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他坐了一会,斟酌言辞,片刻后,道:“右右,我们自幼一起长大,你也知道我的脾性,有些话,便不藏着掖着窝在心里了。”南柚抬眸,看了他一眼,配合地放下了手中的茶盏,笑道:“汕恒哥哥,突然这么严肃做什么?你有事说便是了。”
汕恒脸色完全严肃下来,他正色,道:“我无意瞒你,一年前清漾之事,乌鱼与我父亲都有在王君面前替清漾求情,事后,甚至让我与乌鱼暗中照拂,保她性命。”
“他们之间的事,我与乌鱼插不上手,在王君面前,也说不上话。但我与乌鱼看着你长大,我们没有妹妹,自幼,你就同亲妹妹一样,乌鱼被门挡在外面,几次三番拉着我,让我一定同你说明白。”
“右右,不论之后如何,你永远是我们的小妹妹,我们都站在你身后。”
南柚没想到他郑重其事说的竟是这样的两段话,她愣了一下,而后缓缓地眨眼,低眸,片刻后,才轻声道:“我都知道的。”
汕恒抚了抚南柚的发顶,如释重负地扯了下嘴角,道:“怕你乱想,乌鱼进不来,我又不会说话,他老担心我惹到你,让你伤心难过,天天念叨要跟你说明白。”
南柚嘴角一翘,几乎能想象到那个情形,“我才不是那样小气爱计较的人呢,更不信有心人的挑拨离间,你叫乌鱼哥哥放心就是。”
一年时间,变化最大的是狻猊和荼鼠。
两个小家伙像是吹了气的皮球一样长起来,实力也与日俱增,这得益与狻猊祖辈留下来的传承和感悟,它们现在天天往后殿的神坛跑,神坛隐秘,而且有极强的禁制力量,饶是南柚这个伴生者,都被拒之门外。
夜里,狻猊和荼鼠准时跑回来,抖了抖身上的水珠,见到南柚,眼睛猛的一亮,齐齐凑了上去。
但还未近身,便被一股柔和的力量推开了。
狻猊怒目而视,黄金色的兽瞳竖起来,不满地嚎了两声。
荼鼠一张小脸也人性化地垮了下来。
孚祗轻飘飘落地,一身雨水的寒意,眉眼如月辉清冷,他行至南柚身侧,道:“姑娘,没遇到什么大麻烦,远倪已经被收服了。”
南柚点头,示意他在桌前坐下,又看着被拦在外面眼神冒火的两只,忍不住托着腮笑:“将它们放进来吧,不然等下,有得闹腾。”
孚祗搭在桌沿边的手指微动,那层流光阻隔凭空消失,狻猊和荼鼠再无阻碍地冲了进来。
对着越发出尘惊艳的少年,狻猊大大地打了个喷嚏,而后甩了甩头,以一种胜利者的高傲姿态带着荼鼠去榻边的窝里盘着休息。
他们谈事的时候,两个小家伙听得没兴趣,也不捣乱闹腾。
南柚目光从它们身上收回,落在对面之人的脸庞上,她接着方才孚祗的话,问:“远倪的排名不低,分给了谁?”
“乌鱼的一位堂兄,实力不错,远倪也是他发现的。”
南柚点了下头,心思飘到了远处,“马上就要出深渊了。”她低喃。
“这几日,你就别来回跑了,累得慌。我这里有狻猊和荼鼠,大哥哥和二哥哥也在,汕恒在里面帮我管着事,出不了什么乱子。”
经历了清漾一事,小姑娘心智成熟不少,行事作风,与从前不同,考虑的事也更全面。
这样渐渐成长的过程。
他却要因为一些杂事缺席。
孚祗一向淡漠似死水的心境,突然有些紊乱,他微不可见地蹙了下眉尖,薄唇微动:“臣不累。”
南柚也愁得皱眉,她用目光描绘少年清隽分明的轮廓,有些抱怨似的低声道:“回去之后,你若是任职王军指挥使,必然忙得脚不沾地,也根本没什么时间在院子里陪我了。”
“这可怎么办呢。”
幼崽毫不掩饰自己的依赖,声音软绵绵,像是睡意未醒,里面蕴含的情绪显而易见。
“等臣彻底掌握王军,会抽出时间多陪姑娘。”
南柚从椅子上跳下来,难得孩子气地扯了扯孚祗的衣袖,小脸上扬起明艳的笑,声音却压低了,一副深怕被别人听见的模样:“那你快些,等后年六界书院招人,我们一起去。”
“别人我都不带,就等着你排出空闲来,好不好?”
