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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昨夜整整一夜,还有今早,在来的路上,慕扶兰坐卧不宁,患得患失。

    她怕自己听到寺里并没有那样一个孩子的话。一切不过只是她的幻象而已。

    而现在,因为这个僧人的话,那虽然渺茫但却牵住她心肝的某种希望,看起来竟仿佛还能继续保有下去。

    就在这一瞬间,她便已经感激得几乎就要落泪了。

    她克制住那种瞬间涌向自己的情感,向僧人道谢,随他去往后山的塔林。

    僧人引着路,和她说着关于那孩子的来历。

    那孩子是个孤儿,出生不久,便被弃于后山塔林,身上带了生辰八字,天煞地孤。想是将他带到这俗世的父母恐惧,怕他会给自己带来不祥和灾祸,这才将他弃了。他的啼哭之声引来了长老,长老后来便将他养在跟前。

    僧人说,那孩子如今快要三岁了,还是不会开口说话。长老对他却很是喜爱,不知为何,也分外的看重,破格竟以徒儿唤他,论份位,和住持方丈一样,却又不曾替他剃度正式收入门中,只道这孩子还另有尘缘,在收养他不久之后,便对自己这般叮嘱。

    慕扶兰的眼前再次浮现出昨天傍晚那孩子回头看向自己的一幕,心跳止不住地再一次地加快。

    “到了,此处便是塔林,长老就在里头,女施主循路进去便可。”

    僧人停步,指着前方一条石径说,向慕扶兰合十行礼,随即转身离去。

    慕扶兰沿着石径,穿过身畔那一座座静默而庄严的舍利塔,慢慢地朝着塔林深处走去,终于,在她行到了一座塔旁之时,慢慢地停下脚步,看着前方,屏住了呼吸。

    前方不远之处,就在塔林之间,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僧带着一个稚童,两人各自握了一把扫帚,正在清扫着落在塔林周围地上的落叶。

    那稚童头梳一只冲天小髻,身穿一件改小了的旧僧袍,手中握了一柄小扫帚,正效仿着老僧,一下一下在扫着地。

    他的神情稚嫩,动作却一板一眼,认真无比,身后的那片地,被他扫得干干净净,连一片落叶都没有落下。

    慕扶兰双眼一眨不眨,望着面前的这个孩子,一种唯有她自己才知道的再熟悉不过的亲近之感,便向她迎面扑来。

    从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归来之始便犹如被剜走一块的空落的心,就在这一刻,被一种不敢置信般的狂喜和心安之感,彻底地填满了。

    他就是她的熙儿,她知道。

    他转世而归,就像从前曾经对她说过的那样,回来陪伴她了。

    她双眸泛红,喉咙堵塞,想立刻就奔过去,将他小小身子抱入怀里,再不放开,告诉他,自己就是他的母亲,从今往后,再不分离。她会尽己所能地保护他,直到他长大成人,开始有他自己新的人生。

    可是她又害怕这样的自己会吓到了他。

    “熙儿!”

    她上前一步,试探着,颤声唤出了他的名字。

    那孩子停了下来,握着手里的小扫帚,抬起头,望着忽然出现在了自己面前的这个年轻又美丽的女子。

    片刻之后,他迟疑了下,睁大一双明亮纯真的眼睛,慢慢地问:“熙儿是我吗?你就是我的阿母,来接我的娘亲吗?”

    或许是他第一次开口说话的缘故,他的吐字有些吃力,但却一字一字,清晰无比。

    就在听到他用稚嫩嗓音问出这话的时候,慕扶兰再也忍不住了,落下眼泪。

    “是,你是熙儿!我便是你的阿母,来接你的那个娘亲!”

    她哽咽着回答,用力地点头。

    她何来的福泽啊,竟叫上天待她如此恩厚。纵然前生那么多的遗恨和痛,这一辈子,竟还能让她和她的熙儿用这样的方式相遇再做母子。

    她向那个小小身影奔了过去,一下便将他搂入怀中,紧紧地抱住。

    亲吻仿佛雨点一般,不停地落在他的一张小脸蛋上。

    熙儿被她抱入怀里,起先一动不动,乖乖地任她不停亲吻自己,慢慢地,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欢喜的光芒。

    “我梦见过娘亲来接我。你和我梦里的那个娘亲,一模一样。昨天熙儿就看见你了,可是不敢叫你。”

    “原来你真的是我娘亲呀……”

    他的一张小嘴凑到了慕扶兰的耳边,欢喜,又带了几分羞涩,轻轻和她耳语。

    慕扶兰的眼泪流得更凶,将他抱得也愈发得紧。

    “娘亲你不要哭……”

    熙儿伸出一只小手,替她擦起眼泪。

    “好,娘亲不哭!”

