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景
18px
字体 夜晚 (「夜晚模式」)

第140章

    紧接着,他忍住悲痛,将锦盒里的两幅卷轴拿出来,展开。

    那是两幅画,一幅是当初他抱走睦儿,我同他闹别扭,他为了挽回我,臭不要脸地穿上西装,站在被月色包裹的巷子口等我,后来他记着我那句这辈子从未穿过嫁衣的闲话,将我俩穿婚纱西装的样子画下,送给了我。

    而另一幅,是朱九龄为我画的小像,因为朱九龄,我们俩最终和好,那个夜晚,我们三人喝酒谈天,乐哉悠哉,最后他帮朱九龄剃度,我俩一起将老朱送出门。

    “傻子啊。”

    李昭手抹去脸上的泪,朝炕上的那个我看去,笑骂:“几件破衣裳烂画罢了,至于藏这么隐秘吗,你呀,真真小家子气。”

    我用食指戳了下他的脑袋,哽咽着骂:“你是富有四海的皇帝,我是个两手空空的贫妇,当然小家子气了。”

    这时,李昭低头不语,沉默了很久很久。

    他将装了衣裳和画的锦盒放在一旁,拿起腿边的那只小小的檀木匣子,薄唇轻抿住,打开,这里面是很多纸条和书信。

    他再次呆住,手微微颤抖,拿起最上面的一张已经有些泛黄了的桃花笺,打开。

    这是当初我们俩假扮花娘和恩客,他早上走后,在我枕边留了锭金子和一张纸条,后来我找了张质地坚硬的桃花笺,将纸条粘了上去。

    此时,他双眼微眯,轻声念上面的字,而我坐在他身侧,头枕在他肩头,与他一起念:

    “小生先行一步,嫖资献上,花娘拿着去给肚里的小鬼买点心吃罢。”

    念完后,李昭凄然一笑,眨眼间,两行浊泪潸然而下,喃喃自语:“腹中小鬼而今已一岁半,花娘你呢,你真要撒手而去?”

    我也落泪了:“我也不想啊。”

    他黯然悲痛了会儿,不想也不敢再接着拆信,刚准备合上檀木匣子,也不知怎么地,长出了口气,复又打开,取出第二封信。

    这次,他把信交给了身侧举着烛台的胡马,低声哽咽道:“你来。”

    “哎。”

    胡马将烛台放在地上,搓了下手,将我的第二封信拆开,凑到李昭跟前,道:“呦,这封信是当初娘娘去开酒楼,您以长安公子的名义给娘娘送了满满当当两桌子早饭,顺便还送了这封赌气信。”

    “是吗?”

    李昭噗嗤一笑,手指将泪揩去,闷头去匣子里又找出封信,塞到胡马手中,强笑道:“当时朕瞧见她屡次进出教坊司,又同朱九龄走得太近,朕生气极了,可那时我们俩说好彼此丢开手,谁都不干涉谁,朕不好意思上门寻衅,躺床上后跟百爪挠心似的,压根睡不着,后面干脆喝起闷酒,哪知喝多了,给她写了封调戏奚落的信,你看看,是不是呢?”

    “哎呦,正是呢!”

    胡马匆匆扫了眼,把信递给李昭,笑道:“原来娘娘如此深爱着陛下,将您的笔墨全都存留下。”

    “别夸她了,她就是个没心没肺的,否则早都醒了……”

    李昭再次抹去泪,他坐直了身子,佯装无所谓,接着打开一封信,眯着眼瞧,对胡马笑道:“朕说她斤斤计较,你还不信,瞧,她把朕当时写的一首打油诗都抄录下了,可是要嘲笑朕一辈子。”

    李昭顿了顿,念道:“一二三四五六杯,头重、脚轻……哎,当时谢子风和月瑟的亲事定下,朕太高兴了,喝多了,在她跟前洋洋得意地念诗,朕都忘了,没成想她却一直记得……”

