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即便宫里的女子按道理说都是皇帝的女人,可他也不是什么样儿的都能下得去嘴。宫里千娇百媚的花儿数不胜数,他不会浪费多余的情绪到无处不在的宫人身上,觉得不妥当的说打发就打发了。
即使对这只小地鼠有那么点子微不可察的兴致,他也不会开口。
康熙很清楚,只要他一句话,狮子老虎等猛兽都得伏在他脚下,御前伺候的人飞檐走壁都能学会,叫他处处妥贴舒坦。
但要是皇帝被人摸清了性子,就该轮到旁人来糊弄他了。
皇玛嬷教过他,身为皇帝不可轻易被人知道喜怒,否则就等于被人掐住了脖子。
一如他不会直接告诉梁九功,殿内伺候的宫人没有那陌生宫女稳妥,就是要让底下伺候的奴才时刻忖度主子的喜怒,保持敬畏战战兢兢办差。
有心思的自会想方设法往上凑,时候久了,总有那会伺候的。
之所以在原地顿上一瞬,是康熙突然发觉,御前的热闹确实不少,都成了景儿。
康熙那双丹凤眸微微阖起,藏起眸底深不可测的幽光。
之所以如此,是旁人还以为他仍是为了天下太平委屈求全的好性子呢。
可他们都忘了,三藩已平,台湾已降,四个顾命大臣都入了土,这天下已彻底属于他爱新觉罗玄烨,早不是当初光景。
没关系,忘了也好,假作不记得也罢,他自会叫这些看不清前路的蠢材明白眉眼高低。
*
方荷见皇辇出了乾清门,松了口气,立马飞快奔回御茶房,喝口泡坏了的凉茶压惊。
反正康熙今儿个应该会留宿翊坤宫,不会有人要茶,她打定主意,今儿个就是茶房下刀子她也不出去了。
还不如赶紧把美白丸和香体丸的方子默出来,瞅着空给地生送过去呢。
只是不能叫人发现,得等烧水的两个小丫头犯困的时候。
她便继续拿内务府送来给大臣和阿哥们喝的茶叶出来,练习泡茶。
康熙很快就到了翊坤宫。
寿星宜妃一反寻常那副明媚张扬的装扮,特地换了身月白色绣素白芍药的旗装,俏生生站在宫门口迎康熙。
一见康熙下轿辇,宜妃眼眶倏然就红了,丝毫不顾这是宫门口,张嘴便是哽咽。
“我还以为万岁爷再也不来了……”
康熙面容温和上前,搀起蹲着的宜妃,含笑以食指刮了下宜妃脸颊,调侃——
“朕今儿个过来是担忧小九,他刚会叫阿玛,还没学会凫水呢,可不能叫爱妃的眼泪淹了。”
先前宜妃去御前那次,没能讨着好,叫康熙不冷不热请了回去,闹了好大一个没脸,再也没敢拿九阿哥会叫阿玛说事儿。
没想到皇上还记得这一茬,宜妃红着脸跺脚,拉着康熙往里走。
“您来晚了,小九都会爬了,闹着要出去玩儿,臣妾抱他去跟小十玩儿了一下午,累得奶都没喝都睡着了。”
已二十四岁的宜妃像好不容易得见情郎的二八少女,将九阿哥在永寿宫玩耍的趣事脆生生讲给康熙听。
“钮祜禄姐姐这阵子身子骨不适,吃不好睡不香的,也顾不上带小十出来玩儿。”
宜妃笑着将康熙请到软榻上坐了,从婢女手里接过热帕子给康熙擦手。
“臣妾没想到,小九和小十差着两个月呢,一个话还都还不会说,竟能玩儿到一块去,您说有趣不有趣?”
康熙自入翊坤宫起便温和的笑淡了些,似笑非笑看着宜妃。
“既小九睡了,贵妃身子不好,你照顾两个孩子也累,那朕回去?”
宜妃笑脸儿一僵,一如既往的张扬,恨恨将帕子扔在旁边的铜盆里,气得眼泪直往下掉。
“我的爷诶,我这又哪句话没说对,叫您在这样的日子都不肯给我脸面?”
