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他与她?一道往前走去,却看见了远处雪地里一条条雪雕的鱼,胖乎乎的活灵活现?,如同他湖中养的鱼一般,还有许多小玩意儿,衬着?这落雪之中竟有了几分生趣。他脚步一顿,转头看去,却见她?手上?冻得青紫,而她?似乎并无感觉,只是笑起,“我知你往日?生辰都极为热闹,如今自然也不能马虎,我寻不来这么多人,也做不出什么好看的雪雕人,便只能做些鱼儿猫儿的小玩意儿予你热闹热闹,如今你还在禁足,待到出去后就不会如此将就了,自然会比这样热闹。”
怎会是将就?
他是收到过许多生辰贺礼,也有许多人庆贺他的生辰,可何人会花上?几个时辰做这雪堆?
往日?旁人送的,皆是希望他能看见,能记着?人给予他们?好处。
唯独她?偏生喜欢吃力不讨好,送的还是不留痕迹的,雪一化便全没了。
这天下已经没有人在意他生辰,也更不会有人在意一个禁足的皇子?。
他往日?对上?这些,自然能上?许多场面话,可如今竟是一个字都不出来,他看着?费心雕琢的一条条鱼良久,“谢谢。”
他自幼便长袖善舞,从来信手拈来的话,如今却一个字也不出。
他未带暖炉,伸手握过她?的手,果然冰冷入骨。
他握着?她?的手,不由想问?,“先生,这样的生辰礼物是只送给我一个人,还是也送给过旁人?”
夭枝被他暖和着?手,才感觉到枝丫……额手,慢慢恢复了知觉,她?虽是草木类的玩意儿,但多少还是能感觉到冷的,如此确实温暖许多,见他这般问?,不由笑了起来,“自然是只送给了你,旁人我又怎会这般费心。”
他闻言不知为何笑了起来,可他还是有戒心,也不轻易相信人,笑起来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他眼中慢慢收敛笑意,面上?却不显,“先生为何对我这般好,我一个闲散王爷也给不了先生什么。”
她?却并不在意,搓着?自己的手取暖,“无需你给我什么,簿辞,今日?是你生辰,你只要?开心便好了。”
这样的话,已经没人与他了……
他在这世间,早已知道雪日?的寒冷,自他幼时便知晓,他本是不喜欢落雪,可不知为何,如今看着?这雪天竟不觉寒冷。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雪雕的胖鱼儿分外可爱。
他看着?她?,一字一句像在确认,“先生屡屡来看我不怕威胁性命吗?若是……若是皇兄,先生是不是也会如此吗?”
她?不假思?索,“不会,我只会待你如此。”
她?似乎想到了什么,认真道,“只是这些你不必放在心上?。
簿辞,倘若真的威胁到我的性命,我亦是没法,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不是会为了旁人牺牲性命的人,这天下也没有什么是比我自己更重要?的。”她?坦荡如砥。
她?越是这般,他才越相信,她?冒险前来替他雕了这么久的雪雕,是真的只为了让他过生辰。
他在皇宫见过太多尔虞我诈,他们?所言所行,皆有目的,连他都不例外……
见得多了便也习惯,如今这般倒叫他有t?些不习惯。
他不由笑起,话间坦然,“我亦如此。”
可她?好似并没有做到,她?明?明?过,若威胁自己,她?必然明?哲保身。
可她?在雪地里一家一家地求,又一家一家地失望而归,最后闯了天牢,冒着?必死的风险救他出来,一命换一命。
她?她?不在乎关一辈子?,亦叫他不必放在心上?。
她?不明?白,有些事并不是她?不必放在心上?,就可以不放。
就如他,他亦是如此时,也还不知道,他根本舍不得。
那日?东宫内送来的鱼儿玉雕和木匣,他看了许久,他也知道这个时候绝对不能打开。
因?为以他对她?的了解,她?送来的东西,必然是有把握让他去见她?。
她?这样预知后事的能力怎可小觑,只要?打开了,他就有可能坐不上?那个位置。
可他闻到血的味道,终究还是打开了盒子?。
他看着?盒子?里的断指许久,凡是她?的东西,他皆知道,无论是她?喜欢的吃食,还是她?喜爱的衣裳。
可如今这断指,却叫他怎么都不愿相信。
她?为了皇兄竟然做到这般地步,断指之痛,终生残缺,她?也不在乎……
他猜到自己打开之后一定会去赴约,可不曾想到盒子?里竟真是她?身上?的东西。
他看着?断指,从天亮到天黑。
他输了。
无论如何,他都会去。
这是他经年来,唯一亲近的人。
他终究不舍得她?死……
他甚至不希望任何人能比他与她?还要?亲近,他不希望她?眼里有任何人。
他惯来隐藏自己的心思?,便是心中所想也都是克制。
他唤她?先生,也是在提醒自己,莫要?叫任何人知晓软肋,包括她?。
如今这一去,只怕是藏不住了。
她?总觉得他平静,做什么事都平静。
其实唯有大失所望才会平静,他失望了太多次,才会如此平静。
平静到她?不想让他做皇帝,没有太多感触。
平静到她?要?杀他,亦没有太多感触。
或许他早就猜到,在他看来的交心,在她?眼中也不值一提。
他唯一庆幸的是,从来没有在她?眼里看到厌恶二字。
即便她?要?帮太子?杀他,还愿意大费周章地想个神仙历劫的理由哄骗他,让他安息。
他自来安静克制,到如今死字当?头,亦是平静。
他这一生筹谋已久,可想得到的,终究都得不到。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他自幼便如此,如今是他唯一一次仁慈,他想便算了罢,她?往日?总归是真心待过他,即便如今已如雪化为无痕,可他记得……
她?能为皇兄做到如此,他又怎么不算输?
