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荣氏跪在庵堂中几日没有出门,自从宋启正和宋裕、宋旻上京之后,荣氏就开始茹素,穿着青色的衣裙,头上只戴了青玉簪,要么跪在佛前,要么抄写佛经。“夫人,有喜事了。”管事妈妈笑着进门禀告。
荣氏抬起头,目光中一闪期盼。
管事妈妈道:“外面的铺子开了,可见城内安稳了。”
听到这话荣氏的目光渐渐沉下来。
管事妈妈没有看出端倪依旧道:“这次疫症我们府里上下都能平平安安,都是夫人吃斋念佛才换来了佛祖的庇佑。”
管事妈妈本是要谄媚荣氏几句,哪知道荣氏的脸色却愈发难看。
幸好赵妈妈快步走进来,见到这样的情形吩咐管事妈妈:“没瞧见夫人正在抄写佛经吗?还不出去。”
管事妈妈得以脱身慌忙应声。
赵妈妈伸手将庵堂的门关好,走到荣氏身边。
“夫人,”赵妈妈道,“在庵堂这么久,您也该去园子里走一走。”
荣氏声音低沉:“时疫真的没事了?”
赵妈妈道:“没事了,连着四天没有人被送去疫所,衙署煮药的大锅现在只剩下四口,官药局那边还将许多药材送去别的州。”
荣氏皱起眉头,脸上满是恨意:“外面是不是都在夸赞他?”
不用想也知晓,这么快就平了时疫,整个镇州也没有死多少人,现在还有余力帮衬旁人。
被帮的州、县也会记得他的好处。
赵妈妈没有回应,转身沏茶给荣氏。
荣氏拿起茶碗用力掼在地上,咬牙切齿地道:“为什么?老天为何要帮他?偏偏不给我们母子活路。
我是继室身份入宋家,为宋家生了两个嫡子,好不容易执掌中馈,还没过上两天舒心日子,他就步步相逼,你看看这个家里上上下下可还将我当做夫人?老太太那里不准我去请安,老爷走的时候命我不得走出宋家大门。
我的两个儿子,一个都要没了性命,我却不能哭闹,不能为他打算。”
荣氏喘一口气,接着道:“倒是宋羡,他现在手握兵权,辖制整个宋家军,镇州、赵州都是他的了,就算老爷不将定州给他,他早晚会取祁州。
宋羡将三州拿到手,就可以向朝廷请封节度使。整个北方,除了这几个州之外,就是横海节度使和前朝余孽的地方。
即便老爷将定州给裕哥儿,裕哥儿岂能用一州与宋羡抗衡?”
赵妈妈上前轻轻拍抚荣氏的脊背:“夫人不要着急,来日方长……”
荣氏向后靠在榻上,神情冰冷:“他不会放过我们母子的,他早晚要向我们下手,如果赢不过他,将来就是死路一条,就算现在我跪在他面前求他,他也不会罢手,你知道的。”
赵妈妈连连点头:“夫人别急,会有法子的,往后那么远的路,总有机会……”
荣氏半晌长吸一口气,她看向赵妈妈:“那边还没有动静?”
赵妈妈谨慎地向外看看:“没有,从前我们传消息的几个铺子都换了人,您也知道大爷在北方抓了不少眼线,前几日……大爷带回几个人押在大牢里,听说是赵……手下的三爷。”
“什么?”荣氏惊诧地张开了嘴。
赵妈妈道:“所以现在谨慎起见,我们还是先不要有任何动作,免得被大爷抓住把柄。”
荣氏几乎要喘不过气来,救旻哥儿的最后一线希望就这样没了?
陈妈妈垂下头:“您也得为二爷做打算,不能……不能将二爷也折进去,您得等机会,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您想一想大爷等了多少年?
大爷能等得,您等不得?”