“我看您也甭回去,与其叫臣妾丢死个人,还不如撵我去冷宫,倒也省得我忐忑不安哭瞎了眼!”
康熙确实挺喜欢郭络罗氏爽利又爱娇的性子,往常她发点子小脾气,他都挺受用。
可这不代表他能容忍,宜妃将自己的宠爱放在替人试探帝心上。
于是出乎宜妃和所有宫人意料的,康熙收了笑站起身,居高临下睨宜妃一眼,抬脚出了主殿。
甚至连梁九功都瞠目没反应过来,被宜妃捂着脸冲进内殿的动作惊醒,赶忙跟出去。
他硬着头皮问:“万岁爷……您,您这是要去哪儿啊?”
不管是回去,还是去旁的妃嫔宫里,他总得安排好轿辇,叫人开道,这会子可快下钥了。
至于宜妃娘娘还有没有脸见人梁九功顾不上,他只怕自己差事办不利索,惹得万岁爷更不快。
主子爷的心思是愈发深不可测了,他可没有宜妃那跺脚啐骂的底气。
康熙没说话,也没离开翊坤宫,脚步一转,去了后殿的东偏殿,那里住着宜妃的姐姐郭络罗常在。
她所生的四公主今年六岁,性子倒跟宜妃有些像,挺讨康熙喜欢,正好过去看看。
康熙是铁了心要敲打宜妃,却不打算叫翊坤宫失宠。
*
后殿又是请安又是叫人送膳的动静,隐约传进前头主殿里,叫还趴在床上流泪的宜妃偷偷松了口气。
她真怕康熙就那么走了。
失宠的妃嫔不只是无宠那么简单,往常争宠时做过的事儿,都会变成冷箭毫不留情往翊坤宫扎。
往后五阿哥、九阿哥和四公主都得受牵连,底下宫人最是会看碟子下菜。
宜妃的贴身宫女樱桃推开窗户听了会儿,欢喜凑过来哄主子高兴。
“奴婢瞧着,万岁爷还是将主子放在心上,这才叫常在伺候,寻常人家两口子还有吵架的时候呢。”
“主子您可不能灰心,收拾好了请主子爷回来要紧,万岁爷不会真生您气的,今儿个可是您的寿辰,小厨房还准备着长寿面呢。”
宜妃坐起身,沉默着挥挥手,不叫樱桃继续说。
她和万岁爷算什么两口子,她只是个妾罢了。
在昭仁殿和刚才两次碰钉子,叫宜妃再明白不过,万岁爷跟以前不一样了。
他不必再压着性子和稀泥,以图个表面安稳,安前朝的心。
今儿个三个嫔因母家功劳受赏,代表前朝留下的最后一处隐患也被消除,前朝的大臣再不能牵着万岁爷的鼻子走。
而后宫的妃嫔再想如以前那般,仗着家世和子嗣耀武扬威也只能是痴人说梦了。
她以为今儿个自己生辰,无论如何皇上都会多给她几分体面,又因为交好的钮祜禄贵妃下了大本钱请她说情,她才大着胆子试探一番。
没想到万岁爷如此坚决,宜妃能受宠这么多年,还保下两个阿哥,从不是蠢人。
她很清楚,这紫禁城里马上要起大风了。
这时候什么宠爱,什么体面都是虚话,她最该做的是低调懂事,闭门反省,躲开这股子邪风。
*
果不其然,没等后宫将翊坤宫里的事儿拿出来,扔到宜妃脸上笑话,乾清宫就接连飞出了几道旨意。
第一道旨意进了储秀宫,册封庶妃赫舍里氏为平嫔,享妃位待遇。
第二道旨意是下令舒穆禄飞扬武为内务府副总管,接手内务府副总管钮祜禄图巴的差事。
飞扬武家是赫舍里皇后的外家,天然的太子一脉。
第三道旨意则是给乾清宫围房里的小答应,共计九人,三人晋位常在,三人得了封号,九个人齐齐迁入后宫。
其中佟皇贵妃所在的承乾宫两人,惠妃宫里两人,钮祜禄贵妃和荣妃宫中各一人,剩下三个分到德妃所在的永和宫。
后宫妃嫔噤若寒蝉,没人敢顶风儿多嘴多舌。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万岁爷这是要抬举太子,打压高位妃嫔,整顿后宫满族大姓儿出身的那股子不良风气。
热闹一出接一出,迁宫也狼烟动地的。
