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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但他还是做了。

    这就说明,崔循眼下必然是有麻烦事,不得不如此。

    萧窈并没因这横生的麻烦不悦,吩咐六安,听他们的意思驾车去了幽篁居。

    幽篁居里的古琴动辄百金,寻常士族尚且难以负担,寻常百姓更是不会踏足,故而格外清幽僻静。

    登楼远眺,可纵览秦淮胜景。

    崔循偶尔会来此处,或是抚琴,又或者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看上半日。

    木制的楼梯上传来轻快的脚步声时,崔循覆上颤动不止的弦,琴声戛然而止。

    萧窈独自登楼,再次见到了崔循。

    竹制的隔扇长窗大敞着,一旁的小炉上煮着茶,崔循坐在琴后,素白的衣摆委地,铺散如昙花。

    萧窈从未来过此处,望见长窗外的风景时,竟不由得一愣。

    但她也知道这不是绕过崔循去看风景的时候,在崔循面前几步远处停住了脚步,直截了当道:“少卿找我来,是为王闵之事?”

    不问候,不寒暄,就这样直愣愣地开门见山。

    崔循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便也将“匆促行事,多有冒犯”这样的话舍去,颔首道:“是。”

    “可那日我所见所闻,不是已经尽数告知于你了吗?”萧窈说完,自己也反应过来,惊诧道,“你们有怀疑的人,却又拿不准,故而要我去辨认?”

    崔循又道:“是。”

    明明就在今日不久前,渺烟亭喝茶时,谢昭提到此事时说的还是并无进展,不曾想转头竟是如此。

    萧窈神色复杂地看着他,一时说不出话。

    “烦请公主将宫中带来的侍从留在此处,以掩人耳目,亲自随我走一遭。”崔循已经为她安排妥当,起身道,“有劳了。”

    他的话乍一听客客气气,实则并没给她留拒绝的余地。

    在萧窈依旧犹豫不决时,崔循已经将备好的幕篱给了她,神色冷淡。

    萧窈倒也能理解他的心情。

    毕竟这事原本跟崔循没多大干系,也犯不着陪着王家一道折腾,只是那日捞她时一句“族妹”的托辞,愣是被牵扯其中。

    思及此,萧窈接过幕篱,扣在了发上。

    轻纱垂下,长至膝处,遮去了她大半身形。

    萧窈亦步亦趋地跟在崔循身后,从幽篁居不起眼的侧门离开,上了等候在那里许久的马车。

    车中是有些闷的,加之崔循早就看过她的相貌,萧窈便没什么顾忌,撩起了轻纱。

    这是上回崔循捞她时的马车。

    其中的陈设并没多大变化,依旧是那张书案,也依旧对着不少书简,只是原本那套青瓷茶具不见踪影,换成了白玉的。

    萧窈跽坐着,试探着开口道:“据说此事前些时日毫无进展,这两日,凶手是如何查到的?”

    崔循并没那个闲工夫亲自过问此事,只是从廷尉那里,调了个极擅审讯的小吏过去,叫王家人听从他的意思,不必画蛇添足。

    这小吏复姓淳于,名涂。

    是不起眼的没落士族出身,家中穷困潦倒,几经辗转托了关系,求到了崔氏这里,想要谋个官职。

    这样的小事原不必崔循过问,只是那日凑巧听他与人争辩,反应敏捷思路明晰,便索性将他荐到了廷尉处。

    这两年,倒也破过些案子。

    淳于涂并没用刑,只是反复与那些人交谈。

    据他所言,这些人不大可能参与其中,若是有这样的谋划,又岂会在事发之后留在那里坐以待毙?

    但这么多双眼,总会看到些什么,只是他们并没意识到罢了。

    严刑拷打无用,只会令他们惊慌失措,情急之下杯弓蛇影,胡乱攀咬,只能细细问询,剥茧抽丝。

    若王家起初便未曾横插一手,移交给廷尉那边处置,兴许也不必拖上这么些时日。

    但这些事情,崔循并没提及,只言简意赅道:“但凡行事,总会留下蛛丝马迹。”

    萧窈不满于他这显而易见的敷衍,又问:“那此人是为何要杀王闵呢?”

    淳于涂得崔循提拔才有今日,自然悉数告知于他。

    崔循却没答,抬眼看向萧窈,一针见血道:“公主是不想指认那人?”