荣氏明知赵妈妈说的没错,但她就是心如刀绞,生不如死,她伸手将面前的笔墨纸砚全都扫落在地。
庵堂中传来荣氏的喊叫声。
宋老太太向庵堂方向看去,不禁摇了摇头:“天天茹素拜佛又能怎么样?心性依旧难改。”
说到底就是不知足,宋老太太又想念起陈家村来,看着仿佛什么都没有,走进去才知晓,陈家村什么都不缺。
“将这些东西送去陈家村,那些送去官药局给谢大小姐,”宋老太太嘱咐着,“千万别弄错了。”
等到马车从宋家门口离开,宋老太太这才满意地走回自己的院子。
管事妈妈低声道:“老太太,您好像没给大爷准备东西。”
宋老太太这才想起,整日为良辰牵肠挂肚,却将孙儿忘记了。
第一百八十五章
像石头一样硬
宋老太太迟疑了片刻就挥挥手:“算了,下次再给他拿,他的日子总比百姓好过。”
管事妈妈笑起来。
宋老太太道:“怎么?我说得不对?”
“对。”管事妈妈道。
宋老太太接着说:“这些日子羡哥儿总去官药局,送过去的东西良辰不会自己留着,定会分给大家,说不得羡哥儿也能吃到呢。”
吃自家的点心还得拐这么大的弯,也就只有大爷了,管事妈妈想着又忍不住抿嘴。
宋老太太想的没错,镇州的官药局此时最为热闹。
许汀真调好方子之后,就开始在官药局做成药。
瀛州的疫病传的很快,又与镇州有一段距离,将药材运到瀛州之后,还要架锅熬药,再大的锅能供的病患也有限,更何况那些走小路才能抵达的村子,没有人手的情形下,成药方便运送和服用,更能解燃眉之急。
谢良辰道:“成药的药效不及现熬,也不能逐一问诊调方,但瀛州郎中人手不足,一个个诊脉,病患恐怕等不及……”
不等谢良辰将话说完,宋羡道:“我知晓。”
宋羡很想听谢良辰多说一会儿,但这些天她说了太多,嘴唇略有些苍白,下唇也裂开了几道口子,嘴唇里开始起皮……
“将军……”
谢良辰再次说话,宋羡这才将目光从谢良辰嘴唇上挪开。
谢良辰道:“将军,这是第一次大量用成药,成药都是同一药方,有些人服用之后不一定有效用,若是服用之后病情没有好转就要停药,等着郎中诊脉。”
宋羡颔首,对上谢良辰清亮的眼睛:“两权相害取其轻,我知晓这个道理,你们只管放心去做,后面一切有我。”
谢良辰早就知晓宋羡会答应,但她仍旧要说清楚,心中盘算好如果宋羡质疑她要如何说辞,但宋羡没有让她将盘算好的话说出来。
谢良辰道:“贾大人写了奏折送去京中,奏折的内容恐怕对将军不利。”这种事做好了自然不用说,做不好就要担起所有的罪名。
谢良辰对成药有自信,但是成药运送,发放中出什么差错都无法预知,那是横海节度使的地方,不受宋羡辖制,横海节度使的人可能会借此陷害宋羡。
贾似就是为了防患于未然,写一封奏折弹劾宋羡,若是出了事,凭借这个就能为自己脱罪。
在谢良辰担忧的目光中,宋羡眉梢扬起露出笑容:“不用担心我,那些成药都是你的心血,一颗都不会浪费,都能送到病患手中。”
宋羡想到时疫到来之后的情形,她整个人瘦了两圈,都来不及与陈老太太、陈子庚说话,每日是睡两个时辰的囫囵觉,手指也磨出了伤口,眼下只是心疼和……更深的心动。
不分日夜的忙碌,谢良辰脑子里被脉案和成药塞满了,一时有些转不动,将宋羡方才的话来来回回想了几遍,这才感觉到其中的不同。
谢良辰来不及去体会其中的感觉,压在心头的担忧去得一干二净。
第一次谢良辰从心底承认,宋羡是个在某些时候,能给她安稳感觉的人,就像他那盏灯,那些承诺,她半点不用担忧,相信他定能做到。
“好,”谢良辰道,“那明天午时之前成药就能做好一部分。”
宋羡道:“不出两刻就能出镇州。”
谢良辰应声。
说完这件事,谢良辰一时想到接下来要说些什么,两个人就这样面对面地沉默。
直到常安端了一碗水递过去。
宋羡道:“喝点水吧,忙了一天,不吃不喝人要撑不住。”
哪有那么夸张,哪一顿饭她都没落下,吃的还比从前多了。
谢良辰将水喝完,常安自然而然地接了后退几步。
“有一件事我们要事先说好。”
宋羡再次开口,谢良辰抬起头,宋羡目光柔和,眉目舒展,嘴角微微上扬着,一抹笑容含在其中。
谢良辰有些恍惚,觉得站在她面前的不是她的债主。
谢良辰道:“将军请说。”
宋羡道:“时疫过去之前,官药局我交给你了,人手不够,药材不足,我都会想法子,但掌管这些的人,我只信你,没有第二人,孰轻孰重你要知晓,莫将自己累垮了,否则真的会前功尽弃。
知晓了吗?”
