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回头若通嫔生个公主,可以记在表妹名下,也算是慰藉她失去女儿的隐痛……康熙慢慢以扳指一下下敲着矮几,停了会儿,才吩咐——
“方荷那里,朕会亲自教导,至于她能做什么差事,看她自己,你不必特意拦着消息。”
前头有方荷的动静吸引注意力,后头有永寿宫和翊坤宫的动静,甚至还有内务府和太医院保胎,若通嫔这样还保不住自己的孩子,那也只能怪她自己无能。
顿了下,他又吩咐:“吩咐春来,往后她的主子是方荷,在这丫头起作用之前,朕不希望出现任何意外,明白朕的意思吗?”
梁九功心里打了个颤,却丝毫没表现出诧异,一如往常赶忙躬身应下。
“奴才知道该怎么做。”
康熙满意点头:“去吧,叫那混账明儿个就滚去梢间练字。”
“若每天练不出五十个能看的字儿,叫她在梢间值夜,不必浪费御前的粮食!”
梁九功:“……是,奴才这就去安排。”
他跟方荷不一样,方荷被拉去顶缸,从殿内出来碰见梁九功,仇都是立马就报。
可接下来几日,梁九功却半点看不出先前被踹过,待方荷比先前还小心和善。
他安排了一个叫柯莞的粗使丫头,以将梢间彻底打扫出来的名义,在梢间里伺候(盯着)方荷练字。
方荷:“……”把人关小黑屋写字儿?这绝对是梁九功对她最大的报复!
殊不知,等梁九功安排好了她这头,又叫除了李德全外,另一个经常在御前的太监齐三福进殿伺候着。
他叮嘱齐三福,“要是万岁爷问,你就说我去内务府了,老祖宗马上要去温泉行宫,总得敲打一下内务府仔细些,免得主子爷担忧。”
齐三福点头表示明白,殊不知,他梁爷爷一出月华门,就靠在门外的狮子后头,靠在角落里狠狠掐了自己大腿一把。
旁人许是察觉不出,甚至连主子爷自个儿都未必能分辨清楚,纵容和上心的区别。
但梁九功可以,看了好几日,他很清楚,万岁爷这绝不是对个玩意儿的态度。
他四岁起就在主子爷身边伺候,不夸张地说,有时候老祖宗都未必有他了解主子爷。
虽然皇上康熙四年就大婚,可真正情窦初开却在康熙八年。
从蒙古来的那如烈火一样温柔又热烈的女子,叫万岁爷几乎要放弃遏制北蒙血脉的决定。
可惜,那女子心有所属,飞蛾扑火一般,只短短半年就香消玉殒,重归长生天,只留下万岁爷恨急下令永不加封的‘慧’字封号。
那时万岁爷比现在要冲动的多,甚至不顾规矩体统,帮慧妃出宫去见即将要回蒙古赴命的情郎,为此老祖宗还跟万岁爷狠狠吵过一回。
现在皇上天威越来越重,所以叫梁九功过了大半年这才发觉。
虽然方荷长得不如慧妃……好吧,是远不如。
虽然她性子……嗯,应该说完全没有慧妃的性烈如火,甚至颇为识时务。
可方荷她身上的鲜活劲儿……好像也跟慧妃那种飞蛾扑火的狠劲儿完全不同……
行吧,如果说万岁爷把方荷当慧妃的代替品,梁九功觉得慧妃能从地底下气活咯。
梁九功龇牙咧嘴拍拍脑门,摇摇头,放弃心惊肉跳继续往内务府去,可能是他想多了吧。
等他从内务府检查好太皇太后和太后出行的凤驾一应安排,回到乾清宫准备进殿禀报的时候,却见齐三福冲他挤眉弄眼努下巴。
“梁爷爷,万岁爷看了会子书,召见了几位大臣,忙完就去梢间,一炷香工夫了,还没出来呢。”
梁九功心里咯噔一下,一炷香……虽不够干完什么,可万岁爷在梢间待得是越来越久了啊!
他紧绷着脸冲齐三福挥挥手。
“你去,叮嘱护卫仔细着些,不许人随便进出,还有御前其他人都敲打敲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都有点数。”
“若是有什么流言蜚语传出去,咱家的手段你们是清楚的,皇庄子上多的是地方给哑巴聋子干活儿!”
