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陈子庚神情自然,眼睛乌黑发亮,这几个月长了不少,再加上与东篱先生读书,识字,身上带了几许书卷气息,可是每当他看向谢良辰时,目光还和平日里一样,对他阿姐敬佩、信任又依赖。陈子庚道:“那位郡主不一定是什么好人,真是为了做善事,衙署也有收留流民的地方,他们可以将米粮送去给衙署,为何要自立门户?
二叔带着人也救了流民,将他们送去衙署后面的院子里,可二叔却没告诉他们说,救他们的是陈家村。
可见在那位郡主眼里,救人不重要,重要的就是让大家知晓她在救人。”
陈咏胜脑子里一亮,被陈子庚这样一说,那些想不通的事,全都变得简单起来,可不就是这个道理。
谢良辰伸手摸了摸陈子庚的头顶:“只要心中有所求,总是遮掩不住的。”
这位郡主,是怕北方局势变了,大家就将她忘记了,难不成嘉慧郡主还指望着要回北方?
前世,这位嘉慧郡主一直在京城,不曾出嫁,皇帝常常召她入宫。
其余的事,谢良辰就不知晓了。
不过也不用去细想,既然嘉慧郡主将手伸到镇州来,相信用不了多久,她就会进一步了解这位郡主。
三个人进了东篱先生的院子,东篱先生已经收拾妥当,只有一个小包袱,包袱里面是换洗的衣物。
“走吧。”
陈子庚上前将小包袱拿在手里,陈咏胜上前搀扶着东篱先生上了牛车。
等到大家都坐好,陈咏胜挥了挥鞭子,赶车回陈家村。
东篱先生捋着胡须,看着拉车的黄牛:“不错,这么快就有大牲口了。”
陈子庚笑道:“等到耕种时就要靠它了。”
东篱先生点头:“不过村中田多,几头牲口恐怕不够用吧?”
陈子庚道:“我们还做了踏犁,铁匠铺才打好犁头,您一会儿瞧一瞧。”
这一路上,东篱先生坐着简陋的牛车向看着周围的情形,等到牛车出了城,东篱先生才道:“镇州城里可真热闹。”
陈咏胜道:“您就等着看吧,明年会更热闹。”
……
京城。
芙蓉帐中,伸出一条手臂,嘉善郡主伸了个懒腰,等候在屋子里的丫鬟忙端着水上前,服侍嘉善郡主梳洗。
天早就大亮了,嘉善郡主还是一副神情恹恹的模样。
“宋家三爷的人又来过了。”丫鬟春山低声道。
嘉善郡主“嗯”了一声:“你如何说的?”
春山道:“奴婢说,郡主您病倒了,宋旻的人在京中四处走动,看样子没有人愿意伸手帮他。”
“是他蠢,”嘉善郡主叹息道,“与辽人勾结,那是什么罪名?连他亲生父亲都要避嫌,更何况别人。”
嘉善郡主托着腮,一双眼眸微微眯着看着窗台上的梅花:“闹到这个地步,他就是死路一条了。”
第一百五十四章
公正
春山站在一旁给嘉慧郡主梳头,眼睛中露出几分担忧的神情。
嘉慧郡主道:“你怕什么?”
春山道:“会不会有人因为宋旻的人发现郡主,再与郡主为难?”
嘉慧郡主笑出声:“喜欢我的人那么多,想要求我替他们在皇上面前说话的人也不少,这是人尽皆知的事,难不成那些人出事都要牵扯到我身上?”