谢良辰目光下意识地想要躲闪,却又觉得这样似是……心虚?
宋羡这话没什么不对,她何必大惊小怪。
谢良辰道:“将军放心。”
宋羡瞧见方才她目光微不可见的闪躲,一股暖意仿佛从心口散开,他也没想到就这仿若不为人知地举动,能让他这般高兴。
他根本还没瞧见她对他有任何的欢喜。
一面自嘲稳不住阵脚,一面又暗自高兴,甚至想到日后……
宋羡竭力忍住才没有上前一步,靠她再近一些,他其实还有许多话想要嘱咐,那些也只能先藏起来,循序渐进。
“陈老太太和子庚来熟药所几次,看你一直忙碌就没上前,”宋羡道,“狗子一家的事,对陈老太太可能有些触动,我让人收拾了一间屋子,你可以在那里与陈老太太和子庚说说话。”
宋羡是感觉到了外祖母与往常不同?难不成外祖母是要将藏在心里的那些事告诉她?
宋羡接着道:“我会让常悦、常安离远些把守,你们说的话,不会有旁人知晓。”
谢良辰望着宋羡。
宋羡道:“之前查了越州,如今又抓了李琮,接下来我还会打听你父母下落,一点点的线索汇集,不久的将来我也能知晓一切。但现在要不要与我说,说多少都在于你,我不会让人偷听,也不会逼迫你。
以后常悦在陈家村也是一样,希望你我之间多些信任少些猜忌。”
谢良辰抿了抿嘴唇:“那就谢谢大爷了。”
从“将军”称呼变成了“大爷”,也许她心中也有触动。
宋羡见好就收:“那我让人将陈老太太和子庚带去后院。”
宋羡转身离开,谢良辰片刻之后也向后院走去。
听着背后的脚步声,没有半点的迟疑,宋羡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却还要怨怼一句,她这像石头一样的“硬心肠”,不知何时能被他焐热了。
谢良辰没等多久,就见到了陈老太太和陈子庚。
陈子庚快跑过来,扑入了谢良辰怀中。
第一百八十六章
身世
陈老太太看着拉着良辰不放的陈子庚,都说子庚聪明,可是在良辰面前,他就和寻常的小孩子没什么两样。
腻腻歪歪地拉着他阿姐的手,恐怕谁将他阿姐抢走似的。
“好了,”陈老太太道,“让你阿姐歇一歇,你也别太闹腾,免得回去又要尿炕。”
陈子庚的脸“腾”地红起来。
谢良辰抿嘴笑,抬起头看向陈老太太:“外祖母是不是又将之前藏的糠皮拿出来了?”
这下换做陈老太太目光闪烁:“家里的粮食够吃。”
“祖母、二婶和村子里的人又在囤粮食了,”陈子庚道,“明明饭里加了糠皮,却骗我们说是杂粮,我们怎么能不识得糠皮?”
谢良辰能想到陈老太太偷偷摸摸煮糠皮的模样,被发现了还要瞪着眼睛说瞎话。
陈老太太撇了撇嘴,她这个孙儿有能耐,就会在他阿姐面前告状:“村子里没炖鸡给你们吃?这几日没有稻米饭?”
