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许是感觉到冷,李昭忽然醒了,他悠悠地喘着气,艰难地抬手,摸我的发髻,冲我一笑:“在帮朕换衣啊,哪、哪儿能劳烦夫人呢,朕自己来。”他用手肘强撑着坐起来,刚准备穿亵裤,忽然开始犯恶心,这人嘴紧紧抿住,生生咽了下去,迷迷瞪瞪地问我:“妍妍,这屋子怎么在转?转得朕头好晕……”
那个晕刚说出口,他就趴在炕边,哇地一声吐了。
“哎呦,臭死了。”
我叫了声,捏住鼻子,忙过去瞧他,手用力拍着他的背,并摩挲着,让他吐得好受些。
同时,我还从旁边端了碗水,给他递到手里:“快漱漱口。”
“不行,还得……”
他推开杯子,又开始吐了起来,最后竟双臂耷拉在炕边,给睡着了。
“真是的,不能喝就别喝。”
我打了下他的背,帮他擦了嘴,穿上衣裳,盖好被子。
而此时,睦儿已经尿完了。
胡马将睦儿抱给我,说去小厨房弄点炭灰,把陛下吐的打扫了。
我点点头,拉个了被子,盖住我们娘儿俩。
小木头很乖,靠在我身上,抓我垂落的头发玩儿。
没一会儿,我看见胡马躬着身进来了,默不作声地清扫李昭的秽物。
我轻抚着儿子的软乎乎的后背,摇着哄他睡,有意无意地说了句:“方才我同陛下说话,他说……过些日子会接个成过亲的妇人入宫,是谁呀。”
胡马一怔,并未抬头。
他将灰末儿撒在秽物上,用小笤帚一点点清扫,轻笑了声,反问:“夫人觉得是谁?”
“总不会是我吧。”
我低头,吻了下的儿子脸蛋,淡淡一笑:“之前我怀疑睦儿身子有问题,他嘴上说没事,可到底还是让公公暗中彻查了勤政殿,说明他心里是有我们母子的,恕妾身直言,陛下是个走一步看十步的人,他若存了让我进宫的念头,当初就不会狠心抱走小木头,也不会……一直纵着我做生意。”
“夫人是明白人。”
胡马笑笑,斜眼觑向熟睡的李昭,柔声道:“陛下心明眼亮,晓得那里头危机重重,他舍不得让您身入险境。”
“那么,这个女人到底是谁?”
我笑着问。
“夫人猜猜。”
胡马将包裹了秽物的香灰扫进簸箕里,起身,笑着看我。
“这……长安城有成千上万的妇人,不太好猜呀。”
我下巴朝炕边,示意他坐下。
意料之中,胡马时时刻刻守着礼,并没有敢坐。
他倒了杯茶,把帕子折出个角,润湿了,俯身轻轻地擦拭李昭的唇,笑道:“夫人可还记得,之前您刚怀小木头的时候,帮陛下撮合过谢三爷和公主?”
“记得
。”
我忙点头,努力地回想了圈,还是没想起这事中牵扯到哪个妇人。
“老奴就说一事。”
胡马促狭一笑:“当初除了陛下想同荣国公联姻,还有谁?”
“……皇后?!”