齐三福赶紧收了心底的纳罕,声音紧绷应下:“是,奴才知道了,这就去办。”
敲打完了人,梁九功却实在是压不下自己心里的纳罕。
在弘德殿外迟疑半晌,他还是提着气,挪步到梢间门前,探着耳朵往里听。
这一探耳朵,就听到里头方荷哽咽带抽气的动静,叫梁九功止不住瞪大了眼。
“呜呜……主子爷轻一点,肿了,真的肿了!不用再峥嵘了!”
康熙声音冷凝,却带着几分慵懒的后鼻音,显得略微喑哑。
“同样的话朕不会跟你说第二次,让其他人主动凑到你面前,将你想要的东西亲手奉上,该如何做,你想清楚再跟朕说。”
梁九功心里发凉,好家伙,这还用问吗?
只要成为御前红人,皇帝宠妃,那不是想要什么有什么!
还不待他多想,就听到自家主子爷略有些不耐烦地嗤方荷作怪,直斥得他心底哇凉。
“现在,先把你身上那个碍眼的玩意儿给朕脱了!”
梁九功深吸口气,怎么听不到方荷的动静呢?
不会是主子爷捂住嘴自个儿动手了吧??
他可是知道自家主子爷多龙精虎猛……这还是大白天啊老天爷!
叫老祖宗知道有人纵着皇上白日宣淫,老祖宗得先扒了他的皮!!
他咬咬牙,再咬咬牙,抱着拼死为主子一世英名的心思,抖着心肠冲了进去。
97[30]第
30
章
梁大总管自不会像干儿子一样莽撞,虽是抱着效死的心往里冲,可他也没坏了规矩,咬牙冲过去……敲了敲门。
得了康熙淡淡一声进,梁九功轻轻推开门进去,只站在门口搭眼往里一扫,心里就松了口气,接着又升起些微妙的诡异感。
方荷侧坐在脚踏上,慢吞吞解着膝盖上两片……棉罩子似的东西。
屋里不只有皇上和方荷,还有顾问行,背对着方荷,躬身立在康熙跟前,也不知是挡着方荷的不雅还是怕主子爷脏了眼。
皇上则盘腿坐在柯莞刚收拾出来没几日的万字炕上,手里拿着方荷写的字儿……卷成了卷握着。
这是怎么个情况?
梁九功见主子和顾问行都看过来,心下一紧,面上却不露声色,躬身小心翼翼禀报。
“万岁爷,老祖宗和太后娘娘后日出行的凤仪都安排好了,只差安排领侍卫内大臣护送老祖宗她们去行宫便可。”
康熙是个孝顺的,他思忖了下,这些日子没什么要紧事儿,行宫又不远,每日叫内阁将折子送到行宫也可以。
“不必安排了,朕亲自送皇玛嬷去行宫。”
方荷捏着自己刚做好头天穿上的‘跪得容易’,闻言一喜,皇上去行宫孝顺长辈,总不至于还提着她也过去吧。
岂料康熙斜眼睨她手心的东西,冲顾问行挥挥手,“你看着她,要是再弄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该怎么罚怎么罚!”
方荷有些不明所以,她这跟穿厚一点的棉裤有啥不同啊?
也就是没来得及把棉裤膝盖做得厚一点,这也不犯规矩啊。
可她不敢问,生怕显得太叛逆,再摊上事儿,反正回头还能问翠微。
可就算她安静如鸡,事儿也没放过她。
康熙在顾问行温和却迅速地将方荷手中的东西收起来以后,才抬起手中的宣纸卷筒。
本想往她脑门上落,想起刚才这混账虚了巴火的劲儿,偏了下落在她肩头,疏淡开口。
“你跟着一起去,朕跟前不留无用之人,你自己掂量着办。”
“奴婢谨记万岁爷吩咐。”方荷缩了缩肩膀,状似恭敬垂着脑袋做反省模样,实则偷偷翻了个白眼。
只靠画出来的大饼就想让她拼命,不如赶紧洗洗睡,梦里什么都有。
她老实些,麻烦还能少些,好歹配房和茶房躲着没人能找过去。
真站到最前头,前朝后宫的风浪她就再也躲不过去,这不是叫她拿着白菜价儿,拼白那啥命么。
康熙坐在上首,虽看不到方荷的表情,却差不多能猜出她的模样,他慢条斯理嗤了声,起身往外走。
“你想偷懒抑或躺着就能收银子,朕不拦着你,对有本事的人,朕向来不会吝啬,可若你没本事,宫外的铺子你也保不住。”
方荷:“……”这是威胁吧是威胁吧!
混蛋,你抠门怪我咯?