他自幼克制,此生唯一任性,大抵就是在她?这处罢,他就是不愿意杀她?,他就是在赌……
可惜,结果总不尽如人意,他从来都没有任性的资格……
救他的是先生,杀他的是相师,不是他的先生。
他感觉到最后一丝疼痛慢慢变轻,不由抬手去描绘她?的眉眼,他想记住她?的样子?。
他不明?白,他身处天牢时,她?为何没有到做到明?哲保身,何苦一家家求。
她?那时若是真的狠心不来便好了,他也不至于?对她?狠不下心。
她?没有做到,他也下不了手,他舍不得她?死。
前有周公解梦,后有先生造梦。
也是一桩美谈。
只是无论是周公,还是他自己,都知道这些都是假的。
假的总归成不了真……
白马春衫慢慢行,蝇营狗苟兀穷年。
终究还是两路人。
第084章
上卷番外二(终篇)二更(可自行选择购买)
他叫常坻,
他的父亲是宫中太医,可却在宫中被杖杀,给的理由是私通宫女,
秽乱后宫。
他父亲为人正直,
清清白白,这话出来谁都?不信,
可连冤都?没处诉。
这是天家,而他们这样的人家如何敢多问一句?
他记不清楚太多,他那时也不过稚儿,
他只知道那日家中如天塌了一般,
母亲哭得歇斯底里,说宫里是吃人的地方?,
吃的骨头都?不剩,
若能不进?宫去,
虽无前程,
却能留性命。
幼时的光景太过模糊,随后母亲改嫁,
他被接走,
养在舅舅名下,
可舅母并不喜他,诸多为难于他。
这些他从来不敢说,寄人篱下只能逆来顺受,他亦不敢争抢。
舅母的孩子出生后,
他便?过得更难了,母亲未曾回?来看过他,
但他也知道这世道艰难,她一个妇人家又能如何?
十?岁时,
舅母怕他长大争抢家中的药堂,寻了个理由将?他赶了出去,舅舅没吭声,他知道舅舅已是仁至义尽,且他还有自己的孩子要养,替姐姐将?孩子养到?这般大,已是顾念姐弟情谊。
这世道艰难,谁都?有难处。
舅舅将?他托到?了一处府中做下人,家中虽都?是行医,可他并不通医术。盖因?舅母在,他在家中从来都?是干脏活累活,连医书都?碰不得,连字都?不识一个。
他这辈子没前程,大抵就是做个家丁,逆来顺受过一辈子。
他才?十?岁,这府中不大,老油子却极多,重活累活都?扔给他干,他一个孩子说话没份量,也没人会替他撑腰,他是被家中卖来的,便?是打死了累死了也没人会管。
这年腊月他生辰,他还记得娘亲说万事都?可以马虎,唯独生辰这一日不可马虎。
他特地早早干完了活,求了半日假,准备出门吃碗长寿面,才?走在街上就被一群乞丐盯上了荷包。
那些小乞丐欺人,一拥而上争抢他手?里的荷包。
他死命挣扎,挨了不少拳脚,却也抢不回?他的荷包。
被拳打脚踢几番之后,他满脸是血,终是受不住松开了娘亲唯一留给他的荷包,看着他们满足大笑着散去。
他再也忍不住满心的委屈,声嘶力竭地哭嚎起来,他再如何也只是一个孩子,满心的无助和绝望,让他觉得一切都?不会好了,还不如冻死在这雪天罢了,也免得往后无穷无尽的苦,
日子仿佛也永远不会好起来。
无人敢管他,路上的人皆是避着他走,唯恐招惹了麻烦。
忽而,他感觉面前走近一个人,有伞遮在他头上,掩去落雪。
他停止哭泣,一抽一抽地含着眼?泪抬起头,便?见一个与他年岁差不离的小公子,锦衣玉带,撑着油纸伞看着他。
小公子年纪极小,便?已有了生人勿近的气度,根本不是这个年纪的沉稳,一看便?是人中龙凤,稚嫩的眉眼?看着会有几分漠然。
他有些害怕这些贵人,微微往后缩着身子。
对面的小公子却伸手?将?沾血的荷包递到?他面前。
他一时愣住,当即伸手?抢回?荷包护在怀里,眼?泪不住往下落,哽咽开口,“谢谢……谢谢小公子。”
小公子看着他,平静开口,“我有两条路供你选,一条我予你钱财,保你一生荣华,取之不尽,除非我死。”
他茫然睁眼?看向?他,连哭都?停住了。
小公子继续道,“另一条路习武识字,进?宫谋前程,只是跟着我九死一生,说不准哪日便?没了性命,你且想好。”
他不知这小公子为何说这番话,只知道他必然不骗人,因?为他说话间已然递来一叠银票,他从未碰过银票,且还有这么多,恐怕他几辈子都?花不完。
他微微伸出手?,看着自己手?上带血,全是伤。
他要进?宫!
