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夭枝思绪瞬间凝重起来,自古以来,皇帝病重,将军不奉诏还朝,不是护着皇帝,便是为了逼宫夺位。贺浮不敢有这样的野心,那自然是另一位要夺位了。
且命簿之中写了,他在边关大获全胜,军心极稳,此处回来,随行?布下兵线,是一声令下便能轻易召来三万精兵铁骑的人。
酆惕沉重道,“贺浮手握重兵,边关一再?告捷,他军心极稳,他与?殿下交好,如今殿下是太子?,他理所应当是太子?一党;朝中能臣极多,阁老也已有心将长女?嫁给殿下,一旦结亲,殿下的臂助又增许多。
如今局面已大致偏向殿下,前太子?回来的机会很渺茫,更何况皇帝对前太子?已然大失所望……”
酆惕想到这些,颇为认真开口,“夭卿,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大殿下的性命我们得保住,他的位置我们也得保住。”
时间确实不多了,再?不行?动,这皇位当真就是板上钉钉,再?也换不了人……
夭枝看着马车外?纷纷落下的雨,春雨茫茫,自入春以来,已然许久没?有放晴,这雨下了很久,连绵不断不见停,似乎也不会停了……
…
皇帝病得越发重,圣旨当日便下了,洛疏姣进宫封为皇后,精通此道的人知道皇帝在抬高洛家,一时间洛家风头无量。
朝堂上有不少人对洛家示好,更有精通此道的人看出皇帝是在压制宋听檐,毕竟皇帝若真疼爱太子?,那么洛家嫡女?便是嫁于太子?为妻,而不是入宫做皇后。
洛疏姣进宫当日,朝堂上便宣了第二道旨意,封夭枝为相师,虽是不细分政事,但我朝孝字当头,她是皇帝亲封的师者,那么未来皇帝得听她的意见。
朝堂之上,一片安静。
这旨意一出,朝堂上有不少声音却?不敢多言,这一二道圣旨下来,又怎么不知皇位更替已近在眼前。
有人虽有不服,可?想到她往日那些阴狠毒辣的歹计,又确实料事如神?,往日朝事又却?有解决之道,一时也不好说她名不副实。
如今她官至正一品,便是有人要拿她女?子?身份说话?,也多少要掂量掂量。
夭枝接过圣旨微微抬头,便对上了宋听檐的视线,在皇权之中,所有的关系都能轻易变化,无论是父子?还是太傅弟子?,到最后都是君臣。
君臣之远如鸿沟。
夭枝领旨出去,周遭大人纷纷向她道喜,几步远竟走了许久。
她站在石阶上,无端看着远处高大的宫墙,即便这宫中的墙围得再?大再?宽,看出去也终究是四方的天?。
这皇权之深,连天?都能隔成?四方,如同囚笼。
贺浮到京都的消息,她比所有人知道得都快,特地等?在城门口。
将军不可?擅离职守,非召更不能入京,他如今回来,明?眼人一看便知。
夭枝的心越发不安,她隐约觉得局势已经没?有办法控制了。
她坐在茶摊上,长街热闹,人声鼎沸,沿街的叫卖声吆喝声,茶馆里头传出的说书声极为热闹。
她沏了两?盏茶,茶才刚沏好,远处便有人往这边走来,在她面前坐下。
贺浮身后还跟了几个人,皆是武夫,就站在不远处。
她与?贺浮已经久不相见,如今一见他已然长开了,也不是当初那般青涩少年,莽撞毛躁的模样,如今这般一见,竟真让她有几分恍惚之感。
夭枝看了他一眼,端起茶盏,又看了他一眼,感慨道,“……边关的风有些催人啊。”
贺浮闻言一顿,本还生疏,听她这如往常一般的做派,一时笑起,他摸了摸鬓角胡须还有脸,往日白净早已不见,显然饱受摧残,“是老了许多,如夭姑娘所言,后路颇为坎坷。”
战场残酷,他父和几个长兄皆命丧战场,叫他如何不沧桑?
夭枝闻言端着茶,一时没?了喝的兴致。
她看着往日意气风发的少年,如今面露这般凄凉神?情,难免叹息,这命数一事,难解其意。
她明?明?修仙更多年,如今倒像是在凡间过了半辈子?。
贺浮在边关这几年征战,轮廓已然变得凛冽成?熟,眼里多了坚韧,身上多了杀意,却?也还如以往那般直爽。
夭枝将茶推到他面前,“我本以为你不会赴约。”
“乌古族那一趟我们也算生死之交,你要见我,我自然会来。”贺浮并没?有喝她的茶,开门见山的问,“只?是不知夭姑娘想问什么?”