这还不如直接说她是废物呢……呜呜好想做个废物啊!
尤其半夜三更就爬起来,在厚重的夜色中,踩着满地银霜冷飕飕跟在凤驾和圣驾后头,一路……往小汤山走。
这等于从北京二环往六环外走啊!
就算她请冉霞帮着做了兔毛的靴子,厚袄也没脱,还套了一层不薄的比甲,等到温泉行宫的时候,她浑身也都冷透了。
偏到了行宫后,大家都忙着叫三位大佬更舒坦地安置下来,忙得狼烟动地。
她这个本就一直游离在外的选手,被李德全客气请到配房后,连午膳都没混上。
魏珠这回在宫里没跟出来,翠微照旧在御茶房看家,顾问行得了康熙的吩咐一出手,简直是不给她任何退路。
他年纪不小,瞧着倒有些慈眉善目的爷爷模样,临行前找她说话,语气也带着股子太监独有的阴柔,还增添了几分文人气。
“姑娘先前做的东西挺简单,你就没想过为何别人没想到吗?”
“其实暗地里也不是没有,可若放在主子身上,只要不是大场合,只无伤大雅得几句玩笑般的斥责罢了,作为宫人,连跪拜都不诚心,便是不忠。”
“好在主子性子和善,幸得姑娘没在外头叫人发现,否则这不敬皇家和先祖的罪名,怕要叫姑娘脱一层皮。”
“乔诚如今的地位全靠主子爷的恩典,魏珠那小子还有得往上爬,姑娘在宫里并无依靠,出宫后也不过为刀俎下的鱼肉,以姑娘的聪慧,难道想不明白,最该走的路在哪儿吗?”
方荷心想,要是顾太监去做直销,怕是业务好手,他太会给人洗脑了,而且擅长偷换概念。
她在顾问行面前,倒不卖痴了,这老太监的眼神太厉,好像什么都看得通透。
“顾太监,我今年二十三,再有一年多便可出宫了,又何必掺和御前的差事呢。”
康熙不逼她上进,以她如今的情况,也可以安然出宫。
有五阿哥的情分在,她也不是爱惹事儿的怂批选手,怎么就要在刀俎下了?
这分明是没有困难,创造困难也要她上,不干人事儿。
顾问行似是明白方荷在想什么,笑道:“姑娘已得了主子青眼,站到了登云梯上,何时出宫……或者说不管出不出宫,您都只有两条路,要么爬上去,要么摔死,没有其他退路。”
“若姑娘想不明白,这一路去行宫,正可以好好想想。”
方荷当时心里就有些肝儿颤,什么叫不管出不出宫?
现在她所在配房寒凉的薄衾包裹中,浑身上下,从里到外,都哆嗦得帕金森一样。
她算是明白顾问行为什么说可以叫她好好想想,这是叫她完全体验一下普通二等宫人不受主子待见,到底是什么待遇了。
虽然康熙更叫人害怕,可在某些方面,顾问行却比康熙更明白该怎么叫人服软。
听人劝吃饱饭,她不是个会跟人较劲的。
当天晚上,方荷没吃上晚膳,她很平静地捂着咕咕作响的肚子,睡在浸染了湿气的配房内。
翌日晨光熹微之时,她踩着宫灯映照出的霜冷地面,将沁凉冷意咽进肚儿里,一路往浸染了硫磺味儿的温暖前殿去。
这温泉行宫其实是前朝就有的,世祖入关后,并不爱泡温泉,只因董鄂妃有时候身子骨虚弱,才叫人小修了这里做行宫,偶尔携那位贵妃过来。
后来康熙继位,将这里彻底翻修过,只是格局没变,仍旧是前殿后院的格局。
主殿和后头东西两座院落各有一眼温泉,往两侧延伸出去有很多高低错落的小院子和排房,共享一些小泉眼,是给妃嫔们居住的。
配房就在答应们才会住的排房后头,离温泉隔得老远,直到进了名为懋勤殿的主殿,方荷才感觉被冻僵的身体舒服了些。
这回她没跟梁九功请安,也没理会其他宫人的侧目,直接走到最前面,对上李德全。
“劳李哥哥在殿内多准备一盆水,万岁爷喜洁,伺候之前,所有近身伺候的宫人先净手。”
端着洗漱用品和朝服的宫人都侧目不已,尤其是先前嘲笑过方荷的问灵,还有与问灵同伺候过康熙的问星,都有些不服气。
两人对视间,不赞同的眼神毫不犹豫看向梁九功,只等着他给方荷立规矩,御前可没有叫一个二等宫女张牙舞爪的地儿。
即便万岁爷看重方荷又如何,她到底只是个连赐名都无的二等宫女。
如果叫方荷做了御前的主,她们就不信老祖宗能容这种犯规矩的女子活着。
梁九功果然露出为难神色,表情倒还算和善,“这……方荷姑娘,先前你不曾伺候过万岁爷起身,不如还是先照——”
“梁谙达,万岁爷的口谕是叫我掂量着办,您当时也听见了。”方荷轻声打断梁九功的话。
“奴婢只想尽心伺候主子,保证无一处不妥帖,让主子更舒坦些,无后顾之忧地去伺候老祖宗。”
她含笑看向梁九功:“梁谙达是打算抗旨?”