哪怕宫中会吃人,他也不怕。
他收回?手?,坚定道,“我要跟着公子。”
小公子却没将?银票收回?去,而是放在他手?上,“我让你去做到?第一件事,就是把方?才?乞丐加在你身上的拳脚还回?去,无论你用?什么办法,让他们心服口服地受你的拳脚。”
他眼?中还是懵懂,下意识接过一叠银票,他不懂小公子的用?意,凭着本能便?去做了。
可人单力薄,他便?花了少许银钱,雇了几个乞丐,将?那几个小乞丐好一通收拾,便?回?去复了命。
这是小公子交给他的第一件事,虽说没到?完美,但多少也办成了。
小公子看向?他,淡淡点评了句,“还算可以,只是用钱取之乃是下乘之法,往后不可再用?。
我教你的第一件事就是驭人,不要把任何人变成你的对手?,而是要让他们成为你最趁手?的工具,与之敌对,不如抓住其在意的点诱之,攻心才?为上策。”
小公子看向桌上如数还在的银票,“要钱财有何用?,没有能力依旧守不住,就像这个荷包,你要做的就是足够强大,强大到旁人不敢觊觎你的东西。”
他后来才明白小公子的用意,这银票是让他打点所用?,问明?每个小乞丐的来历底细,所惧之物,所喜之物,所盼之t?物,便可攻其心,为其所用?。
他需要做的不再是下人,而是人上人。
他也不曾想为何这般年少的小公子,竟这般厉害,后来才?知道,小公子是皇帝的第二个儿子,八岁封王,是历代王朝最年轻的王爷,养在太后膝下,身份尊贵,可各中又有多少艰辛?
稚子又是如何在宫中这样吃人的地方?活下来?
而他家殿下自幼丧母,懵懂年纪便?要学会自保,各中疾苦何人能知?
他跟着殿下,很快就熟悉一切事宜,他习武极快,脑子也快,也极善识人,乞丐孤子被卖为奴为婢的,但凡可用?之人,他便?纳入麾下,他知道殿下所谋之事乃天下,即便?天下已有太子。
可这江山本就应该择其明?主,能者居之,才?是正道。
他知道殿下所要的,所能做的都?超乎他们眼?界,他们能做的便?是跟着殿下。
等他已经开始游刃有余处理着所有的事,管理着无数暗卫死士,想起往日被打骂责备的日子,“殿下为何帮我?”如他这样的人实在太多了,他也并不够聪明?到?让人刮目相?看,值得殿下这般教。
他记得殿下那时只问了他一个问题,“可还记得你父亲?”
他摇头,自然陌生,他甚至不记得他长什么样子,“我只知晓爹爹那日进?宫之后,便?没再回?来……”
殿下默然无声,那样安静,他看着远处宫墙,极轻道,“不记得也好,恨之一字难免折磨,常大人我会替你记得,他的仇我亦会记得……”
他知晓,殿下心中压了许多事,他蛰伏数年,将?他的荷包还给他的那年,也不过才?九岁,比他还小一岁呢。
殿下自年幼起便?礼佛念经,从来都?是克制,他几乎没有见过殿下有任何起伏情绪,殿下所料之事从未败过,所要的结果也从未有丝毫偏差。
万人万事皆能在殿下的掌握之中,犹如一盘棋局,便?是它纵横交错,也脱离不出殿下的掌控。
他自始至终都?知道殿下一定能登上九五至尊的位置,事实也确实如此。
那年,殿下十?九岁,便?已然扫清所有障碍,能做天下的王。
可是既生瑜,何生亮……
夭枝这个山中的女子,根本不像世间女子,是其一出现他便?觉得该杀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