夭枝终是端起茶抿了一口,茶摊上的茶自然不会比宋听檐府中的茶好,入口极涩,没?有一丝甘甜,却?能叫人分外?清醒。
她闲话?家常般开口,“怎么突然回京了?”
贺浮闻言却?没?有回答,他瞬间沉默下来。
街边人声嘈杂,听不清路上的人说了什么。
茶水润了她的唇瓣,她微微抿唇,轻轻开口,“你要助人谋朝篡位?”
贺浮眉心一皱,当即反驳,“殿下本就是正统太子?,怎会是谋朝篡位?”他这话?说得直白,显然已经没?有了顾忌。
“你又如何知晓乃是正统,若命定是旁人呢?”
贺浮却?全然不在意,“正不正统又有何人来说了算,成?王败寇,自古皇位便是强者所得,大殿下技不如人,难道还要旁人将皇位让给他不成??”
夭枝闻言未语。
贺浮看向她,话?间尖锐,“我实在不明?白夭姑娘你,明?明?殿下才是先和你交好的知己好友,他还尊你为先生,却?为何非要偏帮一个半路出来的人,大殿下会有殿下那般待你好吗?”
夭枝自然回答不出来,她有她的差事,亦有她的命数,也没?得选。
她垂眼看着杯中茶盏,一片茶叶在茶水上漂浮不定,她笑道,“看来我是劝不动你了?”
贺浮一口回绝,“你不必劝了,并非是我私心,而是这朝堂这天?下,需要殿下这般决断的人在。
你不知边关苦寒,战场之上什么都贵,人命却?最便宜,陛下与?太后斗法,那是高坐堂上,我们却?是命悬一线,如若不是殿下着人来回周旋,拿无数银钱换粮草衣褥,接济我等?,我边关如此多的将士,只?怕早已命归黄土。
我此行?回来并非什么逼宫夺位,只?是为了防止殿下登基一事生变,只?要新帝是殿下,京都自然不会生乱。”
他话?间坚定,叫夭枝沉默下来,原来多出来的宝藏用在了这处。
他说着看过来,“殿下与?我说过,分布图是您给的,我知晓这一场战火结束于夭姑娘,我替边关所有将士谢谢夭姑娘,是你让他们得以留全性命……”
夭枝开口接了他的话?,“即便谢我,你也还是要如此行?。”
“是。”贺浮开口坚决,“事到如今,我贺家已经没?有退路,夭姑娘也别再?为难我,我今日来见你,是为了全我们往日的过命情谊,殿下是未来江山社?稷的明?主,既是明?主,我等?臣子?自然要护!”
夭枝闻言未语。
贺浮茶水未碰,他站起身,“我实不明?白你明?明?屡次三番救殿下,如今却?为何不赞成?殿下做皇帝,明?明?你应当比我更了解,殿下比大殿下更适合做这天?下之主。”
夭枝见他这样说,自然知晓是不可?能劝动他了,她将杯盏中的茶喝完,心中平静又艰难。
她在茶摊上久坐,没?有离去,贺浮匆匆离开,对面位子?空下,像是没?人来过一般。
她笑了笑,颇有些苦涩艰难,“他倒是会收买人心……”
…
“咳咳咳。”
殿中全是皇帝抑制不住的咳嗽声,他咳得弯了背,才勉强止住。
身旁大太监连忙扶着他在龙榻上坐下,“陛下,太医说了,您可?要多注重身子?,不宜太过操劳。”
皇帝身子?一直未好,虽有太子?从旁协助,他亦做得很好,可?他依旧不愿放权,是以越发操劳,身t?子?也越渐难捱。
自从宋衷君谋逆,皇后自尽,他的身子?精神?都渐不如前了。
他与?皇后本是少年夫妻,对皇后极其爱重,却?没?想到心爱之人会和太后,连带着自己的儿子?一起谋逆。
他这些年若不是为了他们母子?二人,岂容太后这一干外?戚这般逍遥法外??
如今却?是众叛亲离,难道坐这至高之位,到了最后都是如此吗?
他摆了摆手,示意太监退下,转而看向下面跪着的锦衣卫,“查到了什么,要连夜来报?”