孚祗低眸,看着自己深色衣袖上搭着的几根白嫩手指,眼底泛起浮沫一样的浅淡笑意,他颔首,道:“好。”
出深渊的那一日,万仞城第五层,热闹得不成样子。
此行,大家或多或少都有收获,且大多都是家中倾力培养,没吃过苦头的年轻一辈,离家三年,历经生死,都开始念家,终于等到深渊开启,再喜怒不行于色的人,此刻脸上也挂上了笑意。
南柚站在星族阵营前,小小的身子旁,蹲着一头巨大的异兽,形似狮,声如龙吟,四蹄踏着七彩流云,若棉锦的鬃毛上,趴着一只打盹的小老鼠,对比鼠类的体型,并不算小,但在狻猊庞大体型的映衬下,存在感便蓦地低了下来。
这样一来,星界无疑成了最出风头的阵营,大家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往那边飘。
深渊是在深夜开启。
而一入夜,南柚便开始犯困。
大家席地而坐,南柚脑袋一歪,靠在孚祗的肩上,火堆静静地烧,时不时啪的一声炸响,带出一蓬火花。
“少君。”突兀而急切的一道声音,打破了夜色下无声的宁静,众人抬眸,南柚也将眼睛眯开一条缝,看向来人。
匆匆赶来的是流熙身边的从侍,他神色焦急,但思绪清晰,三言两语将事交代了一遍。
“……六姑娘嫌干坐着无趣,便四处走了走,恰巧与魇族的少君碰了面,六姑娘率先动了手,他们打斗的地方又接近魇族营帐,寡不敌众,臣担心六姑娘吃亏,便抽身回来报信。”
“什么?!”流熙忆起上回流芫中了少逡的招后那种吓人的反应,他腾的一下从地上站了起来,神色愠怒:“简直胡闹!”
他带着人赶了过去。
顷刻间,火堆旁缺了一角。
穆祀根本没想插手这样的事,他仰躺着,俊朗的面容对着夜空,眸中有星河流转,身体难得放松,整个人像是要与无边夜色悄无声息融为一体。
“小六这个性子,真是……”南柚知道这次闹不起来,她艰难地睁开眼,等困意稍减,跟着站了起来。
走之前,她的视线落在穆祀身上,半晌,伸出脚尖踢了他一下。
“跟我一起去。”南柚鼻尖吸了吸,道。
穆祀眼睛都没睁一下,嘴角微动:“你大哥都去了,打不起来的,你那个表妹,不会吃亏。”
“我们上次就吃亏了。”南柚说得煞有其事:“那个魇族少君太嚣张。”
“穆祀,可是你自己说的,要将功折罪。”
小姑娘的声音比明月澄澈,又带着憋不住的笑意。
穆祀叹了一口气,坐起来,认命般地道:“成,我说的。”
“走吧。”
果然不出他们所料,南柚一行人到的时候,流芫和少逡已经被分开,两人都有些狼狈,脸色并不好看。
“有没有受伤?”南柚走过去,拉着流芫的手仔细看了一遍,问。
流芫摇了摇头,嘴里不知道嘟哝了一句什么。
“这一回,少妖君觉得,谁是谁非,如何解决?”少逡任身边的人在他血淋淋的手腕上撒上药粉,根本察觉不到痛意一样,似笑非笑地扯着嘴角,道:“方才,旁边的人也都看见了,是谁突然动的手。”
两相对峙,气氛滞涩。
辰囵头大如斗,他嘴唇翕动,低声警告道:“你给我适可而止,要博取关注也不是这么个方式。”
少逡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懒散妖异,一副根本不在意的样子。
辰囵突然向左错开一步,一股巧劲猛的自右袭出,少逡面色一变,却来不及抢救,一直藏在宽大袖袍下的银色手环掉落。
几乎就是在手环掉落下来的一瞬间,少逡就伸手捞了回去,面色沉如水,下一刻,转身就走。
然而在场的都是什么眼力。
南柚离得最近,也是看得最清楚的一个。
那个手环的样式,她再熟悉不过了。
第48章
相认
一只银色的手环,上面连装饰的铃铛和彩绸都没,平平无奇,大家没觉得如何,只能猜出那东西对少逡来说该是非常重要,这才让他连闹大的事态都不管了,转身就走。
但南柚的神情随着那个手环真面目的揭露而变得微妙起来。
