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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班漪凝神?听了片刻,掩唇笑道:“我素日在建邺,都时常听闻各位郎君向家中抱怨,是学宫约束颇多、学业过重。严师出高徒,想必这?大半年下来,总要有些进益。”

    萧窈常在学宫,自然更为了解。

    一边拨弄着小炉中的炭火,一边向班漪道:“当初入学百人,至今已去了十之二三,或是称病,或是假托家中事务繁忙,须得回去分忧……”

    哪怕明知都是托辞,但这?种?人,强留下也?没什?么益处,便?都销了学籍由?他们去了。

    “而今留下的人中,仍有半数得过且过、浑水摸鱼,真正称得上有才学的,拢共也?就那么点。”萧窈嗤笑了声,一针见血道,“归根结底,纵然不学、不上进,仗着家世族荫依旧能领官职、俸禄,又为何要委屈自己吃苦呢?”

    本朝官风糜烂,归根结底,皆是因此而起。

    班漪这?样的聪明人自然明白这?个道理,沉默片刻,幽幽叹了口气:“沉疴已久,积重难返啊。”

    唏嘘过,又向萧窈道:“若真能如圣上所愿,令寒门子弟得以正经入朝为官,而非仅限于升斗小吏,倒是一方良药。”

    萧窈斟了杯酒。

    暖酒入喉,驱散体内残存的寒气,轻声道:“只盼能顺遂些。”

    昔日破例入学宫的寒门子弟,皆是由?尧祭酒亲自看过,精挑细选。而他们的表现也?确实对得起尧祭酒的信任,入学后求知若渴,废寝忘食。

    毕竟这?样的机会对他们而言来之不易,自然视若珍宝,不敢有丝毫懈怠。

    “我前些时日见谢潮生,听他提起,其中最为出类拔萃之人,唤作管越溪。”班漪笑道,“谢潮生的眼光错不了,兴许今日便?是此人甲等夺魁。”

    萧窈咳了声:“管越溪并非学宫正经弟子,乃是藏书楼一仆役,论理是不当参与其中的……”

    一见她这?模样,班漪便?猜出大半,了然道:“你这?是想暗度陈仓。”

    “确实动?了些手脚,”萧窈眨了眨眼,“只是觉着,他这?样的人在此蹉跎,实在可惜。”

    射策的签筒是萧窈安排的。

    其中的签有意?多了一支,待诸位学子抽取过,最后剩的那支便?是留给管越溪的题目。

    她并没打算徇私,强行将这?个魁首按在管越溪身?上。届时答卷封了名?姓,一并送到正厅由?重光帝他们过目,该是怎样的名?次就是怎样的名?次,公?平公?正。

    若管越溪能一举夺魁,崭露头角,自然再好不过;若当真不济,那也?是他功夫不到家,合该留下来潜心修学。

    对于结果,萧窈多少是有把握的。

    毕竟管越溪的学识有目共睹,尧祭酒看重他,谢昭称许有加,就连崔循这?样严苛的人,也?未曾挑过他的不是。

    正厅有琴声响起,疏朗旷达,恰合了眼前这片苍茫雪景。

    是尧祭酒借谢昭那张“观山海”,弹奏一曲。

    这?样的琴音千金难求。哪怕在座皆是见多识广的士族,此时大都屏息凝神?,生恐扰了这?样风雅的仙音。

    桓翁似是有了醉意?,叩着案几笑道:“对酒当歌,对酒当歌啊!”

    时下推崇率直任诞之风,纵酒狂歌,披发起舞,皆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重光帝不以为忤,亦笑道:“众卿不必拘谨。”

    萧窈不知不觉中多饮了两盏酒,扶额听着传来的吟诗歌赋声,促狭道:“师姐你,那些学子还写得出来吗?”