我猛地记起,当初张家也是想拉拢荣国公,那时恰好盈袖即将临盆,素卿日日出宫去左府作陪,好像还带了个张氏本家的贵女。
后面我听袖儿说了一嘴,那个贵女是素卿的堂妹,名唤张春旭,也就十七八岁的样子,举止骄矜高傲,暗讽袖儿二嫁,还“劝”袖儿一定要巴结住左良傅,来日给夫君挑两个贴心的侍妾,好好地伺候着……
“有印象了。”
我沉吟片刻,皱眉道:“当时良傅出征,他信任子风为人,这才将将袖儿母子交托给子风看护,哪知皇后说什么瓜田李下惹人非议,子风听见后生了好大的气,为了避嫌,立马从左府搬了出去,包了附近的客店住下。记得袖儿同我说,当时皇后的堂妹张春旭貌似看上了子风,不仅三番四次打听子风的喜恶,后面还脱光了衣裳,躺到了客栈床上。果然是个圈套,子风一进屋,外头守着的家人立马就冲进来了,当场“捉奸”……”
说到这儿,我摇头一笑:“这姑娘为了前程也是豁出去了,这事儿若放在其他公子身上,估计长十张嘴都说不清,只能认这个栽,可谢三爷行得端站得正,而且背后有国公爷撑腰,绝不会忍着恶心吞下这只苍蝇,一路闹到了陛下跟前,最后嘛……”
“最后太子爷对娘娘说……”
胡马板起脸,学李昭的样子:“你们家言之凿凿,说姑娘清白被谢三爷毁了,而谢三爷发毒誓,一根指头都没碰姑娘,孤也不知该怎么断这宗官司,看来只能由孤当这个和事佬,待来日登基后,给春旭这丫头封个贵妃,接进宫同太子妃作伴,也不会委屈了你们张家。”
“对对对,就是这事。”
我一拍大腿,忙道:“后面袖儿给我说,当时荣国公写奏疏施压、再加上陛下想把公主嫁给子风的消息也流露出来,皇后再也没敢提让张春旭嫁给谢子风这茬事,好像在长安随便找了个庶吉士,匆匆忙忙把姑娘嫁了,之后就再也没消息了。”
我轻轻地摇晃着快要睡着的儿子,瞅了眼李昭,心里一阵烦,小声嘀咕:“怨不得说喜欢旁人的老婆,张春旭可不就是……难不成已婚妇人就这么吸引人?跟做贼似的,又偷偷摸摸爬人家的墙。”
“夫人,您这可误会陛下了,陛下可不是贪恋女色之人哪。”
胡马掩唇轻笑,帮李昭将被子掖好,叹了口气,低声道:
“论起来,这位张姑娘可是被皇后娘娘一家给坑惨了。您知道的,皇后娘娘父亲是三朝元老,亦是本朝的内阁首辅,娘娘的大哥张达齐乃大理寺卿,家族中身居要职的子侄不在少数,强盛得很哪。而张春旭呢,她父亲是张首辅的庶弟,名唤张致林,他靠着张家的名头,花银子在衙门捐了个芝麻大点儿的闲官做着,唯一的本事,怕就是生了个貌美如花的女儿。”
我点点头,问:“后来呢?”
“后面张春旭被强迫着嫁人,谁知不到半年,夫君就得了急症暴毙了。”
胡马叹了口气,接着道:“那时张春旭已经有两个来月的身孕,她本就和夫家没什么情分,婚后又郁结于心,想偷偷打了孩子回娘家,日后再做盘算。她父亲心疼女儿,也是这么个想法,哪知夫家公婆不愿意,非要张春旭把孩子生下,这不,就闹到了公堂。原本张致林想借助首辅大人的威势,把这事压下去,哪料他大哥是个“厚道”人,”
说厚道二字的时候,胡马特意朝我挤眉弄眼,摇头鄙夷一笑:“首辅大人斥责了张致林父女,说他们行的是禽兽之事,若是把孩子弄掉,岂不是让人家绝了后?这不,又逼着张春旭把孩子生下,也就是今年五月的事吧,是个儿子。”
“哎。”
我重重地叹了口气。
这丫头也确实可怜,不论婚事还是生子,都被家族拿捏着做不了主。
“那后来呢?”
我瞪了眼李昭,恨得踹了他一脚,问:“陛下又怎么和这丫头纠缠到一块的?”
“那时张春旭生了孩子,成日家郁郁寡欢,而五六月那会儿,咱们公主和谢三爷正打得火热,全长安谁不称赞他们郎才女貌呢。”
胡马抿唇一笑,道:“张致林这老小子眼红啊,喝醉后在人跟前胡言乱语,说什么若不是当初出了岔子,谢三爷可是他女婿……您知道的,这话人传人,最后就会变味儿,不知不觉就传成了王春旭生的儿子是谢三爷的,这事儿还偏偏就传到了公主耳朵里。好么,咱们这位公主娘娘的脾气您还不知,她和三爷大吵了一架,又找陛下、小袁夫人问到底发生了何事,知道原委后气得浑身发抖。”
“喔呦,那可真捅了马蜂窝了。”
我摇头笑笑:“月瑟发起火来,连她皇兄都骂呢。”
“可不是。”
胡马笑道:“公主当即就在挽月观安排了个雅集,邀请长安各公侯家的夫人、姑娘做客,最主要的是,还特特下帖子请了张春旭。老奴听干儿子小印子说,那日公主当着那么多贵妇小姐的面儿问张春旭,有没有说过盈袖和三爷的闲话,有没有对三爷动过歪心思,三爷到底有没有碰过她,好家伙,那张小姐以前也是骄矜傲慢的高门贵女,只有她仗势欺人的份儿,何曾被人如此羞辱过?月瑟是陛下最宠爱的幼妹,又是荣国公的儿媳妇,谁不怕?张春旭畏惧不已,只能跪下认错,说都是误会,求公主宽恕。谁知回去后咽不下这口气,就上吊了。”
“什么?”