因为那个手环,是她的东西。
认了主的灵物,那种波动,她焉能感知不到。
“诶。”南柚抬眸,目光落在那道被月色拉得瘦长的身影上,问:“刚才那个手环……”
她话音未落,便被少逡恶劣又冰冷的声音堵住了。
“多管闲事。”
少年恼羞成怒的声音消散在雨幕中,辰囵在心里叹了一声,朝着南柚无奈地摊了下手,解释道:“他在说我。”
南柚的目光又落在这位看上去温文尔雅的冥族少君脸上,后者像是知道她要问什么,伸手捏了捏鼻骨,道:“可否请小星女入帐一叙。”
南柚颔首,应下了这个邀请。
穆祀站出来,不轻不重地拍了拍辰囵的肩,噙着笑,声音温和:“孤在外面等你们。”
辰囵眼皮跳了一下,无声点头。
帐子里,南柚不动声色地打量四周的摆设,冥族喜静喜阴,就连布置都是清一色的灰与黑,清清冷冷,无半点鲜艳的色彩。
“小星女,坐下说。”辰囵亲自为她沏了一杯茶,道:“虽才与小星女见第二回
,但我已在某人的嘴里,听过不知多少次小星女的名了。”
南柚抿了一口清香四溢的新茶,问:“是魇族少少逡性情不好,什么事都藏在心里,口是心非,那张嘴巴,更是毒辣得不行,巴不得全世界的人都厌弃他才好。”辰囵摇了下头,徐徐道。
南柚想了一下上次不愉快的碰面,以及少逡那副跟谁都无法好好说话的样子,竭尽所能的回想,也没能在记忆中搜索出对应的熟人出来。
“少逡还有一个名字,很早之前,我们都用那个名字称呼他。”辰囵坐在南柚对面,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不疾不徐地问:“不知小星女对温循此人,可还有印象。”
“温循?”南柚的声音里,不可避免的现出了惊讶的意味,她在脑海中不断对比,反复确认,那两个人却怎么也重合不到一起去。
她认识的温循,明明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小胖子,最大的烦恼,是八珍宴太过珍贵,不能敞开肚皮每天都吃。
南柚默默消化了一会,跟辰囵确认:“你是说,温循就是少逡?”
辰囵笑着点头,道:“变化很大,你认不出来也在情理之中。”
“自从被魇族接回去之后,他的性子就日益古怪,也换回了魇族皇室的姓,渐渐的,除了我们这些老朋友,很少有人知道温循这个名字了。”辰囵有些感慨,“后来,就连我们,也习惯了喊他少逡。”
南柚头一次这么惊讶,“我真是完全认不出他来了,若不是那个手环……”
话语顿在这里,她哑然,接着道:“便是有那个手环,我也没能察觉出一丝熟悉之感。”
“你是他认识的第一个朋友,你对他来说,有很不一样的意义。”辰囵笑着摇头,索性将自己知道的和盘托出。
“几年前,他成功压住底下捣乱的那些人,登上魇族少君之位,自觉以这样的身份见你,才不算丢人,可一直腾不出时间来,直到星界开启深渊,他才带着魇族的人进来。”
“三年前,初入深渊的时候,你失踪的事情传开,妖族和天族那样的阵仗,流言越传越厉害,他很担心你。”
“后来听说你回来,但受了重伤,他嘴上不说,心里却不知如何牵挂,那日,恰巧看到了三公子和六姑娘,也看到了他们共同的心结。”
“这样,既可以帮两位解开心结,又能找到合适借口将那块云墨石送给你疗伤。”
“当时,他是不是很让你讨厌?”
南柚不说话了。
她突然觉得自己特别没良心。
“他现在还喜欢吃东西吗?”半晌,南柚咬了咬牙,“我现在去空间戒里找,找到了给他送过去。”
辰囵摁了摁眉心:“他现在,没什么喜欢的。”
南柚心虚地站起来,道:“我先去找他,我方才见他好像很生气的模样。”
她不知想到了什么,用手捂住了脸,有些崩溃地低声道:“我还抽了他一鞭子。”
南柚跟辰囵一前一后走出帐子的时候,眼神飘忽得不行。
“少逡呢?”她问穆祀:“往哪边去了?”