    班漪被她这?刁钻的角度问得一愣,随后笑道:“若当真心浮气躁,难以专心,也?是修身?不够的缘故。”

    宴罢,残羹冷炙撤去,美酒换了新茶。

    诸位学子的答卷也?已经封了名?姓,送到正厅来,请重光帝等人过目。

    桓翁酒醉,看人都有重影,自然是看不得那密密麻麻写满字的答卷,扶着仆役离席歇息,留桓维在此。

    桓维如在座许多人一样,明白这?场雅集不会只饮酒作乐那么简单,重光帝亲至、邀世家大族,皆是要叫这?场考教?令人心服口服。

    但原本并没多少人将此放在眼里。

    他们对士族子弟心中有数,纵真有不成器的,却也?有如崔韶这?般家学渊博,撑得起场面的。又岂是那些卑贱出身?的寒门子弟学个一年半载,就能及得上的?

    在看到送来的试卷封了名?姓时,先是一愣,待到翻过几份,发觉字迹竟规规整整仿佛并无?丝毫不同时,才变了脸色。

    原本单凭字迹,都能认出不少子弟的,相互提携并非难事。

    桓维饮了口热茶,看向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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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面始终不动?如山的崔循,对上他沉静的视线后,复又低了头。

    -

    萧窈拨弄着白瓷净瓶中供着的那支红梅,随着风雪愈紧,已经听不清正厅的低语,便?索性不再理会,只与班漪闲话。

    百无?聊赖间,提及桓维:“桓氏这?位长?公?子,倒是个明事理之人。”

    班漪问:“何以见得?”

    萧窈便?将前事一一讲了。

    “桓氏这?位长?公?子常年居于荆州,我对其谈不上了解。上回见,怕是还得追溯到昔年他与王大娘子议亲,来建邺之时。”班漪沉吟道,“他是大将军最为看重的长?子,能如此,倒实在难得。”

    晏游在桓大将军帐下数年,萧窈对他的脾性有所了解,意?味深长?道:“正是因他的出身?,我才觉着稀罕。”

    她后来也?曾想,兴许是那日崔循了些什?么,所以桓维才“网开一面”。可今日再见桓维,观其态度,并不似因此缘故。

    思来想去,只能当他就是这?样品性的人了。

    “到王氏……”班漪顿了顿,轻声道,“前几日偶然得知,王氏似有意?待年后将四娘子送往湘州,又或是随大娘子去荆州。”

    萧窈已经有段时日未曾听闻王滢的消息,怔了下:“为何?”

    “四娘子损了样貌,难以遮掩。”班漪点到为止。

    王滢这?些年没少自恃美貌,奚落旁的女郎,就连偶尔来一回建邺的卢娘子都受过她的挤兑,更别旁人了。她这?样一个心高气傲的人,落到这?般地步,总疑心旁的女郎会在背后讥笑自己,连房门都不肯出。

    王家便?想着,先叫她离开此处,慢慢解了心结,以免抑郁成疾。

    萧窈为此痛快过,但时过境迁,对王滢便?只余漠然,听过也?就罢了。

    酒气熏人,困意?上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陪着班漪话,眼皮都要渐渐合上了。班漪含笑看着,放轻声音,由?她倚在榻上睡去,令婢女盖了绒毯。

    及至正厅事罢,重光帝起驾回宫,萧窈听着动?静方才转醒。

    此时宾客也?已经陆续散去。萧窈先向班漪道了不是,又令人传了六安过来,问他:“此番考教?夺魁的可是管越溪?”

    六安低声道:“是顾氏郎他知晓这?结果并非公?主所愿,声音不自觉放轻许多,混在风声中,几乎听不真切。

    但萧窈还是立时清醒过来。

    萧窈明白,世上并无?万无?一失之事。兴许管越溪太过紧张,又或是身?体不适,因而发挥失常,也?是情理之中。

    “此事无?需急在一时,”班漪宽慰她,“管越溪既有真才实学,再过一年半载,又有何妨?”