    李昭苦笑了声,头杵下,身子忽然剧烈颤动,竟哭出了声。

    胡马环住他,摩挲着他的背,安慰他。

    而我亦低头无语凝噎,我一直以为自己凉薄,算计多过真心,可没想到,不知不觉中,我居然如此在意他。

    良久,李昭才将情绪缓过来。

    他拿起最后两封信,慢慢地打开。

    这两封,正是我怀小六小七时写的,写了我最真实的想法、感情还有恐惧。

    当时我特别不安,当成遗书来写,没想到一语成谶,竟成真了。

    我抬头,朝李昭看去。

    意料之中,意料之外,他呼吸忽然开始变得急促起来,脸颊亦绯红一片,不可置信地将最后的两封信扣在腿面上,唇半张着缓了许久,最后又拿起往下看。

    他先是摇头嗤笑,指头连连点着信,似乎在痛苦,又似在咒骂,随后又将信按在自己心口,闭眼,头高高仰起,疯了般狂笑,笑后又阴沉着脸,一声不吭。

    最后,他慢慢地平静下来,怔怔地盯着信上几个被泪弄花了的字,扭头看向炕上躺着的那个我,眸中之色复杂而痛苦:“妍华啊,到底是朕负了你。”

    说罢这话,他踉跄着起身,推开要来搀扶他的胡马,失魂落魄的朝外走去。

    他要去哪儿?

    我忙随他出去,想要拉他,奈何人鬼殊途,手从他身上穿过,根本碰不到他分毫。

    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一开始大步走,后面跑,一句话一个字都不说地冲到院中。

    此时院子里空无一人,而秋雨也更大了些。

    他就这么颓靡地站在院中,仰头,让冰冷的雨水落在自己头上、脸上还有身上。

    廊子里侍立着的太监、嬷嬷和太医们瞧见他这般,忙不迭地跑出来,跪在雨中哀声求陛下要爱惜龙体。

    “滚!”

    李昭手指向一旁,厉声喝道:“全都滚!”

    他站在雨中,隔着冷雨望向灯火通明的上房,不说话不哭不笑。

    “陛下,陛下您怎么了啊。”

    胡马跪在李昭腿边,摇着李昭的下裳,哭着哀求:“秋雨都长刀子,您这几日本就感染了风寒,身子哪能吃得住这么冷的雨,老奴求求您了,别折磨自己。娘娘从未怨过您,孕中之人本就多心多思。”

    “是么。”

    李昭扯走胡马手中的衣裳,凄然苦笑:“若是朕能体谅体贴她一两分,再多照顾她一两分,兴许就……”

    李昭没再往下说,他就这么呆呆地淋着雨,谁拉谁劝都不顶用。

    我缓缓地从台阶走下去,走到他面前站定,隔着阴阳和潇潇夜雨,看他。

    从前的我一直觉得这辈子两手空空,不曾拥有什么,我也想像袖儿那样,得到一份干净纯粹的爱,想要得到一个男人全部的心。

    如今,我是不是得到了?

    可这时的我却觉得,这是种负担,如同石头一样沉甸甸地压在身上。

    想到此,我隔空环抱住他,苦笑:“你说,我到底该不该恨你怨你呢?你呀,让我走都走得不安心。”

    忽然,我瞧见李昭脚底一踉跄,直挺挺地朝后栽去。

    我下意识要拽他,却抓了个空,得亏有胡马将他接住。

    “快快快,陛下晕倒了!”

