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她有没有可能?在故意欺骗自己?如果是,那她的目的是什么??
这念头一?旦出现在宣城的脑子?里,便变成了挥之不去的怀疑,
并随着她一?步步的思考,有增无减,越发强烈。
舒殿合揭开糖纸,
将一块饴糖送入口中,恍若未觉宣城异样的目光。
她不止自己吃,连身边的兔子?不忘分享,在它?面前摆了-?块。
宣城张张嘴,刚想说兔子?不能?吃糖,唇边就多了-?块剥开糖纸的糖块,没有说出口的话顿时被噎住。
“你,吃。”舒殿合的眼睛闪闪发亮,毫无城府。
宣城捂着自己砰砰直跳的心脏,拘束的从舒殿合手中咬过糖,将它?含如口中之后,带着麦香的甜味瞬间在舌尖蔓延开,好吃的让她甚至想把舌头一起?吞下去。
分明心门已封闭许久,却屡屡被同-?个人?轻易敲开,这大?概就是为什么?她会执着寻找对方这么?多年的原因。
冯夕婉静静站在远处,看着两人—来—往的互动,心思微妙。
午后的气氛是宁静的,阳光并不炙热,花狸猫四仰八叉的躺在屋影下,大?敞着肚皮,呼呼大?睡。
院子?里的人?和其他动?物都?去午睡了,宣城却被杂乱的念头吊着,怎么?也睡不着。
她找了一?张摇椅摆在天井中央,身侧放了一?张小几,上头摆上一壶温茶和消遣的零嘴,打?算就这样度过眼下这个无所?事事的午后。
院子?里除了她以?外,还有一个刚刚睡醒的人?在。
宣城浑身放松躺倒在摇椅上,侧首瞧了瞧不远处坐在廊下仰头数白云的人?,脑子?里只冒出了两个字「安逸」。
如果舒殿合没有出事,她们还是刚互通心意的她们,此时的场景不正是她当初心心念念想要的吗?
只可惜……多愁善感的念头刚出了-?个头,就被宣城掐断在襁褓里。
她随之抬起?头来,正巧-?片蓬松像发面的云朵徐徐飘过。
没什么?好可惜的,舒殿合还能?活着出现在她面前,已然是上天眷顾她了,若是她再想多要点什么?,那便是贪心了。
将那些杂乱又无头绪的念头逐出脑海之后,宣城喝了一口温茶润喉,然后就从衣襟里掏出了那本书房里捡到的册子?。
质朴无华的土黄底封面上仅写着「手札」二字,许是放了很?久,宣城才拿到手上,就闻到了-?股专属属于纸张的陈旧气味。
但保存的很?好,上面既没有破损,也没有什么?奇奇怪怪的污渍。
宣城在书房拿到它?时,便翻了两页,里面的字迹并不属于舒殿合的。
但几乎每-?页里都?带有「合儿」两个字,所?以?才让宣城生出了探究的好奇心来。
宣城又瞧了-?眼仍在数云的人?,「合儿」不就是舒殿合的昵称吗?
能?这么?称呼她的人?,除了她的神医师傅冯焕林以?外,还会有谁?
待宣城翻开了手札的第—页,果然看到了冯焕林的落章。
再下一?页,起?头便是永康七年十月四日,宣城想了想这个时间自己在做什么?,最后得出结论,那时的自己都?还没有出生。
她定下心来,接着看?下去。
彼年,吾弟身任大?理寺丞,深受陛下器重,前途坦荡。
吾不涉官事,并不知他何以?如此狼狈的出现在此,再看?女孩衣物华贵,不似寻常人?家,不免心中生出疑虑,犹豫着不敢答应吾弟的请求,恐遭外人?打?扰清净。
但吾弟-?再相求,以?女孩性命攸关为由劝说,吾终是心软接下了那个女孩。
吾弟临走前,吾问女孩名字,吾弟略-一沉思,言道「舒殿合」。
吾察他神情闪烁,必有所?隐瞒,他既有不可言说之由,吾也不便追问,就将此名权作女孩姓名……”
宣城-一开始还是散漫的躺在摇椅上,尔后慢慢地不知不觉地便在椅子?上坐正了起?来,神情随之变得专注。
“合儿刚至吾身侧不久,吾方明白为父母者育儿不易。合儿时值两岁冲龄,正是牙牙学语之际,口齿不清,无法明言饥渴,幼齿又尚未长全,-?饮-?食都?需精心调喂。
