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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萧窈倚墙而立,微微仰头,看向大敞着的雕花窗牖。

    事发之时,她的反应快些,是在听到窗户声响时抬头的。浮光掠影似的,扫到了个黑衣男子的身形。

    相貌虽未曾看真切,但心中其实有个大致轮廓。

    “女郎,”青禾背对着血迹,惊骇的情绪有所缓解,开口时声音依旧带着些颤意,“这可如何是好?”

    她初时被吓得魂不守舍,只顾着害怕了。

    稍稍平静下来,开始为眼下的处境担忧。

    这次离宫本就是偷溜出来的,不宜张扬,若是悄无声息地回去也就罢了,偏生撞上此事,走也走不得。

    万一真被识破身份,可就不好收场了。

    “别怕,天塌不下来。”萧窈塞了颗梅子糖给她,“纵是有什么事,也有我在呢。”

    纷杂的脚步声传来。

    除却紧赶慢赶,几乎是从侍从马上滑下来的医师,还有许多披坚执锐的卫兵。

    王氏的私兵、建邺城中的禁军,一同将本就已经被看守起来的酒肆围了个水泄不通,彻底戒严。

    哪怕是不知情的人,只消远远看一眼此处的阵势,也知道必定是出了大事。

    可谁能想到,王家的郎君竟当街横死呢?

    须发皆白的老医师只看一眼,便知道这位贵人已断了气。

    只是对着那些红了眼的护卫,还是硬着头皮查看一番,这才颤颤巍巍地摆了摆手:“不成了。”

    护卫们先是面面相觑,而后不约而同地痛哭起来。

    他们随着郎君出门,遇上这样的事,决计逃不了罪责,纵然不死也得脱层皮。

    闻讯亲自带人赶来的廷尉丞虽有准备,见此情形,也不由得出了层冷汗,颇有些不知所措:“谁人如此胆大包天?”

    “郎君为贼人所害,今日在此的一干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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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都脱不了干系。”护卫中领头那人跪地许久,满身满手都沾了血,颤声道,“须得带回去严加审问,务必查个水落石出,将那贼人千刀万剐,以慰郎这种办案的法子,怎么想都不合章程。

    但寻常百姓丧命是一回事,世家子丧命是另一回事,确实不能一概而论。

    廷尉丞看了看目眦欲裂的护卫,又看了看已经咽气的王六郎,再想了想朝中那位王丞相,唯唯诺诺道:“正是。”

    有护卫取了白狐裘,小心翼翼地裹着尸身,抬入了那驾饰金嵌玉的马车。

    而王氏的卫兵们则开始挨个清点,准备将此处所有人都一并押解回去。

    酒肆中众人被困许久,见此颇有躁动,与卫兵争辩起来。

    萧窈侧身将青禾挡在身后,试图讲道理:“我二人只是途径此处。你家郎君遇害,自楼上跌落时,我们就站在此处,又岂会是凶手呢?”

    卫兵的手已经按在腰间的刀上,见她二人皆是身量纤纤的柔弱女郎,面色稍缓,但语气依旧冷硬:“管事已吩咐下来,是与不是,回去一问才知。”

    萧窈衣袖下的手微微攥起。

    正僵持着,酒肆门口传来一声惨叫。

    萧窈循声看去,只见身着皮甲的王家卫兵手持环首刀,有殷红的血沿着血槽滚落。而一旁地上倒了个身着粗布衣的男子,后背挨了一刀,痛呼不已。

    卫兵收了刀,目光扫过惊慌失措的一众人,厉声道:“谁若想强行离去,便是心虚有鬼,下场有如此人。”

    先前还在据理力争的食客们被此举骇到,犹如被扼住脖颈,不约而同噤声。

    便只剩下地上那人逐渐微弱的痛呼呻|吟。

    这种“杀鸡儆猴”的手段确有成效,比起来挨一刀再被带走,自己主动走便显得没有那么难以接受了。

    就连萧窈,也沉默下来。

    她在武陵时,与当地豪门望族打过交道,但从未见过王氏这般蛮横的行事。

    就在众人将要被带走之际,原本将酒肆围得密不透风的禁军竟让开口子,容一辆马车驶入。

    来的这车看起来并不如王家那辆豪奢,通身未见金玉饰物,但檀香木的用料,以及矫健有力的拉车骏马,足见也是非富即贵的人家。

    廷尉丞得了消息,忙不迭上前问候:“崔少卿缘何至此?可是王六郎之事有何授意?”

    “此案是廷尉的事,我不置喙。”车厢半开,有清清冷冷的声音传出,“此番前来是为接人。”

    廷尉丞一愣:“接人?”