梁九功心下诧异,这祖宗原本不是比铁甲将军还顽固,怎么摁都不拉屎的,这会子怎么突然开窍了?
他赶忙躬身,“哟,这咱家哪儿敢啊!”
说完,他李德全一下,“你小子还不赶紧的,耽搁了姑娘的差事,抗旨可不是打几板子就得的事儿咯!”
其他人虽仍不服气,叫方荷这么一说,连梁九功都给面子,她们自然也不敢多说什么。
这面子不是方荷的,是万岁爷的。
问灵和问星对视一眼,眸底都有些嘲讽,这是在弘德殿勾着万岁爷还不够,爬不上龙床,着急要往寝殿里来伺候了?
她们倒是要看看,一个从未近身伺候过床榻的御茶房出身宫人能有多会伺候。
方荷自然不会伺候主子,她上辈子又没什么犯贱的爱好,在前厅部和客房部也搭不上关系,对房间里如何让顾客更宾至如归并不那么擅长。
但能做前厅部经理,她自有前厅部在冗杂客流之中让一切有条不紊的本事。
提起脚尖轻缓入殿后,其他人都且站定,无声等着梁九功唤皇上起身。
方荷没往龙床那边去,只在梁九功和李德全的注视下,走到窗边,动作匀称地拉开厚重的窗帘,叫熹微晨光轻柔泄入殿内。
而后,她将窗户打开一道缝儿,刚才从问星手上拿的精油皂放在窗棱上。
康熙是个非常警醒的皇帝,从众人一入殿起,他就隐约醒过来了,只等着梁九功开口。
只是梁九功没吭声,他却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
接着昏暗的明黄幔帐内渐渐出现一抹微不可察的光,清浅的枸橼味儿伴随着一丝清冷在殿内流动,与上好的龙涎香纠缠在一起,一点也不违和,却叫人瞬间清醒了些。
康熙懒洋洋翻身坐起,靠在软枕上,挥挥手制止其他人的动作,饶有兴致看着方荷背身的动作。
作为皇帝,在前朝他知人善用,身边这些宫人也就讲究个顺手,所以论起调.教宫人,他倒是不如顾问行精通。
方荷抬起手轻抹了下窗台,接着是矮几,放凳,屏风和炕屏,每抹一个,就换一根手指。
一路缓步过来,她看到康熙醒过来,微笑着上前蹲安,声音不高不低将眼药送入了刚清醒的康熙耳中。
“请万岁爷早安,奴婢来伺候您起身。”
康熙挑眉,开口声音慵懒,“你会伺候?”
方荷半垂了修长脖颈儿,“奴婢原本也以为自己不如其他人会伺候,不敢仗着万岁爷宠信擅专御前,可这会子却觉得,怪不得万岁爷要奴婢掂量着办,应当没人比奴婢更会伺候了。”
她抬起黑乎乎的十个手指肚儿,“听闻行宫早就预备着迎主子们前来,昨儿个御前狼烟动地,好些宫人包括奴婢在内,午膳和晚膳都没用上,这竟是收拾了大半日的结果吗?”
康熙原本还有些为这混账打骂不动,偏偏叫顾问行给收拾住了心里不痛快,瞧见她抬起的两只小黑手,脸色瞬间就不好看了。
梁九功脸色也倏然一变,拧眉严厉看向殿内伺候的宫人。
皇上寝殿不是谁都进得来,只有近身伺候的宫人可以打扫殿内,这就是她们干的活儿?
“怪不得万岁爷叫奴婢掂量着来伺候呀。”方荷笑着起身,就着李德全端进来的铜盆净了手,侧着身子以棉巾一点点擦干净手,语调恭敬中带着悠扬地调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