“西侧的湖边。”穆祀指了个方向,见她要去,也不阻拦,只是提醒:“夜深了,深渊随时要开,早些回来。”
南柚点头,道:“我知道,星界的队伍,先让孚祗看着,若时间到了,直接出去就是,不必等我。”
等一切交代完了,南柚紧了紧身上的披风,顶着风,寻到湖泊前。
一块占地不小的湖,因为连着下了几天的雨,水位高涨,漫过了边际的一小块土地,形成了丝带状,萤虫飞舞,一群群结伴,成了天地间唯一的亮色。
少逡坐在湖边破落的结着蛛网的小亭里,身形挺拔,如同一杆修竹,像是没听见南柚来时的动静,也像是看不到她的身影,清秀的脸庞上,一点儿波澜也不曾泛起。
南柚用帕子拂了拂长凳上的一层灰,在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坐下来。
一时无话,谁也没有先开口,气氛要多尴尬有多尴尬。
她一点一点地挪得离他近些,最终在他皱眉前停了下来。
诚然,南柚从未如此心虚过。
她伸出几根手指,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温循哥哥,我错了。”
少逡根本不为所动,他眼皮都未动一下,声音要多厌烦有多厌烦:“放手。”
南柚反而凑得更近,没皮没脸的样子,“我不放,你不生气了我就放。”
“随你。”半晌,少逡咬牙吐出两个硬邦邦的字眼。
南柚自小深谙得寸进尺的精髓,她见少逡没有起身就走,就知道他这是在给她机会,在心底斟酌了下言辞,她吸了吸鼻子,说:“你与从前的变化太大了,我是真的辨别不出来。”
“南柚。”少逡的眉心隐隐跳动了一下,一字一顿地问:“这就是你想说的东西?”
南柚垮着一张小脸,声音可怜:“我知道错了,我不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没能认出你来不说,还、还对你动了手。”
她手一松,一副知错任罚的模样,看着可怜兮兮,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她受了莫大的委屈。
昏暗的荧光下,小姑娘肌肤玉一样的细腻,肤色胜雪,下巴比小时候尖了一些,记忆中圆圆的脸也瘦了下来。
他又想起了那些流言。
关于那个星界养女,关于狻猊被暗算。
南柚不知他心里在想什么,但见他脸色不太好看,心里有些发怵。她是个一理亏就犯怂的性子,认不出来人就不提了,后面的那些事,一件比一件遭,若是换做她,早被这样的朋友气死了。
“温循哥哥。”她的声音里,带着点小孩子撒娇的调子。
这一招,对孚祗等人,百试百灵。
每次有求于人或者做错了事的时候,这种语调便很自觉地跑了出来。
少逡眉头一皱,努力适应这样的称呼,忍了忍,伸手摁了下太阳穴,缓缓道:“你以前,不是这样唤我的。”
南柚的动作一顿。
半晌,心虚地转了转眼珠子。
她当然知道以前不是这么叫的。
然今时不同往日,现在让她连名带姓地喊他,他只怕会直接衣袖一甩,转身就走。
“南柚,你还真是,处处令人意想不到。”少逡深色的瞳孔里像是沁了一口幽潭,连带着声音里都冒着丝丝缕缕的凉气,“你认朋友,都是听名字的么?”
名字一变,就算人站在眼前,也认不出。
“这三年,事情太多了,我完全没往别的方向想。”南柚的言语中,终于带上了情真意切的懊恼沮丧之意,“我方才还问我自己,怎么会连你也认不出来。”
“我实在是太糟糕了。”
少逡沉默了半晌,一直板着的脸慢慢露出了一道细小的裂缝。
他已经太久没有面对过这样的情形。
此时若是别人,他必然冷眼旁观,不予理会。
可偏偏是她。
那个胖乎乎身上有着奶香,总会轮流让人抱着,恨不得双脚不离地,娇气得不行的小姑娘,她曾带着他上仙树摘果,也在寒冬腊月他缩在房里不肯出来的时候给他讲她的家乡,她手上有两个宝贝得不行的银手环,丑得不行,临走的时候,却愣是要分给他一个,说是给最重要的朋友。
她满院满嘴的哥哥,都没有得到那个银手环。
只有他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