    慕扶兰急忙忍住眼泪,对着熙儿露出笑容。

    “师父!我有名字了!”熙儿眼睛发亮,兴奋地仰起脸。

    “她就是我的娘亲!我的娘亲来接我了!”

    慕扶兰这才回过神,急忙擦去眼泪,轻轻松开熙儿,转向那个方才一直在旁静静观望的老僧。

    怀着无比敬重感激的心,她向面前这手握扫帚的高僧恭敬行礼。

    “长老,熙儿是我的孩子,我能不能将他接走?”

    道谢过后,慕扶兰问道。

    老僧的目光平和而深沉,凝视了慕扶兰片刻,说:“此子本非空门中人,因缘际会,从前寄居于此。如今女施主找了过来,骨肉重聚,天道人伦,老衲怎敢不放?”

    慕扶兰深深拜谢,慢慢定住心神,思忖了下,很快便做了决定,对熙儿说:“娘亲的家,在一个名叫长沙国的地方,那里离这里很远。娘亲现在还有事,不能立刻和你一道回去。娘亲先叫人把你送回家,你在家中等着娘亲回来,好不好?”

    熙儿一愣,眼睛里露出忧愁的神色,两条小胳膊紧紧地搂住慕扶兰的脖颈,迟疑了下,轻声说:“娘亲,你会不会不回来,又不要我了?”

    慕扶兰心又酸又热,将儿子再次拥入怀里,重重地亲了一下他的额。

    “熙儿放心。熙儿是娘亲在这世上最心爱的人,从前是娘亲找不到你,现在终于找回了熙儿,娘亲怎会不要你?熙儿听话,等这里的事情完了,娘亲立刻回家,往后,我们再不分开,好不好?”

    熙儿松了一口气,脸上重又露出欢喜的笑容。

    “好。熙儿听娘亲的话,在家里等着娘亲回来。”

    慕扶兰紧紧又抱了儿子片刻,终于放开了他,再次回到慧寂长老的面前,说道:“长老,我今日便安排人上山,尽快先将熙儿送走。”

    长老不言,只朝熙儿招了招手。

    熙儿朝他奔了过去。

    长老面露微笑,慈爱地摸了摸他的脑袋,指着前方那片塔林说:“缘起于此,有始有终。熙儿愿不愿意先和师父一道,把这里的地扫完再走?”

    “熙儿愿意。”

    他立刻点头,奔去抓回了方才那把放下了的小扫帚,转头对慕扶兰笑道:“娘亲,熙儿要先帮师父把地扫完了才能走。”

    慕扶兰笑中含泪,点头说好。

    她站在一旁,望着熙儿努力扫地的小小背影,拭去面上残余泪痕,转身回到前头,开始安排事情。

    她这趟入京,慕宣卿曾替她安排了两个能干的慕氏死士,以随从的身份,随了使官队伍同行而来。

    使官贡献完毕,便不能留下,三日内必须回去,但那两个死士暗中已经留了下来,供她驱策。

    慕扶兰知自己接下来前途未卜,甚至凶多吉少。

    正是因为如此,她才要将熙儿先尽快送回长沙国。

    只有熙儿平安地先回了长沙国,她才能放下心,和眼前的这些人周旋。

    她一定要尽快脱身。不惜代价,不论手段。

    第21章

    第

    21

    章

    目下自己处境本就艰难,绝不能让谢长庚对自己的举动产生任何的怀疑,更不能让他知道熙儿的存在,免得雪上加霜节外生枝。

    尽管心里万分不舍,但是暂时的分离却是不可避免。慕扶兰的理智提醒她,自己现在应该做什么。

    在安排好事情后,她不敢耽搁太久。压下满腔的不舍,只能和今天才刚刚回到自己身边的熙儿分别。

    她立于通往塔林的后山门口,凝视着那个被送下山的小小身影。

    那么小的孩子,分明如此的不想和自己分开,却又这么乖巧,一句哭闹都没有,只是不断地回首张望自己,含着泪花的眼睛里,满是对自己的依依不舍。

    慕扶兰一直站在那里,目送着儿子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了视线里,这才转身离去。

    她入城回到宅邸时,已是傍晚,谢长庚和前些日一样,这个时辰人还没回来,但一进门,管事告诉了她一个消息。

    河西那边传来讯报,北人有异动,节度使这个年也不能留在上京过了,三天之后,就要动身回往河西。

    慕扶兰面上没什么大的反应,只道尽快叫人给他收拾行装,心里的紧张之感却立刻绷了起来。

    原本以为他最快也要年后才走,留给自己的时间,至少还有大半个月。没想到忽然出了变故,竟只剩三天了。

    他要走,她接下来的去向,或者说,面临的“命运”的方向,一下就摆到了面前,刻不容缓。

    庆幸今天果断安排了熙儿这件大事之余,慕扶兰立刻思量起了前些天起便在心里反复掂量过的一个念头。

    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她必须要尽快有所行动。

    当天晚上,谢长庚回得比平常还要晚些。管事想必已将慕扶兰白天去了护国寺礼佛的事告诉他了,他没说什么,回来和她在屋里碰见的时候,只是冷冷看了她一眼,人便去了书房,很迟才回来,那时慕扶兰已上了床睡觉,帐子放了下来。