吾生无妻无子?,从未抚养过小儿,山中人?烟荒芜,亦无处可寻合适妇女代为哺养。面对合儿哭啼,吾常常感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应解。
其后,吾被逼无奈之下,只得试以?采菰草捣汁调作稀粥喂于合儿。
出乎意料,合儿竟喜食此粥,饱腹之后,哭啼既止,安然入睡,使吾如解倒悬之苦也。永康七年十月十日。”
宣城在脑中幻想出手札里所?提到的场景,噗嗤-?声忍不住笑了出来,原来她高洁儒雅的驸马,小时候也与其他小孩没有什么?不同,迫不及待地翻开下-?页,接着看?下去。
“天下易主,改朝换代,百姓苦矣,吾携合儿搬到了深山里,侥幸避开了战乱。
与合儿相处数月后,吾方察觉她与其他小儿不同之处。吾从未见过
吾试着与她说话,她能?明白的答应,可知这份安静与拙笨无关,是她天生所?带来的性子?。
吾没有自己的子?嗣,虽可称憾,但是合儿的出现却让吾以?为是上天有意安排吾没有孩子?,只为等待她的到来。
吾弟自将合儿交付于吾后,便与吾彻底失去了联络,后听闻他投了新主……永康八年元月二十三日。”
宣城拇指压在落款的时间上,永康八年,那时她父皇已经登基了,按新历应是庆霖元年,冯焕林遵得却依旧是旧朝年历。
“偶然间下山购买合儿的小衣,听闻旧朝宫中少?了-?名贵人?,新帝四处搜罗其下落,城中到处都?是通缉的告示,几名官员也因此被抄了家。
吾回?药园后,看?着合儿之前的衣服和颈上悬挂的玉锁,有所?忧惧,为防意外,便将合儿旧物都?收了起?来。欲待合儿长大?后,再将这些东西交还与她……”
宣城神情逐渐凝重紧张了起?来。
“合儿五岁了,过完生日,开始询问吾,她的父母在哪里?
为什么?她从小到大?从未见过自己的父母?吾还没有想好要如何回?答她,所?以?屡屡被她询问到时,吾都?沉默不言。
许是猜测到了什么?,此后合儿再也没有提及自己的父母。”
“合儿聪慧过人?,吾决定将自己的-?生所?学都?教给她。
但见她在孩童玩耍的年纪,每日却只能?苦读习字,摒弃女孩裙钗,身边没有伙伴只有草药为伍,吾内心又浮起?愧疚来,怀疑自己是不是给合儿背负了太多东西,所?以?让她失了寻常小孩的悲欢喜乐……
吾以?为合儿-?个人?太孤独,所?以?养了两只鹤给她作伴。”
透过冯焕林的手札,宣城仿佛看?到-?个无论春夏秋冬,都?端正地坐在屋檐下读书习字的影子?,孤独清冷。
她回?想自己在同样的年纪时在做什么?,虽然也在幼年失去了自己的母后。
但是她还有父亲与哥哥,还有成群的内侍和宫女包围着她,她去东,他们因父皇对她宠爱有加,她-?度还是宫里的小霸王,招猫逗狗,人?见人?嫌。
她原不觉得自己的生活如何美好,但-?较舒殿合相比起?来,自己足可以?称得上是幸福了。
手札里还记载着不少?冯焕林行医的心得,但宣城对此并不感兴趣,简单扫一?眼便翻了过去,一
本厚实的手札在她手中逐渐变薄。
“合儿长大?了,有些事我生为男子?也无法教导她,只好请来山下的妇人?来帮她……”
同为女子?的宣城自然知道他口中的事是什么?事,不由皱起?眉头来。
在落款为庆霖十六年的日子?里,冯焕林仅写着一?段字。
“出门采药,不慎滑倒,伤了脚踝。休养之余,吾忽觉自己年岁已老,大?限将至。
合儿到底是个女孩子?,吾不应该让她一直隐瞒着自己的性别,该把合儿交托到一?个稳妥的人?身上,合儿乖巧却内向,恐难托付他人?矣……”
第183章
宿命
冯焕林留下的手札字迹工整,
言辞简洁,寥寥不过千字,却?道尽对舒殿合的厚爱与关?怀。
宣城不顾得去细品冯焕林的含辛茹苦,
回翻手札,
指尖带着微颤,
在「玉锁」、「贵人」、「旧朝」等字眼上?反复揣摹,
不敢去正视那个已然摆在面前的答案。
为什么?为什么命运要这般捉弄人?
