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景
18px
字体 夜晚 (「夜晚模式」)

第13章

    萧窈病倒了。

    寒冬腊月在年久失修的宫殿跪上一宿,生病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但这一病,却迟迟不见好。

    她素来身体康健,不畏寒,下着大雪都能出去撒欢,本不该如此的。

    宫中资历最老的医师看过,告诉重光帝,公主这是心病。

    重光帝亲自来朝晖殿看她,只见她整个人瘦了一圈,脸颊上的肉都没了,下巴尖尖的,模样可怜极了。

    “再过两日,你姑母就到建邺。”重光帝在床榻旁坐了,叹道,“等过了年节,你随她去阳羡住些时日。今后要如何,都随你。”

    若是从前,能得重光帝这一句允诺,萧窈早就高兴得忘乎所以了。

    可如今她脸上并没多少喜色,捧着药碗,轻声问:“阿父不想我嫁世家了吗?”

    “经此一事,你以为……”重光帝无奈地摇了摇头,到底还是没说一句责备的话,与她玩笑道,“若不然,你还是回武陵,在那些表兄中挑个吧。”

    萧窈苍白的脸上浮现些许笑意,浓密的眼睫如蝶翼般轻轻颤动了下:“我不。”

    重光帝不愿提及,翠微也盼着她忘了,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可知道就是知道,她再做不到自欺欺人。

    心中那簇火浇不灭,无休无止。

    总要做些什么才能安心。

    第017章

    第

    17

    章

    萧窈这一病,士族上下皆知。

    毕竟王氏寿宴上闹得沸沸扬扬,所有知晓这件事的人,目光也都不约而同地落在重光帝身上,想借此来看他的态度。

    于他们而言,公主是否当真缠绵病榻并不要紧。

    重要的是,重光帝确实为此重罚了这个备受宠爱的女儿,没有要同士族抬杠的意思。

    寿宴上的事几经转述,传到各人耳中时,已经有了不同版本。

    并没几人为此刨根究底,只当是女郎之间使性子闹脾气,只是这位长在武陵的公主性情娇纵不驯,又撞上同样如此的王四娘子,才格外严重些罢了。

    倒是素来不掺和这些的谢昭,专程问了那日在场的谢盈初。

    谢盈初那日就坐在萧窈下首,离得近,看得真切,也听清楚了萧窈逼近王滢后问的那句话。

    当时情况紧急,她又受了惊吓,一时并没顾得上深究。

    回到家后这几日细想,起初觉着公主这话问得没头没尾,后来将当年旧事翻来覆去回忆了许久,忽而想通其中关节之时,险些摔了手中的茶盏。

    适逢谢昭来问,她犹豫再三,还是讲了自己的揣测:“那年兵荒马乱的,我年纪轻,傅母她们护着,许多事情并不叫我看,也不令我知晓……但圣上膝下长女,确确实实是在那时没的。”

    萧容之死与王氏究竟有多大干系,她无从得知,但公主会那般失态,绝非坊间传闻的“嫉妒王四娘子”。

    谢昭颔首:“原来是有这样的内情。”

    “说起来,那日也无怪公主失态。见面前,阿滢心中就已经不喜她,后来更是几次三番为难,话说得很不客气……”

    谢盈初看着这位三兄完美无瑕的脸,神色复杂地叹了口气,又道:“这其中,恐怕大半皆是因兄长你的缘故。”

    王滢属意谢昭,这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情。

    若是郎情妾意,两家顺理成章再结一门亲事,自是皆大欢喜,可偏偏谢昭不情愿。

    思及前些时日的流言,谢盈初怔了怔,小心翼翼问:“兄长莫非当真心仪公主?”

    谢昭反问:“有何不可吗?”