“陛下,太后养的死士已然查得清清楚楚,只?是……”锦衣卫犹豫片刻,似乎有些疑惑,不知怎么开口。
皇帝病容憔悴,极为疲惫,他靠着龙榻闭着眼问,“只?是什么?”
锦衣卫当即将手中的书卷摊开,交给一旁的大太监递上去,“宓家旁支养着的死士,其人数足有千人,皆在这名单上。”
皇帝闻言睁开眼睛,接过书卷,打开来细细端详,上头写得明?明?白白,这些人皆是到处收集的孤儿,专心培养,编号名字皆是清清楚楚,“都收拾干净了?”
这才是锦衣卫犹豫踌躇,未曾回答的问题所在,“陛下,这一群人此前我们一直在找,却?已没?有一个活着,昨日天?上凭空掉下一信卷,纸条上说这群死士早前就已经全军覆没?,他们死亡的时间正好是太后娘娘派他们前去乌古族找寻宝藏的时候……”
皇帝听闻此言自然知道其中关键所在,他重咳几声,强行?压下,从书卷中抬起头看向锦衣卫,“你确定他们前去乌古族时就全军覆没?了?”
锦衣卫自然已经调查清楚才敢禀报,“微臣已明?确查过,他们所有人皆是散作各路前往乌古族,外?出时间皆是统一,可?回来的时间却?没?有,而他们最后出现的时间永远停留在外?出那一日。
微臣查过所有驿站马棚客栈皆没?有显示流经踪迹,每寸地方都挖过了,他们再?是隐蔽,也不可?能一点踪迹都没?有,所以臣敢断定,他们就是死在乌古族中,不曾出来。”
殿中气氛一时滞住,安静至极。
皇帝慢慢合上手中名卷。
当初太后母族口口声声拒不认罪,只?道自己冤枉,到最后都一直在说,乌古族宝藏并未被他们拿去,而是在旁人手里,私养的兵也不是他们练的,全是旁人居心叵测,栽赃嫁祸。
太后还曾口口声声说此人就是宋听檐。
皇帝自然不可?能信她这般信口雌黄,他一直知道太后视宋听檐为棋子?,如今自然是想要将所有祸事都推到这个不沾亲带故的便宜孙儿身上,利用其脱罪,好卷土重来,他岂能让她如意?
再?者便是宋听檐那一年多时日全在贤王府禁闭,他又有何能耐把那宝藏移出来,又有何能耐去招这么多私兵?
需知人多事乱,养如此多人且不叫人知道,根本不可?能。
当时人证物证俱在,他扳倒太后一族心切,自然是根本不信他们的狡辩。
可?若是太后的亲信全部死于寻宝之路,那么乌古族的宝藏,太后一族必然是没?有拿到的,又何来以倾国之力圈养重兵?
如果太后并没?有养兵,那么还能有谁知道乌古族宝藏所在?
除了他这个能干的儿子?,自不会再?有第二人。
皇帝轻易便想到这处,他猛烈咳嗽一番,才勉强喘过了一口气,只?是面色泛白得厉害,连话?都说不出来,许久才半哑着开口,“把太子?宣来。”
大太监当即小跑着,往殿外?传话?。
不过小半时辰,宋听檐便进了宫,进了殿中跪下请安,“儿臣参见父皇,父皇万岁。”
皇帝无论心中如何想,面上亦还是波澜不惊,等?宋听檐请完安之后,却?没?有立刻让他起来。
宋听檐见这般,眼眸微垂,安静未起。
皇帝低咳几许,将手中的名卷递给身旁大太监,“你看看,可?认识这些人?”
宋听檐接过书卷,眼睫微垂,扫了一眼便抬起眼看向皇帝,“父皇,这是……?”
皇帝躺在龙榻上看着他,“锦衣卫查出了些东西,他告诉朕,这都是太后的精心培养的一支队伍,全是太后的亲信心腹,这些人可?以帮太后杀任何人,也可?以取任何东西,包括乌古族的宝藏……”他说话?极慢,帝王的可?怕威严却?无端压人,叫人不敢听下去。
身旁的大太监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任何动静。
宋听檐却?依旧平静,似乎皇帝只?是在与?他闲话?家常,“竟有此事,儿臣不知……”
“你是不知呢,还是早就知道他们并没?有取得乌古族的宝藏,而是早早在进入乌古族之前就全部葬身林中兽口?”
宋听檐闻言抬眼看向他,还是八风不动的从容不迫,“父皇是认为儿臣自己私藏了宝藏?”