陈子庚笑着道:“那是宋将军送来的。”
说到这里,陈子庚看向谢良辰:“阿姐,宋将军还与我们一起烧鸡蛋吃,不过将军太忙也只来了一次。”
谢良辰没想到宋羡不声不响地去了趟陈家村。
陈老太太道:“你四舅和初二他们在赵州也挺好的,赵州那边的铁匠炉就没停过。”
谢良辰颔首,前世因为这场时疫陈家村许多人都没了,幸好今生大家都没事,不光如此还救回了狗子和他姐姐。
谢良辰道:“狗子的姐姐怎么样?”
陈子庚道:“二婶照看着呢,说得养一阵子才能下炕,多亏宋将军让人去的及时,那些人已经要向她下手了。”
谢良辰又问:“狗子的阿爹和姐夫没了吗?”
陈子庚点头:“当着狗子姐姐的面杀的,狗子说等到时疫散了,就找到他阿爹和姐夫的尸骨,再将他们好生安葬。”
陈老太太叹气道:“命苦的孩子。”
“是那些辽人狠毒,”陈子庚道,“这是人祸,早晚有一日我们强盛了,那些人就不敢再作乱。”
说到狗子一家,陈老太太不由地想起藏在心头的那些秘密,其实这些话她本想等到良辰回到陈家村再说……
谢良辰低声道:“外祖母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要与我说?您放心外面有宋将军的人守着。”
陈子庚虽然不知晓外祖母准备说些什么,但在阿姐说完这话之后,外祖母的神情明显凝重了许多。
陈老太太半晌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庚哥儿说的对,这是人祸,有那些辽人奸细在,就不得安生。”
说完这话,陈老太太又陷入沉默中。
“祖母,”陈子庚低声道,“您有什么事就告诉阿姐,阿姐那么聪明定然会有好法子。”
陈老太太望着外孙女和孙儿,终于她决定卸下肩膀上压着的重担,让两个小的帮她一起担下。
陈老太太道:“我其实认出了许先生,知道她是从广阳王属地来的。”
谢良辰脑海中浮现出陈老太太徘徊在熟药所前的身影,那时候她以为外祖母是担忧她们走不出成药,现在想来,应该也在踌躇,要不要与她提及这桩事。
陈老太太接着道:“因为我们也是广阳王属地逃来的流民,整个陈家村都是。”
这没有让谢良辰和陈子庚太过惊讶,因为从前陈老太太就说过,陈家村是因为前朝覆灭战事四起才相携逃难的,辗转了好几个地方,最终来到陈家村。
所以即便陈家村从广阳王属地来,那也十分寻常。
陈老太太深深地望着谢良辰,继续往下说:“我们会逃出广阳王属地,那是因为带着你母亲,当年你母亲十四岁,刚刚经历了家破人亡,若是她露面于人前,便会有性命之忧,需要有人将她妥善藏好。”
谢良辰听着陈老太太的话,耳边夹杂着自己慌乱的心跳声,手脚发麻,做不出任何的反应。
陈子庚也睁大了眼睛。
家破人亡,这几个字,足以让他明白一个道理。
陈子庚道:“祖母……姑姑……不是您的孩子?”
陈老太太摇头:“她不是,她是……”
谢良辰喉咙里终于能发出声音:“广阳王的女儿吗?”
陈老太太几乎以为外孙女已经想起了从前的事,可看到谢良辰求证的目光,她就明白了,一切都是良辰的猜测。
陈老太太点头:“你母亲就是广阳王和王妃留下的唯一血脉。”
陈老太太没有提及当年将小郡主带出属地的艰辛,陈家村不少人在半路上丢了性命,整个陈家村上下一心,都听从当时的里正,也就是陈老太爷的吩咐。
知晓真相的几个人帮忙遮掩。
陈家村对于陈里正多出来的这个女儿,并没有多加探听。
知晓真相的几个人,年纪大的与陈老太爷一样,逐渐离开了人世,剩下的人跟着陈咏敬去了军营,除了陈咏胜和陈咏义兄弟活着回来,其余人都死在了战场上。
陈咏敬过世之前将陈家村托付给了陈咏胜,所以陈咏胜也知晓一些内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