    他还清楚地记得,上回也是在这马车上,萧窈理所当然地认为此人杀王闵,是为寻仇,言辞间已有偏倚。

    萧窈猝不及防地被道破心思,红唇微动,却又无言以对。

    “公主还是不要想这些,”崔循语气平静,又透着些不近人情的冷淡,“您只需看一眼,是或不是。”

    马车走得是条僻静的路,四下无人声,只有车辙碾过青石的声响。

    萧窈沉默了好一会儿,倒是想起另一桩事,忽而道:“少卿未曾将扶风酒肆之事,告知我阿父。”

    若他如谢昭那般,是个极好说话的人,萧窈倒不会为此惊讶。

    可崔循显然不是。

    他今日越是冷淡疏离,越是凛然不可冒犯,萧窈就越是奇怪。

    崔循眼都没抬,算是默认了此事。

    萧窈凑近了些,指尖轻轻点了点书案,又道:“少卿为何要帮我隐瞒呢?”

    不该离得这样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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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车厢中是他惯用的冷香,如今仿佛混进丝丝缕缕的甜香,令他皱了皱眉,目光终于书案上的经书移到了萧窈脸上。

    她今日上了妆,雪肤红唇,漆黑的眼瞳一点不错地看着他。

    崔循缓缓道:“这不正是公主所求吗?”

    萧窈点了点头,耳饰微微颤动。

    她却仍未挪开,反而笑了起来:“我有所求,少卿便肯应吗?”

    第009章

    第

    9

    章

    崔循少有哑口无言的时候。

    但看着近在眼前的萧窈,一时间,竟没能答上来。

    为何不曾将公主出现在扶风酒肆之事告知重光帝?

    崔循那日自祈年殿离开时,也曾在心中问过自己。

    分明只要讲清原委就够了,重光帝究竟会如何处置此事,便是他们父女之间的事情。

    可鬼使神差地,他那时犹豫了,错过最该回话的时候便不好再提及。

    最后只能将其归为一时心软——

    那日清晨,萧窈在去祈年殿的路上撞上他时,看起来是有些狼狈可怜的;而后来殿外擦肩而过时,衣上带着药酒的味道,欲言又止的模样,心思也不难猜。

    这其实不算什么大事,只是不该发生在他身上。

    故而这两日,王氏为了王闵之死找到他这里,问及那位“族妹”时,崔循几乎没了耐性,只想尽快彻底了结这件事。

    在他看来,萧窈要做的是去看一眼,点个头,而后回宫规规矩矩当她的公主。

    而不是如现在这般。

    离得这样近,像是非要从他口中问出些什么才肯罢休。

    到最后,崔循也未曾回答,只淡淡地瞥了她一眼,目光中的不悦显而易见。

    萧窈这才终于坐直身子。

    但也不知是与崔循在一处的时间格外难熬,还是这条路当真有些长,她低头数完了裙摆上绣了多少瓣花,依旧没到该下车的时候。

    百无聊赖间,只能看向车中另一个会喘气的活人。

    但崔循显然是个喜静不喜动的,惜字如金,专心致志地看奏疏,仿佛她不存在似的。

    谢昭提过,崔循近来在为重建学宫之事费神。

    他看起来确实忙碌,书案上堆着的文书比上次又多了不少。若是萧窈来看,断断续续,怕是十天半月也未必能看完。

    萧窈打量得不加掩饰,崔循很快就留意到,抬眼问:“何事?”

    萧窈短暂沉默后,随口找了个理由:“渴了。”

    崔循的视线在她嫣红的唇上停留一瞬,随即又垂了眼,倒了盏茶给她。

    早前在班大家那里,萧窈已经喝了不少茶。

    她也不大喜欢崔循这里茶的滋味,总觉着似是有些苦,只沾了沾唇,漫不经心地看着手中的白玉盏。

    玉质极好,纯净莹润,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她还记着,上回崔循用的是一套青瓷茶具,那瓷也烧得极好,祈年殿重光帝用的那套仿佛都比不上。

    结果才几日的功夫,说换就换了。

    如崔氏这样的世家大族,绵延几百年,底蕴深厚,衰颓的皇室自然难以相提并论。

    就在萧窈对着个杯子发愣时,马车终于停下。

    萧窈舒了口气,正欲起身,却被崔循给拦下。

    “幕篱。”

    萧窈也只惜字如金地“哦”了声,将先前翻上去的轻纱放下,遮去了大半身形。

    跟在崔循身侧,她还是有所收敛。

    思及如今顶的是崔氏女郎的名头,还是将脚步放缓了些,心中虽好奇,但也未曾多看。

    若非亲眼所见,谁能想到王家竟还建有这样的私牢呢?