    胡马焦急地招手,将所有人都唤来,七手八脚地将李昭抬进屋里。

    ……

    我“离世”的第一夜,就在这般凄风苦雨中渡过了。

    后来李昭发了高热,昏迷过去,嘴里一直说着胡话,把太医们急得不行。

    李昭龙体有恙,谁都担不起这个责任,最后胡马冒死差人通知了内阁和郑贵妃,让他们尽快派人来府里。

    这一晚,我要么去看三个儿子,要么守在李昭跟前。

    守到后面,我也是困得不行了,坐在绣床边连连打瞌睡。

    在黎明来临之际,我忽然察觉到绣床微动,而昏迷的李昭也发出窸窸窣窣的起床声。

    我心里一喜,醒来就好,赶忙扭头看去,可很快就愣住,他、他怎么这样了。

    不多时,屋里守着的胡马、蔡居和太医等人听见了动静,也都围了过来,他们亦同我一样,皆怔住。

    “她醒了没?杜老呢?醒了没?”

    李昭手捂住口,咳嗽了数声,虚弱地问,见众人脸色有异,他皱起眉:“都怎么了。”

    怎么了?

    我登时泪如雨下,凑上前,手附上他清隽的侧脸,目光落在他的头发上。

    李昭啊,怎么才一夜的功夫,你的两鬓就花白了。

    第146章

    试探

    如题

    “到底怎么了。”

    李昭扫了眼围上来的众人,

    腰疲累地佝偻着,一手按住额头,另一手的食指在被子上轻轻地点着。

    “陛下,

    您、您、”

    胡马掉泪了,

    转身跑去案桌那边,拿来面铜镜。

    他躬身立在床榻边,

    一开始将铜镜按在胸口,难过又犹豫,

    不肯也不敢给李昭看,

    后面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跪行到李昭跟前,

    手颤巍巍地将镜子高捧过头顶。

    看见胡马跪下了,屋里的嬷嬷、宫女、太监还有太医们也都跪下了,

    一个个神情哀伤。

    李昭厌烦地看了眼这些下人,一把拿走胡马手中的铜镜。

    让我意外的是,他并没有震惊,

    也没有错愕,更没有发火,

    他很平静,

    甚至还笑了笑。

    他随手将镜子扔到一旁,

    拍了拍肩膀。

    胡马会意,

    立马起身上前来,

    一条腿跪在榻上,

    用手肘给李昭揉背,

    含泪哽咽:“您才三十出头的人,怎么就……”

    李昭闭起眼,紧皱的眉头松开,

    淡淡一笑:“你也忒腻歪了,谁人不老?谁人不长白发?犹记得前年三王之乱时,朕急得两鬓冒出来几根白发,她看着心疼,朕就让她拔了,而今白了这么多,她能拔完么?”

    说到这儿,李昭面上又一阵黯然。

    我坐到床榻边,隔着阴阳望他,他面容依旧年轻清隽,只是鬓边的那两抹白,显得那样刺眼。

    “值得么李昭?”

    我含泪问他。

    他听不见也看不见,怔了片刻,头略微朝后扭,皱眉问胡马:“你到朕这边伺候,她那边有谁?她今儿怎样了?”

    “陛下放心,娘娘的四姐和秦嬷嬷轮番照看着,旁人不会近娘娘半步。”

    胡马双手合十,快速敲着李昭的肩颈,接着道:“娘娘还是老样子,倒是陛下昨晚把老奴吓死了,您后半夜发了高热,说了好一会子胡话。”

    说到这儿,胡马忽然跪到床榻边上,头杵下,啪地打了自己一耳光,哭丧着脸:“老奴有罪,昨晚瞧见您这样,急得没了主意,忙差人去宫里请贵妃娘娘,又让人知会内阁大臣,这这这……而今三品以上的重臣已然到了这儿,都在外院的花厅里等着,让蔡居递了好几趟请安奏疏。”

    “朕安,让他们都回去吧。”

    李昭挥了挥手,忽而眉一挑,紧着问了句:“贵妃也来了?”

    “没来。”

    胡马见李昭没发火,起身接着给他主子按摩:“贵妃娘娘昨儿误食了夹竹桃糕点,上吐下泻,已经晕了一整夜,她虽挂念着陛下和元妃娘娘,奈何有心而无力,实在是寸步难行。”

    “呵,她倒是个聪明人。”

    李昭冷笑了声,眸中含着抹寒意,不知在盘算什么。

    忽然,他冷眼望向躬身立在不远处的太医院院判杜仲,皱眉问:“你家老爷子怎样了?”