春山这样一想,皱起的眉头顿时松开了。
嘉慧郡主道:“你就是想的太多。”她对宋旻没有说过什么话,不过就是让人传了几句消息而已,就算宋旻说出来也没有对证。
说完这些嘉慧郡主眼睛中的笑意忽然去了个干净,宋旻死不死,她半点不在意,她只是不喜欢北方落在宋羡手中。
她还记得一年多前,在北方见过宋羡,她轻轻撩开帘子,露出半个侧脸,眉目舒展,嘴唇微微含笑。
她知道什么时候自己看起来最美,她装作若无其事地等马车缓缓从宋羡面前经过时,她轻轻晃动了手腕上的银铃。
武将都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点点动静都会引起他的主意,他知道宋羡定会看过来。
这一眼,关系到她能否收揽这颗棋子。
宋羡从她马车旁经过,目光的确扫向了她,只不过那冰冷、生硬的视线中夹着一股的寒意,让她不知不觉中收敛了笑容。
然后宋羡没有半点停留就那么离开了。
北方有那么个人在,她想要用点手段都不容易。
嘉慧郡主如同呓语般,脸上有种让人心疼的落寞:“我是广阳王一脉最后的血脉了,我也只是想要拿回自己的东西罢了,为何一个个都要与我为难?”
春山柔声道:“是不该。”
春山说完顿了顿:“皇上不是答应了郡主,将西北广阳王的属地拿回来,就封郡主的夫婿做节度使,接管那几个州。”
嘉慧郡主道:“皇上是说过,但你信吗?这世上从来没有白白得的好处,除非在收回那属地的时候我立下了大功。”
春山道:“郡主这么聪明,定然能做到。”
已经输了一局,后面的还得慢慢来。
嘉慧郡主道:“你说帮陈家村熟药的人到底是什么来历?我父亲说过,广阳王妃沉迷医术,到处寻找前朝的医书,早知道医书这么有用,我是不是应该让人找一找当年受过广阳王妃恩惠的郎中?”
春山道:“您做的已经很好了,找到了不少广阳王旧属,好在他们都愿意助您从前朝余孽手中收回属地。”
嘉慧郡主点头:“希望他们不要让我失望,不要给广阳王丢脸。”
春山为嘉慧郡主梳好了发髻,然后将铜镜捧来。
嘉慧郡主抬起眼睛,看到镜子里那娇滴滴的美人,满意地点了点头。
春山称赞道:“郡主可真美,郡主不用担忧北方的事,您这般模样,什么都能做到。”
嘉慧郡主点点头,要说担心,她会在意宋羡,其余的人,譬如李佑进京之后常常提及的陈家村,那不过就是宋羡的把戏罢了。
没有宋羡,陈家村什么都不是。
嘉慧郡主伸手把玩着自己的裙带,宋羡恐怕又要拿走一个州,但也不能便宜了他。
宋羡远在北方,山高水远,她委实吃亏,但在京城,宋羡也一样不及她,她也要让人放一把火,让宋羡吞下一条鱼,也要卡上一根刺。
至少将宋旻的死,推到宋羡身上,这样宋家父子就永远不能安生,有了嫌隙才能让人有机可乘。
……
宫中。
皇帝坐在御座上,看着李佑呈上来的奏折。
五十四岁的皇帝,眉宇之间已经有深刻的皱纹,额头上一道伤疤清晰可见,那是年轻四处征战时留下的印记。
臣工们每次看到这道伤疤,就会想起皇帝对大齐的付出。
皇帝道:“李佑押送一干人等,还需要半个月才能入京,列位有没有想好,该怎么处置此事?”
刑部尚书先躬身道:“勾结外敌是重罪,该依照大齐律法处罚。”
皇帝略微有些迟疑。
刑部尚书接着道:“这件事非同小可,就算镇国将军为大齐立下不少战功,但这件事上朝廷断不能姑息。”
这话大家都明白,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皇上在这件事上抬了手,还有那么多节度使,万一还有人也这般施为,大齐岂不是要乱了?
官员之中又有御史上前:“宋旻是镇国大将军子嗣,宋羡将军也是镇国大将军嫡长子,若不是李大人查明此案,宋羡将军凶多吉少,真的顾念镇国大将军,就该秉公处置。”
皇帝沉默片刻,终于拿定主意:“不管是横海节度使还是宋旻的案子,刑部、大理寺都要彻查到底。”
官员们应声。
皇帝遣退了臣子,转身离开了广和殿。
坐上步辇之后,皇帝忽然想起了广阳王,李佑去镇州之后,让人送了不少密折入京,宋羡将镇州打理的很好,还在镇州开了第一个官药局。
镇州的村子还收起了药材,府衙出面为商队做文书。
这是对治下用了怀柔的手段?