    冰冷,潮湿,深处更是昏暗得几乎不见光亮,隐约有痛苦的呻|吟声传来。

    崔循也不曾来过此处,目光扫过,眸色晦暗。

    王家的仆役恭恭敬敬地将他引到了一间石室。

    淳于涂正在审人。

    他面前的桌案上放着一叠用以记口供竹纸,蝇头小楷写得密密麻麻,间或夹杂着圈画。

    而他对面,是个高而瘦的男子,一身黑衣,手脚扣着锁链。

    “小人为何要谋害郎君?”男人声音低哑,缓缓道,“郎君若在,小人每月都有粟米、银钱可领,他出了事,谁都逃不脱罪责。”

    “石丰年,你有一个妹子。”

    “年初,王六郎看中了她,留她在房中侍奉。七月酒醉,失手杀了她。”

    淳于涂语调波澜不惊,不掺任何情绪,寥寥几句带过了一条人命。

    “是啊……”石丰年竟笑了声,“可郎君给了我家百贯钱,百石米,还有十匹丝绢,已经抵了此事。”

    “是他自以为抵了此事,”淳于涂用几近枯干的笔在口供上圈了一笔,冷静道,“你还是恨他。上月初,你家中母亲过世,便已经动了杀他的心思。”

    常人无法理解王闵的行事,谁会在害了身边侍从的亲眷后,依旧留他在自己身侧伺候呢?

    给了银钱米粮便能一笔勾销吗?

    淳于涂只能将其归咎于轻狂而傲慢的愚蠢。

    石丰年沉默不语,淳于涂也不再执着于非要从他口中问出答案,起身向崔循见礼:“有劳长公子亲自前来此地。”

    这样阴暗不堪的地界,崔循站在此处,格格不入。

    “无妨。”崔循颔首问候,侧身看向身侧的萧窈,“如何?”

    萧窈的记性很不错。

    早在还未踏入石室,只粗略一瞥时,心中就已经有了答案。

    只是在听了几句审问过程后,她心中原就算不上平衡的那杆秤,愈发有了偏倚。

    萧窈本就不喜王闵,从那日长街之上,王闵的车马壕奴溅了她半幅衣摆泥水开始,就已经对他有了成见。

    如今听了审问,知晓此人是为了自家小妹报仇,就更不愿指认了。

    毕竟她若是点了头,此人就只有死路一条。

    在崔循的注视之下,萧窈知道自己不宜再沉默下去,硬着头皮道:“我……我那日惊慌失措,本就看得不真切……一定要说的话,此人与我那日所见,并不如何相似……”

    崔循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

    淳于涂却是摇了摇头,话音里带着些许无奈:“女郎不擅撒谎。”

    他在廷尉处这几年,手中过的案子不知有多少,察言观色的本事自是一流。哪怕隔着幕篱看不真切,单看这位交叠在一处紧握的双手,听她迟疑的语调,也不难猜到了。

    “我……”

    萧窈本就心虚,猝不及防被戳穿,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下意识看向了崔循。

    崔循却并未予以回应,只是向淳于涂道:“你心中既已明了,那便整理了卷宗交付王氏,余下如何处理,便是他们自家的事情了。”

    淳于涂恭敬道:“是。”

    又向萧窈道:“此人为王郎侍从,这些年为他办事,手上也不是没沾过血,算不得十分无辜。”

    “更何况,此案若是迟迟不结,那些牵连其中的无辜百姓又要如何是好?岂非平白要遭受更多的罪。”

    说了这么些,实则皆是为了宽慰她。

    萧窈心中明了,情绪虽低沉,却还是闷闷地应了声。

    崔循对此不置一词,只提醒道:“该回去了。”

    无需他提,萧窈在此处也已经留不下去,拂袖离去。

    她来时是亦步亦趋跟在崔循身后,走时,却压根没等崔循,自己先出了门。

    这其实于礼不合。

    淳于涂没料到崔氏还有这样的不将长公子放在眼里的女郎,嘴上没说话,却忍不住多看了眼崔循的反应。

    崔循只是怔了一瞬,那张清隽的脸看不出喜怒,鸦羽似的眼睫垂下,遮去了眸中的情绪。

    而后便也离开了。

    自王家回幽篁居的路上,萧窈难得安静下来,一言不发,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崔循在错金青铜炉中添了些许香料。

    幽远而沉静的冷香渐渐沁出,驱散了私牢中那股阴潮的气味。

    他依旧在看治书御史昨日递上的,关于重建学宫事宜的拟定奏疏,可先前的思路打断,没能续上,看了半路也没翻过一页。

    马车在幽篁居外停下时,萧窈几乎又是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崔循也不自觉地舒了口气。

    他不喜萧窈在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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