夜晚降临,人丁稀少的小?院再次沉浸在静谧中?,左厢房内燃着灯,
内里传出淅淅的流水声,冯夕婉和哑仆在各自的房间中?一人写字,一人研药。
因太过于?专注自己的事情,
使他们都没有注意到院子里有人开门?走了出去。
宣城孤身离开院子,
找了一片僻静的陡坡坐下来,
将携带出来的酒壶放到了一边。
面前天高地阔,
一眼望不到边的平原,浑厚地像书画家笔下化不开的浓墨,
一轮孤月悬挂在深蓝苍穹之上?,
只有零星数点星光点缀着它,
草丛里不知什么虫子在吱吱叫,更给?眼前的浓夜增添了几分寂寥。
黑夜,只身,独坐,伴酒,
无?论?让人怎么想,都无?法摆脱孤独二字。
宣城似乎对此并无?多感,没了外人,
她?的坐姿也肆意了一点,双腿随意盘坐着,不用时时端着自己公主的身份,也不需要刻刻被人敬重,似卸下一身防御的盔甲,肩上?再也没有过负的重担。
她?深吸了一口气,因过分思虑的头脑在凉风吹拂之下,稍稍冷静了下来。
打开酒壶,米酒的香气扑鼻而来,她?试着尝了一口,又苦又涩的味道瞬间在舌尖炸开,惹得她?直皱眉。
她?原本?是?极讨厌喝酒的,可这六年里每每遇见无?法解决的问题,身边无?人可诉说时。
唯有酒会包容她?,让她?短暂地逃避那些麻烦,像一种可以完全信任的依赖一般,所以她?才无?法自拔地沉迷上?饮酒。
感觉酒水火辣辣的穿过喉咙,通过食道,落进胃里,宣城有一种双足从失重中?落地的感觉。
渐渐适应了米酒的独特口味,她?开始一口接一口往自己嘴里灌酒,直到听到来自身后的脚步声。
她?微微侧头,呼唤出此刻最有可能出现在自己面前人的名字,道:“柴将军?”
“是?卑职。”闻言的人脚步声一顿,应道。
“公主怎么一个人在这里?”说话间,柴隆威已经走到了宣城的身边,关?心地问道。
“本?宫想一个人静静思考。”宣城看他一身玄衣,几乎可以隐没在黑夜中?,毫无?架子地拍了拍身边的草地,道:“坐……”
柴隆威将自己随身携带的刀插到一旁的泥土里,遵令端坐了下来,宣城又把?多带来的一壶酒塞进了他的怀里,道:“你也喝……”
“这……”柴隆威抱着酒,犹豫问道:“公主借酒消愁,是?有什么烦心的事吗?”
宣城抱起自己的膝盖,将下巴搁在上?面,迎面吹拂过来的风,使她?不自觉地眯起眼睛,道:“其实也没有什么……”
虽然心乱如麻,若要向人倾述,她?还真不知从何说起,侧首看向柴隆威,没头没脑地问道:“柴将军相?信世上?有命运这种东西吗?”
“公主何出此言?”柴隆威一时不解。
宣城兀自摇摇头,似感慨般地说道:“只是?觉每个人的背后冥冥之中?都藏着一双手,将他们安排到各自的命运上?,其后个人的一生都必须依托画定好?的轨迹行?驶,无?法挣脱……”
那些虚无?缥缈,捉摸不定,却?又必然呈现在人身上?的东西,亦可称之为宿命。
她?摸了摸自己衣领下挂的玉锁,越琢磨越觉得奇妙。
两块随家国破碎而流离失所的信物,最后竟会殊途同归到一处,这不是?宿命还能是?什么?
柴隆威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公主的模样,太上?皇病重,公主为父出宫求医,临行?前太子嘱托他一定要好?好?保护公主,那时候公主蛮撞又肆意,身上?总是?带着昂扬的活力,仿佛世上?没有什么难事能困扰地住她?。而现在,公主则老成持重了许多。
他的目光落到面前的公主身上?,思虑了半响,才想到合适的话语来形容公主身上?的变化,道:“公主长大了。”
“你确定不是?被琐事□□出来的乖巧?”宣城眉毛一扬,打趣问道。
柴隆威听公主如此形容自己,仔细一想,好?像的确有那么一点意思,没忍住也笑了起宣城又抿了一口酒,回味着舌尖上?的味道,轻笑道:“小?时候总盼望着长大,以为长大之后便不用再受父皇和嬷嬷们的管束,彻彻底底完全拥有自己想要的自由。
可长大后才发现这世间处处都是?束缚,自己亦不是?那个独一无?二的主角,再也无?法像小?时候那般自由自在无?忧无?虑了。”
“是?。”柴隆威对公主的话动容道。
“说起来,这十年柴将军身上?的经历并不比本?宫少吧?”
