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雪下得很大,八成是从?凌晨开始的,底下白茫茫一片,草坪连叶子都露不出,陈鹤年喜欢这无边无际的原色,但?肺是冷的,他嘴边吐出一圈薄薄的热气?。
于林提醒:“小?心着凉。”
陈鹤年没动:“不是有你在么?”
于林低着眼,扫过他没有遮掩的脖颈,伸出手,那冷风就朝着另一个方向吹了去,再没有一片风雪能吹进屋子里,这扇窗和外界隔开,于林是陈鹤年与冷霜间最高大的一竖墙。
别?墅里是暖和的,只是他这一觉睡得有些久,客厅里坐着姜皖和左贺,他们听见脚步声就看了过来。
“你错过了早饭和午饭。”姜皖指了指墙壁上?的挂钟,“现在都四点了。”
是有些晚了,陈鹤年没注意时?间,埋怨地看了于林一眼,指责他没将自己?叫醒。
左贺仔细地端详了陈鹤年的脸色:“看你气?色,昨晚应该休息得不错。”又看向于林:“姜王身上?戾气?骤减,更是好事。”
这也让他沉重起来:“我想这不是喝次酒能解决的,鹤年师弟,一定辛苦你了,饿么?我去下半碗面条让你垫垫肚子。”
陈鹤年摇头?:“我不饿。”
“不饿?”姜皖诧异:“你可有一天都没有吃东西。”
“无妨。”
那座和雪山一样沉默的人接话了,声音一点也不平,让人听了,似乎是愉悦的:“昨夜我与鹤年二人双修,我给他共享了精气?,并无亏损,自然不会觉得疲惫饥饿。”
“双修?”左贺不解,追问,“何法?”
但?无一人为他解答。
姜皖犀利的眼神已经瞥过来,猛拍了下桌子,没好气?地说:“难怪你身上?的味道?完全变了,连小?白,大黄都不敢靠近你半分,你还把小?白伤了,怎么,是昨晚坏了你兴致了?”
白蛇躲进了姜皖的袖子里,怎么也不肯出来,于林冷森森的目光仿佛已经把那条蛇扒皮抽骨,凶得令人刺骨胆寒。
“不是它的错,小?白是我特意叫来的。”陈鹤年对于林说,“还不是因为你畏畏缩缩的,不催你一把,你能说得出那些话?”
左贺问:“什?么话?”
“自然是他们两个之间的私密话。”姜皖立即说,“怕是只有到床上?才会说的,你最好别?问。”
“到床上?才能说?”左贺是想问的,但?姜皖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才意识到不对,止住了。
陈鹤年岔开话头?:“师父呢?怎么不见他,舍得离开这里了?”
“哪里舍得,他在三楼呢。”姜皖回答,“他前面还出去砍了点木头?,说是要给姜王做个灵牌,以后就在这里供奉着,让他多?吃点香火,师父是打定主意,把这里做咱们的家了,不准把一楼客厅弄得像灵堂一样,什?么符啊剑啊,都往三楼放着。”
陈鹤年点头?:“那晚上?吃什?么?”
“饺子。”左贺起身,“我去把师叔叫下来,他说,今天下午咱们要一起包饺子的,明天就是新年了,必须要吃碗热乎的饺子面汤。”
陈鹤年早忘了日子:“来得及么?”
姜皖说:“七双手,当然来得及。”
四人三邪,凑够七双手。
镜中鬼看着自己?被面粉脏了的衣袖,顿时?叫道?:“死?了还要给你们当牛做马,还有没有天理啊!”
“只有房顶,你叫天也不会应的。”周羡之也拿面团没办法,正烦着:“再抱怨,我就把你送回南派,你想去那里干活儿?”
镜中鬼怂了,缩起肩膀,“我还是更喜欢在主人身边。”那南派没日没夜审判人心,它一想就要吐,于是谄媚地看向陈鹤年,但?又被于林吓得一哆嗦。
“我还是要把它赎回去的。”左贺揉着面团,顺带看了眼惨白受惊的镜中鬼,“前几个月的工钱一共六千,我已经放到镜子里了。”
陈鹤年听了,忍不住问:“你们南派那么有钱,下山历练的子弟,一年不超过十位,你工钱怎么这么少?”