    萧窈怔了片刻,叹道:“也?是。”

    只是在亲自送走?班漪后,她想了又想,吩咐六安道:“去东配厅问季棠,叫他将今日诸学子所答试卷送来。”

    季棠是宫中内侍,萧窈问重光帝要了他与其他通文墨的内侍来,吩咐他们最为规整的字迹抄录答卷,以免阅卷之人能够通过字迹辨认出来。

    不多时,六安去而复返,回道:“崔少卿先一步要走?了那些答卷。”

    第073章

    第

    73

    章

    尧庄担任祭酒,

    名义上全权掌管学宫事宜。

    但他?老人家主管的还是教学,诸多?庶务,大都由?属官们商议、拟定,

    最终报到崔循那里。

    崔循真正意义上掌管着?学宫,

    于情于理,

    要走这?些答卷并没什?么?问题。

    正犹豫间,倒是管越溪先来求见。

    萧窈猜到他?为何而来,

    叹了口气,

    吩咐道:“请他?进来。”

    管越溪身?着?半新不旧的青衣,

    身?形瘦削,

    衣袖在风中猎猎作响。兴许是一路过?来未曾打伞的缘故,

    肩上已被?洇湿,

    苍白的脸颊被?风吹红,

    形容很是狼狈。

    待他?进屋,

    青禾连忙关?了门,将寒风遮挡在外。

    管越溪俯身?长揖,

    低声道:“小人无能,辜负了公主的信赖。”

    他?并非学宫记名学子,却能破例参与这?场考教,自然明白萧窈的用意。原也想着?必要夺魁,才能回报这?份恩德。

    可偏偏事与愿违。

    萧窈拥着?暖和的手炉,

    吩咐青禾斟茶给他?暖暖身?子,

    这?才道:“此事于我?而言,不过?举手之劳,

    算不得什?么?。你亦不必因此沮丧自责,

    有真才实学在,总有崭露头角的一日。”

    萧窈对此结果?多?少是有些失落,

    但并不会为此迁怒管越溪。

    毕竟错过?这?样好的机会,他?心中必然十分煎熬,她那点不疼不痒的情绪又算得了什?么?呢?

    管越溪却并未因她的态度如释重负,反而愈发恭谨:“小人必当勉励。”

    他?已然是勤勉至极的人,萧窈每每去藏书楼,从未见他?有过?半分懈怠。闻言不由?唏嘘,心下叹了口气,又笑?道:“我?信你。只是也应保重身?体才是。”

    管越溪并没落座饮茶,道了声“叨扰”,便退下了。

    萧窈起身?,看他?清瘦的身?影逐渐远去,心中愈发不是滋味。觑着?渐渐暗下的天色,吩咐道:“备车,明日我?要去见崔循。”

    她想看看那些试卷,也想问问,彼时席上究竟如何论断,是否有何不妥之处。

    原以为须得大费周章,回建邺才能见到人,却不料仆役回报,说是崔少卿今日并未离开学宫,而是留在了玄同堂。

    萧窈愈发讶异。

    虽不明白崔循为何破天荒歇在学宫,但于她而言却方?便许多?,当即便令人撑了伞,去官廨寻人。

    向来冷清寂静的玄同堂亮着?烛火,影影绰绰。

    萧窈拢着?厚厚的大氅,帽上的风毛几乎遮去半张脸,松风却还是立时认出她来,恭敬道:“见过?公主。”

    “我?要见你家公子。”萧窈步履未停。

    她与崔循之间实在不必见外,未等松风回禀,径直推门而入。

    屋内四下燃着?灯火,有风涌入,摇曳颤动。萧窈目光扫过?,落在了那扇丝绢屏风上,愣了愣。

    松风结结巴巴:“……公子在更、更衣。”

    萧窈:“……”

    无需松风提醒,她也能看得出来。灯火在屏风上映出崔循的身?形,宽肩窄腰,虽看得并不真切,却别有一番意趣。

    萧窈险些把?自己看红脸。

    正犹豫着?要不要退出去,崔循已经从屏风后绕出,犹自系着?系带,抬眼似笑?非笑?看她:“怎的此时想起来我?这?里?”