    杜仲闻言,疾走几步上前,恭恭敬敬地行礼。

    他有些胖,肚子仿佛怀了五六个身孕般,不太能弯得下腰,忙道:“回陛下,臣昨夜已经与同僚一起为家父施以剖腹之术……”

    “什么?”

    李昭身子瞬间坐直了,他两指指向自己的肚子,划拉了两下,问:“是这个剖腹?”

    “回陛下,正是。”

    杜仲鼻头已然冒出热汗,腰又弯了几分:“家父的脏器被马踩坏了,须要切去一部分……”

    “混账!”

    李昭愤怒地以拳砸床,喝道:“五脏六腑乃人之根本所在,切去人还能活?这事怎么没人给朕回报?好个杜仲,朕看你当年侍奉先帝有功,仿佛有几分微薄医术在身,便抬举你做太医院院判,没想到你竟胆大包天杀人,不仅忤逆朕,更无人伦孝悌之道,胆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刀杀生父!若是杜老死了,那元妃岂不是毫无生还的机会了?”

    李昭越说越急,手捂住口不住地咳嗽,气恨道:“元妃甚是敬重汝父,逢年逢节都要给老爷子送上厚礼,此次更是听说老爷子重伤垂危,这才动了胎气,你这不孝子竟毒杀了生父,存心要害死元妃吗?”

    杜仲立马跪下,满脸都是冷汗,他也不敢擦,笨嘴拙舌又不敢在圣怒之下为自己分辨,于是连连磕头,有如捣蒜。

    等李昭骂得口干舌燥,直咳嗽时,杜仲咽了口唾沫,见缝插针地温言回话:“启禀、启禀陛下,古医经上确有开膛治病的记载,且父亲年轻时亦曾有过数宗开颅和开胸剖腹的医治先例,只是微臣和众师兄弟技艺不精,不敢轻易尝试。但前年微臣当军医时,不得已为不少军官士兵施以此术,当时……”

    “说重点!”

    李昭厉声打断杜仲的话。

    “是。”

    杜仲抹了把脸上的冷汗,忙道:“臣昨夜开膛之术颇为成功,家父今早醒了片刻。”

    “哎呀!”

    李昭面上大喜,一把掀开被子,连鞋都来不及穿,疾步冲下去,亲手扶起杜仲,亲昵地摩挲着杜仲的胳膊,笑道:“如此甚好,爱卿不愧是赫赫有名的国手大家,真真胆大心细,妙手回春。”

    说到这儿,李昭俯身看着杜仲的脸,疑惑地问:“爱卿何故汗流浃背?是屋里太热了么?”

    瞧见此,我忙起身飘过去,嫌弃地用袖子抽打李昭的脸,笑骂:“你竟好意思问,还不是被你给吓的。”

    我松了口气。

    杜老今早短暂醒了会儿,那是不是意味着他老人家性命保住了,而我也有活命的希望?

    ……

    *

    不知不觉,一整日就过去了。

    往往绝望中看到抹希望时的等待,才是最熬人的。

    这一日,我或是去厢房探望昏迷的杜老,或是瞧旸旸和朏朏,亦或是停留在李昭身边。

    李昭昨夜还能冷静自持,今儿显然开始烦躁易怒起来。

    内阁重臣不住地要求见他,他撑着精神宣了几位重臣进到内院来,哪知那些臣子一看见他们英明神武的陛下为了个区区妃妾,弄得两鬓斑白,高热不退,一个个跟打了鸡血似的,喋喋不休地跪求陛下保重身子,还用殷纣之妲己、幽王之褒姒,甚至玄宗之杨妃来作比,进言陛下要以江山为重。

    好么,这下可算撩动老虎的胡须了。
← 键盘左<< 上一页给书点赞目录+ 标记书签下一页 >> 键盘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