佟皇贵妃刚失了女儿还不足一年,本来就病歪歪的,这下子又躺下了。
慈宁宫里也不安生,钮祜禄贵妃还有四妃都跑到太皇太后面前或哭诉或表忠心,唯独乾清宫里安静如鸡。
后宫都能明白的事儿,朝中大臣自然更清楚。
不管是上朝还是下了朝后去衙门里,这阵子都是夹着尾巴做人,生怕扫着台风尾。
在乾清宫里伺候的宫人就更老实了,包括御茶房这边。
原本有两个长得出色的,都打量着方荷性子好暗戳戳准备搞事,几道圣旨一出,全缩回去乖得猫儿也似的。
方荷一直安稳低调,每天除了站桩,其他时候都在茶柜跟前不挪窝,透过门帘子,里里外外瞧了不少人生百态,颇有些好笑。
大家都怕,方荷反倒不怕了。
所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嘛,脑袋全别裤腰上,四舍五入好像没那么危险了哩。
她以为大家都有种无言的默契。
康师傅发飙,哪怕是装,也起码都得老实个十天半个月的,再往外探脚脚不是?
可她万万没想到,真就有那头铁的,十天半个月都等不了,圣旨颁布后的第二日,就在乾清宫打起来了。
地点离御茶房也不远,就在乾清门边上的上书房里。
斗殴选手以十三岁的大阿哥和十一岁的太子为首,参与选手包括八岁的三阿哥、七岁的四阿哥和六岁的五阿哥。
方荷带着新来的白敏去内务府取茶回来,走日精门,跨过门槛儿就瞧见了斗殴现场。
都从上书房打到外头来了。
哦,旁边还有五岁的六阿哥、七阿哥和四岁的八阿哥,弱弱地助威……啊不是,是口头阻拦。
乍看到一群半大的月亮头小子茬架,还有几个胖墩墩的豆丁挓挲着手,小大人似的跑来跑去,名为阻拦,实则暗戳戳拱火,方荷差点没笑出来。
她这是碰上数字团崽版夺嫡现场了?
啧啧,可惜有些还在襁褓里,有的还没出生。
她一边带着白敏慢吞吞往御茶房去,一边在心里感叹,这瓜有点淡啊。
康熙原本在弘德殿批折子,听梁九功禀报说胤禵和胤礽带着弟弟们打起来了,甚至连上书房的先生都不小心挨了一眼炮,晕倒被抬出去了。
他冷着脸杀气腾腾出来,一路往上书房去。
踏上廊庑的时候,康熙余光扫见往御茶房去的方向,有个眼熟到不能再眼熟的脑袋。
走路蜗牛似的,还侧着脑袋,在干什么猜都不用猜。
康熙气笑了,怎么哪儿都有她!
[9]第
9
章
吃瓜人最重要的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方荷一发现康熙驾临上书房,立刻加快脚步钻进了御茶房。
康熙这会子也顾不上跟个小地鼠较劲儿。
阿哥们在上书房打架,此事可大可小,小了看是玩闹,往大了说只会叫旁人以为他这皇帝不会教儿子。
连孩子都管不好,何提治国。
他一到上书房,所有阿哥就都赶紧停了龃龉,给皇父请安。
康熙沉着脸走到上书房门口,看了眼里头的狼藉,轻呵了声,谁都没理,叫太监将人提到弘德殿。
等进了殿,殿门‘嘭’一声关上,阿哥们心底都打了个哆嗦,高低错落乖乖跪在御案前。
只大阿哥胤褆脸上全是不服气,因为康熙叫太子坐下了。
这混帐老二,招子里的得意都快溢出来了。
三阿哥胤祉倒无所谓,臊眉耷眼垂着脑袋,衬托得他旁边四阿哥胤禛小白杨似的,小脸儿上被胤褆打青的痕迹格外明显。
五阿哥胤祺和六阿哥胤祚都缩着脖子在旁边,七阿哥胤祐还有些懵,仿佛还没从热闹里清醒过来。
才四岁的八阿哥胤禩最周全,下巴半抬不抬,一脸愧疚反省模样。
可若康熙没记错,在上书房外偷偷伸脚绊胤礽的,也是这不省心的玩意儿。
他以扳指轻敲案几,淡淡问:“说吧,为什么打架?谁先动的手?”