    他?换了浅缃色的细麻禅衣,兴许是出来得匆忙,衣襟还未曾拢好,露出胸前一片如玉般的肌肤。

    眼眸如点漆,映着?摇曳的烛火。

    萧窈只得站定了,视线游移不定,声音也有些飘忽:“关?于今日考教,有些事情想问问你……”

    崔循看了眼门外昏暗的天色:“便这?般急切吗?”

    应当并非错觉,萧窈从这?平淡的声音中听出些许不满。她回手关?上门,咳了声,若无其?事改口:“你我?有些时日未曾相见。知你在此留宿,便也想着?来看看。”

    崔循知道,她口中说出来的甜言蜜语不能尽信,却还是低笑?了声。

    萧窈解了厚重的大氅,走近些问他?:“你今日怎么?想起留在学宫?也不曾令人知会我?……”

    若非她因管越溪之事问起,怕是压根不会知晓。但这?缘由?只能藏在心里,若是当真说出来,只怕有人又要酸倒牙了。

    “明日休沐。”两?人对坐,崔循借烛火打量着?萧窈明丽的面容,见她眉眼间已带三分困意,极轻地叹了口气,“管越溪就当真这?样重要?明明已倦了,却还惦记着?,要立时来我?这?里问询。”

    萧窈随手端了茶盏,听他?主动提及“管越溪”的名字,险些呛得说不出话。

    她原本还想着先将人哄好,再徐徐问及管越溪之事,而今被?一语道破,索性也不再遮掩,小声道:“我?只是不明白。明明管越溪的才学足以拔得头筹,今日考教是有何处不足,以致居于人后。”

    “我亦不明白。”崔循拭去她唇角的水渍,姿态暧昧,语气却微妙,“你为何宁肯费尽

    铱驊

    心思,投机取巧,也要为他?搭桥铺路。”

    萧窈怔了怔。

    “你想做成何事,只需告知于我?,又何必舍近求远?”崔循低声道,“学宫重建至今,尚不足一年,纵然要提拔寒门子弟,眼下也实在并非合适的时机……”

    崔循很少会这样长篇大论。萧窈初时还以为他?只是拈酸吃醋的老毛病又犯了,听着?听着?觉出不对,与他?对视片刻,心中生出个近乎荒谬的揣测。

    她攥了崔循的手腕,打断他?,难以置信道:“你做了什?么??”

    对于此次考较的结果?,萧窈虽意外,但并不曾怀疑过?有人在背地里动手脚。因此事流程可以说是她一手操办,环环相扣,自认并没留下什?么?空子。

    那些个士族纵使再怎么?一手遮天,又如何会猜到她准备借此机会令管越溪扬名,横加阻拦呢?

    可若是崔循,他?的确有这?个能耐。

    “萧窈,”崔循唤着?她的名字,尽可能放缓了声音同她解释,“你应知道物?极必反,过?犹不及的道理。若当真事成,纵然能令管越溪一时声名大噪,可树大招风……”

    萧窈此时听不进这?些大道理。

    “你,”攥着?崔循的手逐渐收紧,修剪得宜的指甲在他?腕上留下印子,萧窈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没恶语相向,只重复道,“你做了什?么??”

    崔循沉默片刻,开口道:“我?令人抽去了他?的答卷。”

    管越溪为此自责不已,殊不知,自己从一开始就未曾真正获得与人相比较的资格。

    萧窈难以置信:“你如何得知?”

    “签桶之中多?了一支。”崔循垂了眼。自发现那一瞬,他?就意识到萧窈是要做些什?么?,当即令松风吩咐下去,截断了她后续的安排。

    他?若知道得更早些,兴许能劝下萧窈,又兴许能做得更加天、衣无缝些,令人寻不到任何蛛丝马迹。可事出突然,他?所做之事纵使不认,只要有心去查,总能剥茧抽丝查出真相。

    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

    故而认得很顺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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