我大惊,身子猛地震动,竟将儿子给吓醒了,哼哼唧唧地哭起来。
我忙抚着他的心口,安抚他,轻声问:“那后面呢?”
“她爹张致林不敢找公主闹,就去寻他哥哥张首辅,说堂堂公主,怎么能这么欺辱个寡妇,想请兄长大人帮女儿出口气。”
说到这儿,胡马翻了个白眼,冷笑了声:“张首辅岂会做得罪人的事?三言两语把张致林打发走了。后来这桩事传到了皇后耳朵里,皇后原先因为和亲的事得罪过公主,便想趁机缓和姑嫂之间的关系,更想把当初设计勾引谢三爷的事抖干净,索性干脆全都推到张春旭头上,说自己规劝看管家人不力,身为皇后当赏罚分明,既然堂妹有错,那便让她去慈云庵带发修行吧。”
“这、这……”
我已经听得生气了。
这事原本就是皇后和张家的错,先是哄那傻姑娘勾引子风,事败后不仅不弥补,还迅速把姑娘随便嫁了,如今更为了遮掩掉当初那件污糟事,给月瑟赔罪,竟把个刚生了孩子的母亲关入庵堂里当活尼姑。
我没有骂出口,只是冷笑了声:“这未免有些欺人太甚。”
“是啊。”
胡马若有所思一笑,问我:“倘若夫人是张春旭,最恨的是谁?”
“月瑟那丫头是张狂可恨,可到底也是太过在乎子风,实在气不过才和张春旭撕破脸的。张春旭要是当初没干那事,如今也不至于被辱。”
我叹了口气:“这事的罪魁祸首,怕是宫里那位吧。”
“正是呢。”
胡马唇角浮起抹狞笑,道:“所以咱们陛下真的同情这丫头,经梅侍郎的牵线搭桥,去尼庵偷偷探望了两次,没成想这丫头是个极聪明的人,抓住了机会,很会说话,把陛下伺候得很是快活,她运气不错,已经有了身孕。陛下懊悔不已,可错儿已经铸成了,总不能把皇子打掉吧,于是将错就错,让张春旭去宫里同皇后娘娘作伴,封号已经定了,宝婕妤,后儿就进宫,这事儿皇后娘娘还蒙在鼓里呢。”
我拳头紧紧攥住,瞪向李昭,恨得又狠狠踹了他一脚。
不止素卿,连我都蒙在鼓里呢。
我轻咬了下唇,喃喃道:“怀孕了……”
“是啊。”
胡马冲我挤眉弄眼,摸了下自己的肚皮:“陛下说谁怀,谁就得怀。说谁没怀,哪怕怀个哪吒都得掉。不过老奴知道的是,若是肚子里没货,进不了宫,至于怀着什么货,是人是鬼是真是假,那可就只有陛下知道了。”
第102章
情不自禁
此物有主,概不外借……
胡马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前头说李昭私下与张春旭尼庵私会,
以至张家女怀孕,纸包不住火这才封为宝婕妤;
这会儿又说什么肚子里怀的不知是人是鬼是真是假……
真把我给弄糊涂了。
我眯住眼,使劲儿看熟睡的李昭。
论地位,
子风虽是高贵的世家子,
可李昭是皇帝啊,天下之主,
张春旭当初听家里的话往子风床上爬,不就是想飞上枝头变凤凰么,
很明显,
李昭这根枝比谢家的更高啊;
论相貌,
子风是英气勃勃的俊朗,
而李昭也不差啊,年纪稍长给了他成熟稳重,
貌相是偏清隽斯文的,气质中有有股子冷淡疏离的贵气,还是很吸引女人的……
难不成张春旭像我当初那样,
抓住千载难逢的机会,睡了李昭?