宣城一呼一吸间都能闻到来自自己鼻息的酒气,酒意上?了头,人却?依旧清醒,向柴隆威问道。
十年前两人自京都一别后,再也没有见过面,更没有像今夜这样能够闲聊的机会。
“卑职所经历的都是?战场上?杀伐之事,不足让公主耳闻。”
柴隆威握了握自己右手臂,那里曾受过一次重伤,险些残废。
如今还不能久握武器,所以他才不得已从战场上?退了下来。
宣城忽然一声叹息,神?情变得认真了起来,道:“本?宫有个问题想问问柴将军……”
“公主但说无?妨。”
宣城斟酌再三道:“如果柴将军的妻子与父亲是?死仇,无?法化解,柴将军会如何处置?”
她?是?位高权重的长公主,这天下大部?分的麻烦在她?面前都不算什么,唯独在人伦上?,她?却?拥有着和每个寻常人一样的死穴。
柴隆威沉默了许久,才犹豫不决的答道:“孝道为先,那只能对不起……”
“所以,柴将军会休妻?”宣城毫不客气的扯出他还未说出口的话。
柴隆威缄口不答,默认这个答案。话虽如此,但若这种事真的发生在自己身上?,柴隆威念及妻子对自己的情谊,恐怕也难以果断作出决定。
这个答案令宣城不满,她?蹙着眉头问道:“难道世上?就没有两全其美?的解决办法吗?”
柴隆威摇摇头,道:“卑职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是?了,宣城此时也陷在这样的矛盾里,无?论?是?她?的父皇,还是?舒殿合,她?都无?法舍弃,可为什么偏偏她?的父皇就是?那个导致舒殿合国破家亡的罪魁这仇恨若是?被舒殿合知道了,她?也不可能会轻易谅解她?的父兄……
宣城将酒壶里的酒一饮而尽,信手把?空荡荡的酒壶扔下坡去,只觉得浑身无?力,一放松便仰面朝天躺了下来。风吹过身后的竹林,传来簌簌的声音。
望着深沉的黑夜,她?漫无?边际地说道:“在宫里本?宫身边总是?人潮汹涌,但等本?宫真正需要时,却?发现自己其实也就一个人,所有的事情都得自己做决定。”
这是?人心底最深的孤独,与环境、与身边人多少,都没有任何的关?系。
人自降生来便是?一个人,无?论?身边的旁人有多少了解自己,他们都是?无?法彻底理解自己心底的真实想法的。
“愁绪说多了,别人总来哄你,有用吗?没有,反倒是?他烦,你也烦,这种事只适合一个人消磨,所以有什么好?说的,什么也不说了吧。”宣城喃喃自语道。
柴隆威一动不动,不知在想着什么。
宣城临时又起一念道:“你说,驸马此时若是?没有失智,还会喜欢本?宫吗?”
柴隆威还没来得及应话,宣城便自问自答道:“六年很长很长,足够改变一个人,更能淡化所有无?法相?见的感情。
即便是?曾经与她?最亲密的本?宫,也不敢肯定她?一定愿意和本?宫回京。”
其实舒殿合没有自己,也可以过得很好?,按药园里平素的生活,她?才是?那个格格不入的人。她?试图找一个合适的理由,放下自己的执念。
在宣城意识不清,昏昏欲睡之际,只听到耳边传来不知是?谁的声音,道:“公主,你醉了。”
“本?宫没有醉!”一点点米酒怎么可能让她?醉,宣城不服气反驳道,想睁开眼睛,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皮像被胶着住了一般。
临昏睡前,她?遗忘了那些与她?纠缠不清的烦恼,脑子里仅剩下一个念头——这米酒劲头有点大。
冬日的暖阳透过竖格的窗户,斜斜照在柴垛上?,灶炉里的火烧的正旺着,一双素白的、秀气的手在案板上?揉捏那一双好?看的手掌每动一下,就有多余的面粉在空气中?扑飞。
锅里的水沸腾了,那双手也刚巧切好?面条,腾出一只手揭开锅盖,从锅里升腾起的白雾瞬间在柴房里蔓延开,迷障住了宣城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