    “族妹贪玩,今日来扶风酒肆凑热闹,不料竟遭逢此事……”崔少卿似是稍显无奈地叹了口气,“我来接她归家。”

    第004章

    第

    4

    章

    廷尉丞原是打定主意,这事交由王家处理,自己绝不插手半分。

    可偏偏崔循来了。

    他话说到这份上,廷尉丞哪有不明白的道理,随即笑道:“不知崔氏女郎在此,实在是冒犯了。”

    言毕,回头吩咐道:“快放人。”

    禁军听命行事,而原本挥刀砍人的王氏私兵,此时也是一个字都不敢多言。

    萧窈起初并没意识到这说的是自己。

    毕竟她才到建邺,算起来只有刚来那日,隔着一树红梅远远地瞧见崔循一面而已,谈不上相识,更遑论有交情。

    可崔氏的仆役却径直走到她面前,行了一礼:“女郎受惊了。”

    萧窈迟疑一瞬,揣着一肚子疑惑上了那辆马车。

    有幽香盈面。

    时下的香料总容易显得甜腻,这香却不然,倒像是冬日覆雪的梅枝,暗香浮动,清冷悠长。

    书案上堆放几卷书简,一张琴,而崔循就端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她。

    他今日并未穿那身分外惹眼的绯色官服,着白衣,宽袍广袖,铺散的衣摆犹如素白的莲花。

    那日天色昏暗,其实看不大真切。

    直至如今,萧窈这样近的面对崔循,才不得不承认,世人将他与谢昭并称“双璧”,有其道理。

    面如冠玉,眸似点漆。

    太过精致的相貌难免会显得女气,但他通身淡漠的气质,又恰到好处地中和了这一点,因而并不阴柔。

    倒叫人觉着疏离,不好接近。

    萧窈原本要问的话都到了嘴边,与他打了个照面后,竟晃了晃神。

    “公主受惊了。”崔循似是知她想问什么,不疾不徐道,“方才偶遇宫中内侍,他言及您受困于此,恐事态严重,故托了臣来解围。”

    “事急从权,冒昧之处还望公主见谅。”

    萧窈垂了眼睫,看着不成样子的衣摆,叹了口气:“哪里,是我该谢你才对。”

    今日这烂摊子,算是被崔循给接下了。

    至少没有发生公主私自出宫,还被当做嫌犯扣压审问的事情。

    萧窈自己不介意,但她那位老父亲若是得知,只怕会气得头疼,少不得也要罚她抄几卷经书,说不准还要扣了进出宫禁的令牌。

    如今崔循以“族妹”的名头将她捞了出来,纵使是有人提起,也是崔氏的事了。

    崔循另取杯盏,倒了杯茶水,放至书案一角予她。

    “劳烦公主将今日见闻告知于我,若他日王家来问,方有说辞。”

    “我不知酒肆之中是何情境,只是从街巷路过时,恰逢王家郎君自楼上跌落……”

    萧窈话说到一半,捧起瓷盏,喝了口茶。

    隔着轻纱看不清形容,崔循以为她是回忆起那时的情形,心生畏惧——

    毕竟那样血淋淋的场面,常人见了都会惊骇不已,何况养尊处优的公主。

    然而在看见萧窈摩挲着青瓷上的冰纹时,崔循忽而意识到,自己想岔了。

    她并非恐惧,而是在犹豫。

    她看到了什么,却拿不定主意,是否要告诉他。

    横死街头的是王家六郎,王闵。

    此人庸碌无能,行事又格外荒诞,整日只知饮酒寻欢。

    崔王两家虽为世交,也有姻亲关系在,但崔循与他少有往来,不过点头之交。在得知他的死讯时,谈不上伤感,只是惊诧。

    毕竟□□再如何混账,到底是王家六郎,出门向来呼奴携婢,谁能杀他?又有谁敢杀他?

    而这背后,是否有人指使?

    这都是不得不需要考量的事情。

    崔循先前并没想过能从萧窈这里问到什么,而如今,终于开始认真审视着这个身影纤弱的女郎。

    萧窈到建邺后还未曾公开露面,但就如重光帝会早早地给她士族家谱、画像,世家这边,也都或多或少地谈及过这位公主。

    就连崔循那位久不问庶务的阿翁,也曾同他提过几句。

    说是圣上若有同崔氏结亲的意思,家中五郎与公主年纪相仿,本就到了该议亲的时候,倒也无不可。

    又说听闻那位公主相貌虽好,行事却似是有些骄横,五郎性情柔和,也不知是否相宜,还是得再留心看看才好。

    于是这事便算是交在了崔循手上,由他这个当兄长的决断。

    年节将至,祭祖祁岁章程繁多,是太常寺最为忙碌之时。

    崔循没分心力在此事上,想的是等重光帝何时将人教好,出席世家宴饮,届时再做考虑,却不料竟在此处见着萧窈。

    本该在宫中随着傅母们学诗书礼仪的公主,去了酒肆;遇上命案,非但没有吓得惊慌失措,反倒在犹豫要不要隐瞒……

    桩桩件件,与温婉贤淑的大家闺秀半点不沾边。

    “我……”萧窈也意识到自己沉默太久,又低头喝了口茶,缓缓道,“若是想问凶手,我帮不上什么忙……只是事发之时,我曾瞥见窗后有个高瘦的黑衣身影,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故而并没看得十分真切。”

    崔循微怔,看向萧窈的目光多了些许疑惑:“公主不怕吗?”