    这话像是承认,可语气又实在谈不上郑重,叫人难以分辨究竟是戏言还是当真。

    没等谢盈初再问,他已然起身告辞:“宫中还有些事,须得去一趟。”

    当初崔循将元日祭天的祝词交由他来写,在那之后,又陆陆续续扔了不少事情给他料理。

    像是自己忙碌,便见不得旁人清闲。

    谢昭来祈年殿回话时,崔循也在,正问及元日祭天时公主是否出席。

    “她还病着,精力不济,怕是未必能撑下那么久……”重光帝一手支额,态度游移不定,自己也没拿定主意。

    寿宴之事还没过去太久,若是此时叫萧窈露面,无疑是将她再推到风口浪尖上,免不了会遭受挑剔责难。

    只要有一点没能做好,落在有心之人眼中,就能口诛笔伐。

    可元日祭天这样的场合若是不出席,便算是彻底放弃她了。

    谢昭适时道:“臣识得一位圣手,医术高超,如今正在建邺。陛下若有意,可召他来入宫为公主诊治。”

    重光帝未置可否,只道:“谢卿有心了。”

    “元日祭礼繁复,圣上若有意令公主出席,宜早做决断。”崔循顿了顿,额外多补了句,“太常寺也好遣仪官,为公主讲授祭礼章程。”

    重光帝略感惊讶地看向崔循。

    他并不意外谢昭会递这个台阶,却没料到崔循竟也会如此,实在不像他一板一眼的行事。

    “朕明白。”重光帝斟酌道,“明日阳羡长公主至,她身侧亦有擅医之人,待朕问过再做决断。”

    阳羡长公主身侧有个唤作屈黎的内侍,擅岐黄之术,昔年萧窈病得浑浑噩噩,重光帝特地将她送往阳羡,便是为此。

    长公主是在傍晚至皇城的。

    她与重光帝并非一母所出,从来也谈不上感情深厚,照例拜会后,并没闲叙耽搁,便带着人来了朝晖殿。

    萧窈服的药有安眠功效,几欲睡去,听闻通传后困意去了许多,示意青禾扶自己起身:“我原以为,要明日才能见着姑母呢……”

    “路上有事,耽搁了一程。”萧斐借着烛火看清她的形容后,眼中的笑意犹未褪去,眉头已经皱了起来,“窈窈怎么竟真病得这般厉害!”

    萧斐人虽不在建邺,但事情却是发生没多久便已得知。

    只不过原以为,萧窈的病不过是为了给士族一个交代的托词,眼下见人清瘦至此,立时令屈黎为她诊治。

    “没什么大碍,姑母不必担忧。”萧窈对自己的身体多少有数,倚着迎枕,同她笑道,“不过是起初辗转反侧,想不开,才会如此,这几日已经渐渐好转……”

    话音未落,萧斐已经抬手捏了捏她消瘦的脸颊:“同姑母讲讲,王滢那日都做了些什么,叫你那般生气?”

    萧斐与重光帝谈不上亲厚,但却极喜欢这个小侄女,怜爱之意溢于言表。

    若是出事时她在筵席之上,萧窈怕是也未必能强撑着回宫,早就如王滢向自家兄长哭诉那般,扑到她怀中抹眼泪去了。

    而今时过境迁,那时的委屈也好,愤怒也罢,皆在这些时日咽下。

    故而萧窈能够波澜不惊地坦然提及那场纷争的原委。

    萧斐拢着她纤细的手,那张几乎未曾留下岁月痕迹的脸上浮现些许嘲讽,轻声笑道:“经年未见,他们果然还是从前那个德行,有增无减,令人作呕。”

    “窈窈年后随我回阳羡,不必再看他们的嘴脸。”

    萧斐的想法与重光帝不谋而合,萧窈依旧摇了摇头,回握她的手:“姑母,若是什么都不做,就这样离开,我总是不甘心……”

    她宁可撞得头破血流,也不会认输。

    萧斐深知她的性情,想了想,并没急于一时,转而问屈黎:“窈窈病情如何?”