皇帝没?有想到这个儿子?竟这般直白地问出来,且面色毫无惧色,一时间看着他没?有说话?,但也显然默认了他的说法。
他如今确实起了疑心。
宋听檐却?是平静开口,“父皇,若是儿臣不说在乌古族发现了宝藏,那么乌古族的宝藏将永远是一个传说。”
他话?间皆是坦然,看不出任何不妥。
皇帝闻言一怔,这话?倒也对,若当真有心私藏乌古族宝藏,他又何必告知太后,更甚之他完全连知晓的人都一一铲除,又何必说出来给自己平添麻烦?
有富可?敌国的宝藏傍身,自然是可?以将其财散作各地,暗自招兵买马,届时制造混乱揭竿而起,他一样可?以坐这个位置。
何必设这般大的局,冒险为之?
宋听檐将手中书卷,重新卷起来放回托盘上,恭敬且直白,“父皇,儿臣往日鲜少出府,也少与?人有交际,初封太子?,儿臣战战兢兢,以父皇心意为首肯,如今朝中也未必有大臣认同我这样的孤身太子?。儿臣亦是全得父皇肯定才能做这东宫太子?,如今父皇若觉儿臣不妥,儿臣也愿意遵循父皇的意见,去往何处都心甘情愿,便是不做这太子?,儿臣也依旧是父皇的儿子?,不会有任何改变。”
皇帝沉默许久,从他平静的面容上察觉不到一丝不对。
他一个刚上来的太子?,没?有母族,自然是影响了不少人的势力网,巴结得有,但不屑巴结亦有,众臣子?当然都希望自己站对了的人做皇帝。
想要拉他下来,也是必然。
皇帝本就疑心重,这一遭他更是经历过,自然感同身受,他从龙榻起身,蹒跚伸手扶起他,“莫怪父皇,只?是你皇兄那般大逆不道,叫朕太过失望,如今朕听到这些消息难免多想了些,也忘了你与?皇兄终归是不同的,你自来稳妥谨慎,自是不会做此忤逆之事。”
宋听檐从善如流站起身,依旧恭敬,“父皇明?鉴,儿臣怎敢?”
皇帝伸手拍了拍他的肩,面色和煦,他强压着身子?不适,忍下了几许咳嗽,“朕如今随口问问,你也不必放在心上,如今朝堂上还有许多事要你这太子?学会处理,莫要多想,且去将政务料理仔细。”
“是,儿臣明?白,儿臣先行?告退,父皇也请注意身子?,儿臣明?日再?来请安。”
皇帝颔首看着他退出殿外?,眼下却?并未如话?上说的那般。
下一刻,他似压制不住猛地俯身弯腰,以手掩嘴重咳一声,再?张开手,已是满手腥红。
宋听檐出了殿门,看了眼天?边明?净的月光,神?情平静到冷淡。
他垂下眼睫,手中佛珠在指间微微摩挲。
祖母死了,皇兄废了,这件事是不可?能有人知道的,这时机又这般巧,想来也只?有她了……
倒是心狠,一出手就想要他的命……
他几步出了宫门,转头看向这夜色下的皇宫,如同吞噬一切欲望的巨兽,眼中神?色全无方才的温善。
第072章
第72章
宋听檐看着?纸条上清清楚楚写着?,
‘太后一族众私兵死于乌古族中?。’
他?看着?手中?纸条,和那日季尧安给自己看的信如出一辙之感,虽然并没有显出自己的痕迹,
但总归不是自己写的,
若要仿他?人字迹,怎么都会有一些自己的痕迹。
宋听檐看出一丝端倪,
他?垂眼片刻,平静抬手将纸条放于火上,火舌往上咬住纸张一角,
转眼间?便吞噬而?上,
瞬间?燃烧殆尽。
燃烧过的灰烬缓缓掉落在地,偶有几片随风而?起?,
消散无痕。
胡须花白的老者自不知皇帝为何突然去查这些,
站在书房中?正色道,
“殿下,
陛下疑心深重,如今因为卧病不起?暂且压下疑虑,
可难保清醒后又是另一种想法,
要早做准备啊……
皇位在即,
殿下心中?t?应当已有分辨,此人在,后患无穷。”
宋听檐听闻此言,修长的手指微微转动手间?佛珠,
看着?飘然落地的纸张灰烬,眼中?一片深色。
…
夭枝让信鸽将消息神?不知鬼不觉丢去锦衣卫那处,
便一直等着?宫里的动静,却不想一直未等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