左贺摇头:“山门自有安排,弟子不会过问。”
一说完,就传来大笑。
只有一个人笑,他笑得抽筋,弯下了腰,嘴一张,还拍着手,又滑稽又莫名其妙的,连桌子上?的淀粉都给拍飞了。
周羡之笑得停不住,陈鹤年都怀疑这是不是他不想干活儿使出来的阴招,没忍住,过去踹了他一脚。
周羡之屁股上?留下了一个白脚印,他笑够了,才凑到陈鹤年耳边,悄声说,“别?提了,他就是个冤大头?,被他那个贪心师父给抽走了百分之九十的钱,去买名酒去了。”
陈鹤年听笑了,但?一笑完就瞪着周羡之,“你们果然一个德行?。”他看上?去有些生气?,拿起擀面杖就丢到周羡之脸上?,“你自己?擀八十个饺子皮,别?想偷懒。”周羡之脸僵住了,笑不出来了。
擀皮弄馅,花了三个时?辰,只有左贺一人会正儿八经的用厨具,准备好了材料才开始包,做会儿歇会儿,丑的怪的,五花八门,忙完的时?候天黑了个彻底,饿了就提前把饺子下了。
小?白吃了生肉饺子,还画了符把熟饺子烧给了镜中鬼,谁也没落下,吃完了,他们去了楼顶,系好围巾把下颚藏起来,双手埋在口?袋里,隔着玻璃窗能将外面的天与地瞧得清清楚楚。
十二点,一跨年,天上?就炸开了焰火,鲜红的,橙黄色,转瞬即逝留下片刻的绚丽光彩。
周羡之笑道?:“新年好哇。”
“新年好。”
他们齐声回应。
这个冬天,没有从?前那样寒冷。
元旦一过,等到小?年,除夕夜,鬼魂也不敢在这段时?间冒头?,他们想干活儿也没机会,都在新家里歇息,能做的事情也很多?,左贺准备隆重的年夜饭,周羡之要去祭拜祖宗,姜皖打扫卫生,陈鹤年则裁剪红纸,写?对联。
陈鹤年和于林的关系已不是秘密,左贺也是后来才正确定义了陈鹤年于林二人的关系,这让他无法再正视有错误的那段史料,周羡之接受最快最良好,他笑眯眯地指着两人中间的红线说,自己?早算出那是一条姻缘线。
于林用手写?了两个毛笔字,不满意就将纸揉成团直接烧了,还是得由陈鹤年来下笔。
陈鹤年说:“我的笔法不如从?前了,你的还是一样丑,怎么,批阅文书?还没有锻炼好你的书?法?”
于林说:“直到我看到堆成山的奏折时?,我才更能体会你的辛苦,那些被地方朝廷养着的官员,有的,甚至连吃了什?么,得了什?么好东西也要写?在奏折上?,看那些没用的东西,实在是苦矣。”
陈鹤年笑了,他拖着那只握笔的手,沾了墨,稳稳地提笔落纸,写?上?一次就找回了感觉,显出一副古朝文人的风韵来。
于林只是看着,他注视着陈鹤年的没有打搅,直到他写?完为止。
“写?了什?么?我来瞧瞧。”姜皖也走过来,墨还没干,她就蹲下来看,念出来:“昭昭如愿,岁岁安澜。”
念完,缩起脖子有些嫌弃地说:“哪家人会这样写?春节对联的?你们也太?腻歪了,省省,我都看腻了。”
“你买了一本书?。”于林抬起眼睛,声音颇厉:“污秽不堪,难以启齿,竟然给到你兄长手里,玷污他的眼睛。”
那是几天前的事,姜皖是为了陈鹤年在床上?也握着主动权,才大老远的去收集了一本同性恋的春宫图合集交到了她哥的手里
把这事拿出来问责,她可不认。
“呦。”她哼了声:“这还没进门呢,就先管起小?姑子来,你未免也太?着急了吧?我哥的婚事,我还没有一点话语权了?”
“以后,我是该叫你什?么呢?哥夫?”
“可以。”于林应了。
“我呸!”姜皖说:“你答应得倒是快。”
于林深黑的眼珠一转,难以察觉的嘴角牵起了细微的弧度,他明显被取悦到了,是笑着的。
陈鹤年也笑了,他咳嗽一声:“都别?呛了,去洗洗手端菜。”
人都齐了,碗筷也都摆好,众人起先站着,年夜饭有个规矩,得先由故去的长辈先动筷,一碗米饭插上?筷子,摆在饭桌上?,不缺椅子,心里默念自己?长辈的称谓,就算吃过了。
周羡之拿了酒,酒足饭饱,他醉醺醺地倚靠在椅子上?。
陈鹤年喝的茶,除夕夜守到十二点,他们才各自回屋。
新年自会许下新愿望,只是说出来就不灵验了,可于林是鬼,鬼便不用遵循人的那套玄学定律不是?