有些像广阳王的路数。
皇帝也曾十分欣赏广阳王,只是后来……
皇帝挥去脑海中的思量,如今的广阳王属地至今还被前朝余孽攥在手中,由此可见广阳王的那些政见就算不错,却也没什么用处。
“让人快马去迎李佑,”皇帝道,“给李大人送去些吃食和衣物,与李大人说,今年他不能在宫中陪着朕守岁了,朕会记得他的辛苦。”
内侍应声。
……
腊月二十九。
陈家村的孩子们都聚在一起看杀猪、杀羊。
想到明日就有肉吃了,孩子们笑不拢嘴,看到爹娘、姐姐将肉放在笸箩里往家走的时候,他们立即跟上前询问:“娘,是明天吃肉吗?是明天早起就吃,还是午时?能吃多少?都吃了吗?”
大人们被孩子问的没有了耐心,一个个掐着腰将娃们赶走。
陈老太太听到了就劝说道:“过年了,谁也不准打孩子,都要高高兴兴的。”
“知道了。”妇人们立即露出笑容。
陈老太太依旧四处走动巡视,肉她不用看着了,有陈玉儿几个在旁边,绝不会多给少给。
过年了肉要按人头分足了。
一年就这一次不是?
陈老太太决定过年的时候,自己绝不心疼银钱,可当她走回自己家里时,脸色还是变了。
小院子里传来一股股肉香,灶房里“滋啦”作响。
谢良辰探出头来:“外祖母,您饿了吗?要不要先吃些?我做了面条,还有肉卤子。”
陈老太太正在与自己做斗争,就看到高氏带着几个人进了院子,高氏手里拿着一个布包袱,笑着看谢良辰。
“辰丫头,你过来,”高氏道,“我们有东西要给你。”
第一百五十五章
心意
高氏跟着陈老太太和谢良辰进了屋,将手里的包袱放在炕上打开。
陈老太太看着一怔,那是一套杨妃色的衣裙。
布料不是寻常的粗布,而是单经的罗织物,衣裙上有手绣的花纹,中间是两只对飞的彩蝶。
高氏笑着道:“这是我们大家一起绣的,不过这料子是宋老太太给的,没有用特别好的料子,那些不经穿,但是这种应该可以,杨妃色看着鲜艳,过年总要讨个吉利。”
高氏说着将那杨妃色的衣裙拿起来,压在下面的是一套他们平日里穿的粗布衣裙。
“这套是我们之前准备的,”高氏抿嘴笑,“辰丫头平日里穿最合适了,还有这两双鞋……大伯娘每日那么辛苦,以后良辰和子庚的鞋子就我们来做。”
谢良辰看着这些衣物,上面的针脚密密实实,绣样十分的漂亮,她平日里总去织房里,却半点没有察觉,不知道舅母和村中的女眷们是怎么偷偷摸摸做出来的。
高氏这些日子偷偷摸摸去镇州城里的成衣铺看过几次,只感叹她们的绣工到底及不上那些绣娘,不过好在她们的良辰绝对不会嫌弃。
谢良辰眼睛微微有些发红,村子里的情形是好多了,但也只能给长辈换新衣,就连外面跑的那些孩子们,也只是才能穿得齐整而已。
高氏身上的衣裙早就洗的发白,衣袖下面还补过几次,但是她们都没有想着给自己添置衣服,而是悄悄的拿银钱买布料,买绣线,悄悄地给她做了新衣裙。
这是整个陈家村对她的心意,是她收到最好的东西。
高氏接着道:“等将来咱们村里更好了,我们也多学点绣样,给你做更好的穿。”
这次轮到陈老太太忍不住,转脸道:“你看看,这是做什么?有钱没地方花了不是?做一套就行了。”
嘴上这样说着,陈老太太心中却说不出的高兴。
“你看你大伯娘,”高氏笑着拉住陈老太太,“您向夸我就夸我几句呗,躲着做什么?难不成还要在良辰面前掉眼泪?”
