无衣而羞,因情而愧见。只能咬住下唇压抑住呼吸,眼泪却刷刷直流。
谈琬整个人脱力般,跪坐在地板上,心里止不住呐喊着够了够了,不忍去看,只想宋之峻快些结束这场羞辱。
她明了宋之峻让自己看这幕场景的意思,丞相本不必受此屈辱,她也不必以如此光景与父亲相见。
他是在告诉谈琬,她如今不过是宋之峻手里的玩物,是没有丝毫选择的下人!
“你说什么?”谈雅歌睁大眼,手上茶盏跌落在地。一旁的婢子忙不迭的为她擦拭,谈雅歌却未去理会。握住手帕的指节猛然攥紧,她咬着牙问:“你再说一遍?”
那报信的侍婢瑟缩一下,低垂着眼细细道:“陛下这几日,夜夜都来冷宫。”她偷瞄一眼谈雅歌,诺诺道:“陛下不让婢子呆着,奴不敢进去。”
谈雅歌原本温婉姣好的面容因嫉妒而扭曲着,她盯着面前垂首而立的侍婢,恨恨道:“那我交付给你恶毒事呢?”
侍婢登时跪下,泣道:“陛下夜夜来,婢子哪敢呐……”
“废物。”谈雅歌骂道,“谈琬无权无势,被陛下发落冷宫连恩宠都无,你连她都收拾不了,我要你还有什么用?”
可是、可是,我看陛下模样,对她似是还有情呐……
侍婢这样想着,被谈雅歌痛骂,却不敢表露出,只能诺诺低头应是。
谈雅歌见侍婢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心头又恨又妒,眼睛里几欲喷火。她接过婢女重新泡好的茶,细长的指尖轻点瓷面。
等着吧,谈琬,我会让陛下只要一见着你,就厌恶得想吐!
狰狞的面目渐渐温婉如春桃,她眼角扫过仍跪在地上的侍婢,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第十章
再来见你
宋之峻登基后,老皇帝似是故去,皇亲贵戚皆被充军、作奴、贬为奴籍,谈琬听到这个消息,不由得想起李缪。
也不知缪哥哥如何……谈琬想起李缪,心头不免一抽,她与李缪算是青梅竹马,父亲曾任太傅之位、帝王之师,李缪自幼受其教诲。
李缪性子沉静,却没有架子,谈琬进宫,总是寻着李缪玩闹。即使长大后男女有别,不能再如过去那般亲昵无间,但儿时情谊却难以忘怀。也不知李缪是否安在,日后是否天涯海角不复再见……
她如今对宋之峻再无妄想,谈雅歌的声音常回荡在谈琬耳边,如同一扇耳光,每每想起曾经的琴瑟相和,谈琬黯然伤神,只觉得脸颊火辣辣。
宋晓思之事她无从查起,丞相府安危她无力相救。唯想起那日亲眼窥见父亲尚活,谈琬心里才稍安。只是偌大皇宫之中竟无一可相信之人,思及至此,谈琬不免心下苍凉。
谈琬正想着,见面前守在她身边打盹的侍婢,心下一动:“翠奴。”她见翠奴睁眼,似是漫不经心的问道:“躺着实在无趣,你给我讲讲近日发生的事情吧。”
翠奴转了转眼,嘴边堆起笑:“娘娘想听什么?”
她作沉思状:“不知陛下在忙些什么?”
“娘娘,奴是深宫人,哪里能知晓前朝事。”翠奴似笑非笑的看着她,顿了顿,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压低声音道:“不过,近日陛下倒是常召见平阳侯。”
“平阳侯?”
“就是前朝太子呀。”翠奴笑道,她见谈琬一脸惊愕,便道:“皇上仁慈,给了他爵位,还让他继续留在宫里。”
这份仁慈真是感天动地,想必是密无缝隙的监视吧!谈琬暗自冷嘲,只是知道李缪尚在宫里,心头不免激荡,她脸上强装镇定,又继续问道:“外头一切平静?”
翠奴瞥了眼门外,却不再答了,谈琬见状,心头一跳,整个人干脆陷进被里。
虽然无法得知丞相府的消息,但她却知晓李缪仍存留在宫中。故人如今今安在,这让谈琬生出喜悦之情,她想去见见李缪,但想起如今身体抱恙、外头侍卫密守,正如一只无力挣出囚牢的鸟儿,只能任人宰割。
谈琬心下怏怏,想起不日又要再见宋之峻,心情更是复杂。她想去见李缪,却未曾抱有多少期望,哪知天意难测,但谈琬没想到,竟会这么凑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