所?以,在夜深人静之中,这在黑暗里叱咤风云的鬼魅,贴着陈鹤年的后背,在他耳边说:“陈鹤年,会长命百岁。”
第86章
闹鬼
其实是闹人。
年后,
周羡之就?不见人影,还把小白和镜子一并?带走了,据说是以前的老熟人把他叫过去做事,
干他们这行的年纪一大还在?人间走呢,基本就?是给人灵堂里当法师的,干点便宜又安全的活儿养活一把老骨头。
南派出资供养于林,陈鹤年也不用愁吃穿,捉鬼除邪的活儿他不接,也就?在?初二时和姜皖去了一趟天阴派看望姜族后人。
如今她们已能正常生活,陈鹤年他们也没别的需要记挂着的,但是左贺不行,他还有师门的历练任务在?身,
他要一走,屋子空了,家里也没人擅长做饭。
左贺削尖了木剑,收拾好包袱,正要出门,客厅里的陈鹤年就?放下了果盘。
“是远门?去哪儿?”
“黄东省。”
左贺回?道。
“你也去这儿?”
“不是和师叔一起的。”左贺说得极快,“我两个小时前出去买菜,遇见了一个人,他告诉我远方?的亲戚撞了邪,
塞给我两千块钱还有一个地?址,拜托我救命。”
正巧一直没开锅,
这活儿来得巧,他就?接了,“我想?尽快去一趟,对了,
你们要出去走走么?”
陈鹤年想?了想?,点头:“当然?一起去。”
“那我去联系师门的人,叫他们派辆车过来,把我们送去火车站。”左贺办事快,“你们要带什?么东西么?”
陈鹤年摇头。
左贺说:“那就?半个小时后出发了。”
他出了门,没多久,停在?别墅门口的黑车发动机响了。
雪已经融化了,三月,太阳晒得人暖烘烘的。
陈鹤年光着手走出去,于林的伞没有遮住他头顶的太阳,他还记得,他们在?客厅吃年夜饭的时候,也有两辆车在?附近守着。
左贺怕里面的人被冻成冰棍,还送去了两碗饺子,南派在?身边监视的眼睛是逐日递减的,现在?只留下一双了,刚好可?以当司机。
只要鬼王不吃人,别的要求是可?以尽量满足的,左贺拿到?的地?址,是黄东省华西市一处偏僻的县城——
老王是个土生土长的华西人,他半路发家做收租的,现在?才?改行做开酒店,这年头闹事的少?了,县里管得也严,他才?敢干这行服务。
哪成想?新店一开张,营业才?一个月就?遭霉运儿,酒店里闹出一桩命案,一群老爷们互殴干死了一个人,尸体还是第二天保洁发现的。
那死了人的屋谁都嫌晦气,他降成钟点房的价格吃着亏卖,结果再住进去的人第二天就?不省人事送进了医森*晚*整*理院里,医药费他出了,还赔了一笔。
这财神爷儿一来他店门口,他就?锁上门,还焊上了铁丝网。
闹鬼他是不信的,但又怕出事,只能将那间屋子锁上,当了空房,最近来他店子的客人少?了,今天就?三个。
两男一女,哦呦,那男的个头高得,一进来都怕插穿他前台房顶的吊灯,打?扮得更是不伦不类的,穿得像跳大神的,个个还都是长头发,也就?比杀马特好一点,至少?没有染头。
老王埋着头问:“要几间房?”
对方?回?:“一间。”
“身份证。”老王喊了句,站得最板正的男人从口袋里掏出证件交给了他。
老王看了眼,皱着眉头瞥了眼,证件至少?是对的,问:“你们都是什?么关系?”
“亲兄弟。”
“我是大哥。”交证件的那个说,他挺着胸,说话气宇轩昂的背上有个包袱,有把木头做的剑。
“这是二弟。”他接着说。
“三妹。”
那二弟三妹表情古怪极了,像是翻了白眼,瞧着脾气就?不大好。
老王重新看向老大,忍不住说:“你看着不像家里亲生的啊。”
老大和蔼地?笑了:“是啊,我是家里捡来的。”
这家庭有点复杂,老王不多问,拿了一把钥匙放在?柜台上,“上楼右转有楼梯,房间号2120,不要在?我房子里乱搞啊。”
“我们不要这间。”二弟突然?发话了,他手里攥了份报纸摆到?台面上,老王还以为他是为了砍价格才?拿的,谁知这白面朱颜的人指着那报纸上的命案说,“我们要住这间凶房!”
老王顿时气乐了:“小年轻不学好想?干什?么?会死人的,想?玩去别的地?方?玩,可?别赖上我,你们当自己是什?么,道士啊?”