    屈黎诊了脉,又看过宫中医师开的方子,斟酌道:“药方开得没什么大问题,奴才略改两剂药,只要公主放宽心好好调理,不日便能痊愈。”

    萧窈道:“您看,我说的没错。”

    “什么没错,都瘦得快皮包骨头了,还笑得出来。”萧斐横了她一眼,“这些时日好好养着,若年后依旧这般可怜见的,非得把你带回阳羡,何日养好了再放走才好。”

    萧斐是宣帝最疼爱的女儿,孝惠

    ?璍

    皇后中宫嫡出。

    最紧要的,是她外祖家乃河东裴氏,累世煊赫的阀阅门第。虽说裴氏大半折损在过江前,但积年家底摆在那里,再怎么骄横的人,也不敢如轻贱萧窈那般待她。

    在得知她到了建邺,各家的请帖更是雪花似的飞来,邀她赴宴。

    萧斐就是不耐烦这些应酬,当年才会搬去阳羡,她在这些请帖中挑挑拣拣,最后只应了谢氏设在平湖的赏梅宴。

    萧斐的住处是她少时在宫中住过的栖霞殿,与朝晖殿相距不远。

    萧窈在朝晖殿闷了这些时日,难得主动出门,拢着狐裘来栖霞殿看自家姑母,恰见着萧斐正对着日光翻看请帖。

    “谢老夫人还算是个厚道人,昔年母后在时,曾承过她的人情。”萧斐斜倚在窗边,无奈笑道,“她家的酒酿得很好,我从前还想着讨个方子,没能成,只得每年厚颜要几坛酒。拿人手短,如今便不好推辞了。”

    萧窈想了想:“平湖的梅花开得不错。”

    她素来不畏寒,总嫌裘衣累赘,手炉多余。可兴许是在伽蓝殿跪了一夜的缘故,这回病后,仿佛不似从前那般耐冻。

    多添了层衣裳,又披着大氅,领上的风毛遮了半张脸,看起来苍白而纤瘦。

    萧斐道:“既如此,你也不必再在宫中闷着了,与我同去。”

    萧窈迟疑:“会不会不妥?”

    “圣上又没罚你禁足,病了这些时日,他们还有什么不满的?”萧斐拿定主意,吩咐侍女,“将那套石榴红的衣裙取出来,请公主一试。”

    等萧窈装扮妥当,她又上下打量一番,满意道:“我见这料子时,就想着应当衬你,果然如此。”

    车马已准备妥当。

    萧斐挽着她的手,不疾不徐道:“我倒要看看,这回谁敢欺负了你去。”

    先前,萧窈随着班漪来过平湖赏早梅时,远远见过谢家门第,也曾在此处偶遇谢昭。

    那时她看什么都只觉新奇,如今故地重游,心态已不似从前。

    众人知晓阳羡长公主与谢氏素有交情,依着往年惯例,猜到萧斐会来,但谁也没想到长公主竟然会将萧窈也带来。

    经王氏一事,难道不该无地自容,在宫中静思己过吗?

    可萧窈就这么来了。

    神色从容,目光平和,肤如霜雪,一袭石榴红的衣裙却鲜艳如火,妍丽不可方物。

    萧斐带她前去拜会谢老夫人,一路遇着宾客,萧窈颔首问候,并不多言。

    直至行经湖畔,看清亭中煮茶之人时,才稍稍变了脸色。

    谢昭在此合情合理,应当应分,可崔循竟也在。

    见着萧斐后,两人起身问候。

    “祖母前两日还问及长公主,叫人取窖藏的酒备好,待您前来。”谢昭含笑问候后,目光又落在萧窈身上,温声道:“公主的身体可大好了?”

    萧窈点点头:“好了许多,有劳记挂。”

    崔循倒是什么都没问,两人视线交错一瞬,又不约而同地,只当没看见对方。

    萧斐的视线在三人中转了转。

    及至走出几步后,勾了自家小侄女的衣袖,似笑非笑问她:“窈窈,崔郎与谢郎孰美?”