    “那人是为了向王郎君寻仇,得手之后,必定不敢多耽搁,又岂会将逃命的功夫浪费在我身上?”萧窈理所当然道。

    “公主怎知,他是为了寻仇?”

    “若非寻仇,为何要杀他?”萧窈满是疑惑地看了回去,索性将路上偶遇王氏车马的事一并讲了,“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尚且如此跋扈,私下如何可以想见,八成得罪了不少人……”

    这下换作崔循沉默。

    他自然比萧窈更清楚王闵的行事,也知晓她说得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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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是……不该如此口无遮拦。

    但“族妹”只是托词。萧窈并非出身崔氏,他也并非她的师长,便没指摘什么,只微微颔首:“多谢公主告知此事。”

    “臣已知会六安,使他驾车去幽篁居等候,约莫一炷香后,公主便可换车回宫。”

    崔循将事情交代妥当,便垂了眼,打算继续方才未曾看完的节礼章程。

    萧窈却又打断了他:“你认得六安?”

    “六安是葛常侍的徒弟,从前常在御前侍奉,臣自然识得。”

    “这样……”

    萧窈点点头,纤细的手指轻点着瓷盏,欲言又止。

    崔循耐着性子问:“公主还有什么吩咐?”

    “你,你能不能不要同我阿父提及今日之事?”萧窈心中明白这个要求有些过分,声音便不自觉地越来越轻,“我并没要你欺瞒君上的意思,只是若他未曾主动问及……”

    见他皱眉,目光中似是流露出不认同的意思,萧窈终于还是说不下去,咬了咬唇。

    崔循相貌生得极好,年纪也算不上多大,可这样皱眉的时候,却像是某些德高望重、古板而严厉的夫子。

    讲学时手边还要放着戒尺那种。

    再跳脱的人,在他面前都会收敛几分。

    崔循脸上那点情绪转瞬即逝,眉目舒展,平心静气道:“公主应当明白,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的道理。”

    至于究竟会不会到她阿父面前告状,没答应,也没回绝。

    萧窈“哦”了声。

    她并不傻,到如今也明白眼前这位虽看起来彬彬有礼,实则算不上是个好说话的人,便没再多费口舌。

    车厢之中彻底安静下来。

    崔循看他的公文,萧窈则捧着瓷盏,慢慢喝茶打发时间。

    说是一炷香的时间就到幽篁居,实则却格外缓慢,颇有种度日如年的滋味。

    马车终于停下时,萧窈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放了茶盏,又极轻地道了声谢,便起身离开。

    甚至没等青禾搀扶,扶着车壁,步履轻盈地跳了下去。

    她走得也快,衣上的系带在风中摇曳,转眼就换了回宫的马车。

    崔循收回目光,又瞥见书案一角的青瓷盏边沿,依稀留下抹燕支。

    是轻淡的红,却格外惹眼。

    第005章

    第

    5

    章

    冬日的天总是暗得格外早些,回到宫中时,四下已经亮起烛火。

    翠微提着盏宫灯,在朝晖殿外等候。

    “怎么在这里等?不冷吗?”萧窈快步上前,覆上她提灯的手,话音带了些撒娇的意味,“给你带了梅干。那家干果铺子说是在建邺开了百余年呢,虽不知真假,但味道尝起来仿佛是比宫里的要好些。”

    翠微向来最吃她这一套,便是有责备的话,此刻也说不出了,只含笑点了点头:“公主若是喜欢,改日再让人去采买。”

    萧窈想要如从前那般,挽着她走,却被翠微轻轻拂开了。

    “奴婢不冷,”翠微提着灯在前引路,提醒道,“公主仔细石阶。”

    萧窈手中一空,虚虚地攥了下。

    她知道,这其实是因为“于礼不合”,若是被钟媪见着,必是要被多数落几句的。

    萧窈离宫时,已经做好回来挨申饬的准备,这一路上也反复提醒自己多些耐性,只挨骂、不顶嘴。

    但朝晖殿中的情形与设想的不同。

    钟媪并没严阵以待,只等她回来就发作,四下看了一圈甚至连人影都没见着。

    萧窈惊讶:“钟媪没发觉我不在吗?”

    “怎会?”翠微无奈地摇了摇头,吩咐了侍从张罗晡食,这才讲起今日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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