“半个吧。”老大说:“运气好,明年我就?能拿道士证了。”
老王有点生气,苦着脸要挥手赶人:“住不了,走走走。”
二弟不紧不慢地掏出钞票,“给你三百块,我们住一晚。”
老王盯着他手里的红钞票,嘟嘟囔囔地?说:“闹鬼的,住进去再出来人都不会说话了。”
“你们脑壳傻啊?”他含着烟打?量着他们,忽然?冷飕飕的风吹过来,他一哆嗦,嘴边的烟忽然?灭了,身上正冷着,就?看见二弟的肩膀上从暗处搭了一只发白的手。
他的眼睛瞪得老大,一眨眼的工夫,手没了,但自己的脸给吓白了。
他这样子被人看见了,三妹嘲笑他:“老板,你怎么神经兮兮的,胆子也太小了吧?”
老王不服气,敲了下前台的柜子,三妹笑盈盈地?说,“咱再加二百,这买卖你做还是不做?”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老王脸上又笑了出来,摸着脑门说:“做生意的没那么多讲究,你们别死里头就?成,出事也不能赖我!”
老大点点头,二弟不太乐意地?再抽了两张红票子,把钱拿给了老王,老王收了钱,转身翻柜子把凶房的钥匙拿了出来。
那三个年轻人就?上楼了。
这也不是什?么高大上的酒店,虽然?新但设施便宜,老板还爱抽烟,过道里一股烟草味儿,灯光又黄又暗,底下还有搓麻将的声音,那死了人的房间在?四楼走廊的尽头,没安电梯。
陈鹤年是在?路上看见那份报纸的,正巧要住家酒店,就?来了,那老板还用一口本地?口音警告他们,睡觉的时候必须把柜子窗户封死,十二点之前必须睡着。
这两句嘱托都是无用功,普通人这样做对鬼是没有一点效果的。
老板给的房门钥匙还贴着一个福字,这屋子出事还没过久,门缝上插着已经熄灭的三根香。
门一开,陈鹤年左右环顾,挑选了离卫生间远的那张床,左贺将东西放在?茶几上,往床上挨个铺了自己带的毯子。
“报纸上有照片么?”陈鹤年躺在?床上,枕在?于林的胳膊上,“他死在?哪里?”
陈鹤年一提醒,左贺的脑袋立即回?想?到?报纸的内容,“脑袋撞到?了洗漱池,被一根钉子扎穿了。”他走过去,看着被清扫过的洗漱台:“他的尸体没有被挪动,刚好面对镜子。”
镜子能容纳灵体,左贺说:“魂魄大概率寄宿在?镜子里,不能转生,从此以往必生怨鬼。”
他当即用朱砂画了一张释灵符,贴在?镜子上,再从房间里找了个硬体,手臂绷起肌肉狠狠地?砸在?镜面上,镜子一碎破煞已成,那鬼魂便不会受到?束缚,有投胎的自由。
左贺双手合十,诚信念道,“早日投胎,能早得福报重新做人。”
姜皖问:“它要是不愿意老实投胎呢?”
陈鹤年先笑了笑:“它最好不愿意,只要敢冒头,左贺不就?有业绩了?”
“种?因得果。”左贺说,“若再想?害人,自有惩处。”
“你自便,我打?算睡了。”陈鹤年脱下风衣,翻过身,将自己脑袋抵在?于林的肩膀上。
于林给他盖上了被子,手指还在?给陈鹤年梳头发,在?他闭眼之前,亲了亲额头。
这是间双人房,两张大床带一件沙发。
陈鹤年和姜皖两人各分一张床,背负修行任务的左贺睡沙发,几人轮流洗漱了,就?熄灯休息,这屋子不靠光,老板为了省钱窗户都干脆去了,是个阴暗的避光环境。
酒店大堂的指针到?了十二点,前台的老王都在?打?瞌睡,陈鹤年房间厕所的水龙头突然?自个开了,血水哗啦啦地?往外流,从厕所里渗了出来。
地?毯的碎玻璃上还睁开了一只眼睛,玻璃渣没扫去,那只眼睛投影在?大小不一的镜面里,滴溜溜地?在?打?转,齐齐地?瞥向高处。
它饿了一个星期,那床上飘下来的香味儿让它鲜红的牙齿流下湿哒哒的口水。
它能看见的就?是一片黑色,人体是白的,气味儿就?像一条红线,在?房间里密密麻麻地?缠着,舌头从镜子里伸出来,再是它碎掉的头,整个爬出来时,身体并?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