想到此,
我身子稍稍前倾,
手拍了两下,
发出啪啪声,
问胡马:“他们俩……干了?”
胡马没想到我会如此直白地问,
抿唇偷笑,
竟有些不好意思看我:“这奴婢怎会知道,
这些日子奴一直在勤政殿照顾小木头呢,再说了,门一关,
到底是规规矩矩地说话、还是行周公之礼,怕是只有陛下和宝婕妤知道了。”
胡马眉一挑,笑道:“夫人可以问一下梅侍郎嘛,这事是他在中间斡旋的。”
“梅侍郎?”
我竟忽略梅濂了。
忽然,酒劲儿忽然犯了,腹中莫名升起股子火气,我斜眼恶狠狠地瞪向酣睡的李昭,咒骂道:“好么,你可算找到个能给你上刀山、下火海的好臣子了,梅濂自己不要脸,进进出出教坊司寻欢作乐,你比他更厉害,居然跑到佛门清静地嫖。”
我弯腰凑过去,狠狠地拧了两下他的大腿,他感觉到了疼,迷迷瞪瞪地揉,翻了个身接着睡。
“你怎么这么厉害呢。”
我手掌护在儿子脸上,瞪着李昭,低声咒骂:“但凡是个遭遇凄苦的女人你就救,小寡妇、小尼姑……旁人的老婆格外香是么?怎么跟苍蝇似,什么屎都不挑,脱下裤子就往上飞。”
“夫人、夫人,嘘,您怎么能骂陛下。”
胡马连连摆手摇头,食指放在唇上,冲我挤眉弄眼,示意我别骂了。
“我不光骂,我还打他呢。”
说话间,我拔下头上的发簪,用力朝他砸去。
原本,我只是想在他身上打一下泄愤,没想到竟给砸到他额头上,簪子是牡丹花状的,花瓣尖儿有些锐利,立马把他额角拉了指甲般长的小小血痕。
“哎呦!”
我忙将儿子放下,准备过去瞧他,谁知他悠悠地醒来,用手背揉着额头,茫然无知地看我和胡马,问:“怎么了?什么时辰了?天亮了么?朕是不是该上朝了。”
“没。”
我扭头看了眼黑乎乎的纱窗,冷声道:“离天亮还有两三个时辰呢,您老就踏踏实实地睡吧。”
“哦。”
李昭疲累地躺下,忽然手捂住嘴,转身趴在炕边,似乎想吐。
“不许吐!”
我也不知道哪儿来的胆子,恨得朝他喝道:“睦儿在呢,也不怕熏着孩子,给我咽回去!”
李昭身子一震,扭头,茫然地看着我。
我瞧见他喉咙滚动,仿佛真把什么给咽下去了。
良久,他小心翼翼地问:“妍妍,你怎么看起来这般生气,朕难不成撒酒疯了?”
“没,您酒品好得很。”
我阴阳怪气地冷笑。
“哦。”
李昭挣扎着躺下,将锦被重新盖好,手按在自己头上,醉醺醺地咕哝了句:“怎么朕浑身上下这么疼……摔倒了么?”
我白了眼他,招呼胡马过来,帮我将睡着的小木头放在小褥子上。
此时,我用余光瞧见胡马吓得脸都白了,他时不时地看向他主子,问渴不渴,要不要奴给您倒杯茶?想不想小解,奴将马桶给您拎来。
最后,胡马颇埋怨地看了眼我,摇头一笑,低声自言自语:“得亏没做,否则陛下怕是都见不着明儿的日头了。”
“你说什么?”
我忙问。
胡马笑着向我躬身行了一礼,手轻轻地拍打了下自己的嘴,又斜眼瞅向半醉半醒的李昭,轻手轻脚地退出去了,说他今夜就在外头守着,夫人若是照顾不来陛下,大声喊老奴就是……
没一会儿,屋里又恢复了安静。
我灭了几盏灯,只留下炕桌上的一叶昏暗的豆油小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