陈老太太的泪水顿时被高氏几句话给折腾没了,掐着腰道:“我看你是反了天了。”
高氏笑着又喊了一声:“玉儿,把大伯娘那身衣服也拿过来。”
陈玉儿应了一声,快步进了屋子,将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裙取出来递给陈老太太。
高氏道:“您这套素净些,若是您嫌弃不好……”
陈老太太差点落下的眼泪又被高氏说没了,她故意瞪眼,用漏了风的嘴道:“嫌弃不好你还能给我重新做?”
高氏笑出声:“那恐怕来不及了,但也不是没有法子,您可以与良辰唤着穿。”
陈老太太拿起笸箩里没有缝好的鞋垫就要去打高氏,高氏边躲边求饶:“大伯娘,求您了,媳妇知道错了。”
“下次,下次定然好好做。”
谢良辰和陈玉儿看着笑。
陈老太太累得气喘吁吁,手里的鞋垫子到底也没派上用场。
高氏和陈玉儿走了之后,赵氏的媳妇又送来了一个给陈子庚做的斜挎包和一双崭新的鞋子。
陈老太太看着炕上的东西,不由地叹气:“这得话多少银钱啊?他们这是把手里的都拿出来了吧?”
谢良辰点头:“应当是。”
陈老太太有心贴补,奈何自己的腰也细得很。
不多一会儿,陈咏胜和陈咏义兄弟来了,送来了给东篱先生和许先生的新衣衫、鞋袜和银钱。
“这该从村子里出,”陈咏胜道,“许先生不说了,帮的是我们整个陈家村,东篱先生虽然教的是子庚,子庚将来长大了,也要为村子出头,我们还指望着他呢。”
其实谢良辰和陈老太太已经为两位先生准备了年礼,虽然不是很多,但两位先生也不会在意。
不过多一份那是村中其他人的心意。
谢良辰将东西接了下来。
陈咏胜却没有要走的意思,今天见到家家户户领了肉,村子里又有足够的吃食,能顺顺利利地过个年,心中说不出的高兴。
对,就是高兴。
如今的日子苦尽甘来,再往回看,尤其觉得那时候难熬,陈咏胜都快觉得自己是不是老了,怎么总要琢磨从前的那些过往呢?
陈咏胜半晌终于道:“今年好了,什么都不用怕了,没人欺负咱们了。”
他本来还有一肚子话要说,却忽然哽住了,生怕自己一不留神,将脸丢到姥姥家去,于是伸手摸了摸陈子庚柔软的头发,又去看谢良辰:“这几天好好歇一歇,其余的事过了年再说,不着急。”
谢良辰点头。
然后陈里正转头走出了屋子。
谢良辰刚将年礼送给两位先生,陈玉儿就来道:“孙阿爷、北山村的范里正,还有几个人我不太认识,都来村子里了。”
许汀真放下手里的药材,吩咐谢良辰:“快去吧!”
谢良辰看向东篱先生住的院子,东篱先生去试新衣袍了,也不知道合不合身。
许汀真看出谢良辰的心思:“衣袍合身,我一看就知晓了,你不用管。”衣袍大小合适,就是有些肥,不过那老家伙肥点、瘦点又有什么?一脸褶子的人了,打扮的再精神,也不招人看。
谢良辰离开不多一会儿,东篱先生就从屋子里走出来,陈子庚跟在旁边夸赞先生很精神。
东篱先生却将自己的关门弟子遣出去:“快去帮帮你阿姐。”
陈子庚觉得眼前的先生,与平日稍稍有些不一样,往常先生很是欢喜他在旁边,如今却一刻也不想见到他似的。
陈子庚应了一声,不过出了院子并没有去寻阿姐,而是躲在角落里,看到先生扬起头向许先生的院子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