    第018章

    第

    18

    章

    萧斐虽贵为长公主,自小便是宫中长大的金枝玉叶,受傅母们教导,但却并非那等温婉贤淑的闺秀。

    若非如此,她也做不出阳羡招赘,养伶人的事情。

    萧窈自问已经十分了解自家姑母的行事,但骤然被问了这么一句,还是猝不及防,咳得脸都红了。

    时下风气以貌取人。崔循与谢昭能并称“双璧”,已足以证明容止出众,风姿卓绝。

    这些年,私下倒不乏将他二人暗暗比较的。

    就连宫中的侍女们,闲暇无事时,也会聊起这两位年轻而俊秀的世家公子,回忆自己在何时曾远远见过一面。

    萧窈早前阖宫闲逛时,曾无意中听过一回。

    侍女们大都对谢昭的印象更好些,说他性情温和,那双生得极好的桃花眼中仿佛时时带着笑意,叫人见了不由得心生欢喜。

    至于崔循……

    相貌自然也是顶尖的,只是他总是一副冷淡而疏离的模样,宜远观,不宜亲近。

    萧窈回忆起先前听来的墙角,心思岔了一刻,回过神对上长公主似笑非笑的眼,抬手摸了摸脸颊:“姑母为何突然这么问?”

    “只是想知道,你如何看待他二人罢了。”萧斐不疾不徐道,“你若想嫁士族,姑母自然要为你把关,好好挑一个才行。”

    如今煊赫世家就那么几个,刨除王氏,崔、谢两家便是最好的选择。

    萧窈平静道:“崔循可看不上我。”

    打从一开始,在钟媪她们口中,这位崔氏长公子就是她攀不上的“高枝”。后来,崔循又看她不顺眼,想来也不会允准崔韶结亲。

    何况,崔五郎人虽好,但性情太过绵软。

    萧窈这些时日思量过,并没将崔氏放在自己的考量之中。

    萧斐奇道:“窈窈何必妄自菲薄?”

    王闵之事牵扯太多,不便提及,萧窈便将早前钟媪的话挑挑拣拣讲给她听。

    宫人敬重钟媪,皆因她昔年得孝惠皇后青眼,资历深厚。

    萧斐却没任何顾忌,冷笑道:“这老妇。若非看在母后的份上,我早就发落了她,哪会留她在宫中作威作福这么些年,而今竟还敢这般欺你。”

    萧窈笑道:“姑母不必介怀,她如今也没法再来我面前碍眼。”

    想了想,她又将太常寺听琴之事一并讲了,皱眉道:“崔循这个人,规矩教条怕是都刻在脑子里了,平白无故,就要挑旁人的错处……”

    再有便是王氏寿宴那日。

    崔循说出那句“公主年少轻狂”时高高在上的神情语气,令她每每想起,便忍不住磨牙。

    萧窈原以为这些已经足够证明,哪知萧斐听完,脸上笑意愈浓,眼中也添了几分戏谑。

    “我知晓这位崔长公子,他对看不上的人,绝不会多费口舌。”萧斐勾了勾唇,意味深长道,“更何况,方才离开时,他多看了你一眼。”

    若是换了旁人,萧斐或许不会多想。

    可这是崔循。

    克己复礼,极重规矩礼仪,绝不会行差踏错的崔氏长公子。

    萧窈茫然:“啊?”

    “当面时回避,分别时留意……”萧斐随手折了细枝红梅,替她簪在鬓发,拖长了声音笑道,“窈窈,他心中有鬼啊。”

    此事实在超出了萧窈的预料。

    她相信自家姑母看人的眼光,但只一想,又觉着荒谬。

    这种微妙的情绪令萧窈接下来一路都心不在焉,直至见着谢老夫人,才收敛心神,含笑问候。

    谢老夫人上了年纪,眼不大好,萧窈在萧斐的示意下走近了些,由她细细打量。

    与那位王老夫人不同,她的目光平和中正,并无那种高高在上的审视之感,只是在看素未谋面的小辈。

    “出落得可真好,是个赏心悦目的美人。”谢老夫人叫人将备着的见面礼取了一份送她,和蔼道,“不知公主今日要来,多有怠慢,还望见谅。”

    萧窈连忙道谢。

    一旁的萧斐玩笑道:“老夫人厚此薄彼,怎么不送我?”
← 键盘左<< 上一页给书点赞目录+ 标记书签下一页 >> 键盘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