胤褆抢在前头开口,“回汗阿玛,是儿臣先动的手,可太子先嘲讽我额娘偷鸡不成蚀把米,还骂我身份卑贱。”
他红着眼眶仰起头,“汗阿玛,我知道太子是嫡子,储君,我该尊他敬他,可我们都是您的血脉,儿臣到底哪儿卑贱了?”
“我额娘在长春宫安分守己,什么糟污事儿都没掺和,即便我额娘只是妃,也是太子的庶母,他这分明是不孝不悌,儿子身为人子,实在难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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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祉抬起头,张着嘴有些呆滞,啥时候大哥这么会说了?
康熙面色喜怒不辨,看向太子,“保成,你可有话说?”
胤礽慢慢站起身,小心跪下,他断腿还不足两月,伤筋动骨一百天,所以才得了个座儿。
可告状这事儿,坐着不如跪着方便。
他平静开口:“回汗阿玛的话,儿臣本意是劝大哥静下心来做学问,并无藐视惠母妃和大哥的意思。”
“汗阿玛可以问问其他人,刚开始晨读时,大哥因早上被陈常在和丽答应搬宫路过的动静吵醒,嚷嚷着要叫惠母妃将她们撵到倒座房去……”
胤褆急急忙忙分辨:“我那是没睡好还不清醒,说气话呢,再说我只是小声嘟囔,又没叫外人听到!”
胤礽好脾气地等他说完,才颔首道:“就算大哥晨读时辰已经过半,依然没有清醒,儿臣的原话只是叫大哥三思而后行,谨记自己为人子为阿哥的身份,不要给惠母妃惹麻烦,免得偷鸡不成蚀把米,叫外头人笑话。”
当然,原话的水分自然有,身为太子,胤礽学得最多的就是说话的艺术。
在场谁都不能说他不对,连气红了眼珠子的胤褆都无法分辨。
要是分辨,就会扯出当时的对话,胤褆自个儿也说了好些不该说的。
胤礽委屈地看向康熙,“汗阿玛,儿臣一片好心,哪怕大哥不理解,也没想跟他计较,可他千不该万不该拿额娘说事儿……”
“快到清明了,儿臣一时情切,坏了上书房的规矩,请汗阿玛责罚。”
胤褆不说话了,不是他没话可辩,而是康熙脸色越来越冷,他不敢说,只一双手攥得死紧。
康熙淡淡点头:“朕的儿子真是好样的,都说龙生龙,凤生凤,朕的儿子却是不敬长辈,不尊师长的混帐鼠辈。”
“你们太给朕长脸了,回头传到外朝去,百官都要夸朕一句为君勤勉,要不是当皇帝太心无旁骛,怎能连阿玛都不会当,教出你们这样几个小畜生!”
胤礽脸微微发白,接着又滚烫,跟其他兄弟一样,脸儿红红白白煞是好看。
过去汗阿玛发脾气骂他们的时候也有,可从没把话说得这么重过。
康熙却不打算轻拿轻放,保清和保成年纪不小了,再过几年都能成亲。
其他几个也渐渐长成,再不叫他们知道厉害,就真废了。
他冷着脸,把难听话说得明白,“甭管高位妃嫔还是官女子,都轮不着你们来置喙,难不成在你们心里,朕是个昏君,连赏罚分明都做不到?”
胤褆脸色煞白,知道汗阿玛这是在敲打他。
胤祉和胤禛并胤祚脸色也有些不自在,他们的母妃和养母在宫里也不少说这些事儿,他们私下里也说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