    他也依旧睡在榻上,和先前没什么两样。

    第二天的早上,谢长庚走后,慕扶兰就被刘后召入宫中,说河西不宁,谢长庚就要回凉州了,问她接下来有何打算。

    慕扶兰依旧扮痴作呆,说他这几日很忙,早出晚归,还没和她提过此事,自己心里也没个准。随他同去凉州或是回谢县侍奉婆母皆可,全凭夫君的安排。

    刘后并未久留慕扶兰,盯着她的背影出去了,问一旁的杨太监:“你如何看?”

    杨太监道:“谢节度使人都要离京了,慕氏却还不知要去哪里,可见谢节度使对她并不上心。”

    刘后点了点头:“本宫也是如此做想。这个慕氏空有其表,性子却唯唯诺诺,人也乏味的很,便是靠着姿色起初博了谢卿欢心,也是不能持久。”

    杨太监笑道:“确实。太后不必顾虑她蛊惑离间谢节度使了。”

    刘后笑了笑:“这个固然不必担心,但本宫既将她召至上京了,少不得便要再多留她住些时日了。”

    杨太监起先一怔,随即顿悟。

    长沙国虽说国小兵弱,但也是封王之地,现在太后虽然不打算下手,但保不齐对方不老实,趁乱起幺蛾子。听闻慕宣卿对王妹很是爱护,将慕氏留下为质,自然有用。

    “太后这是要以她为质震慑慕宣卿?”

    “你觉得呢?”

    杨太监沉吟了下,小心地说:“太后,奴婢一直不解,太后为何不将谢节度使的母亲也接入上京?节度使手握重兵,尤其谢节度使,虽说对太后忠心耿耿,但人心难测,万一……”

    他顿了一下。

    “听闻他是孝子。何不寻个借口一并接谢老夫人入京,如此,慕氏留下服侍婆母,天经地义。太后手里既有谢节度使的人质,又有长沙国的人质,岂非一举两得?”

    刘后摇了摇头。

    “本宫寻个由头扣下慕氏,谢卿必不致反对。但若将他母亲也接来,他必会疑心本宫对他不放心,以其母为质。”

    她出神了片刻。

    “便是要以人为质,也不是现如今。如今内外交困,正是用他之际,不必节外生枝。”

    杨太监忙躬身:“是,是,还是太后考虑妥当,奴婢妄言了。”

    刘后笑了笑:“那便如此定了。等他来见本宫,便和他说明此事,扣慕氏在京为质。”

    杨太监奉承:“太后英明,无人能及!”

    ……

    慕扶兰出宫回了谢宅,过午,以自己要回访一个在京官员夫人的名义出了门,行至半路,寻了个借口,打发掉随同的管事,在车厢里换了身毫不起眼的衣裳,下车后,改乘一顶预先备好的轿,折往城西的一间酒楼。

    内史张班已收到一封署名来自长沙国丞相陆琳的密信,约他今日未时末,在此间酒楼里会面。

    张班心中很是疑虑。

    前次他收了陆琳重贿,在刘后面前替长沙国做了一回说客。今日忽然又收到他的密信,很是意外,不知对方何以竟大胆到如此地步,偷偷来到上京,更不知他又约自己出来到底所图为何。所谓拿人手软,心里未免忐忑,更是不喜。

    但既收到邀约,知自己若是不见,对方必定不会就此作罢,无可奈何,只好脱去官服,乔装悄悄到了信上所提的这间酒楼雅座包间。

    张班到了包间门口,看了下身后,确定没有可疑之人盯梢,推门而入。

    包间里静悄悄的,不见旁人,只在屏风之后,隐隐现出一道人影。

    张班停步,盯着那道人影道:“我已到,你何事?”

    那道人影动了一下,从屏风之后转出。

    竟是一个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的妇人打扮的年轻女子,容貌极美,向着自己含笑点头。

    张班的目光落到对方身上,一时定住,片刻,才反应了过来,吃惊不已。

    “你是何人?怎会在此?”

    慕扶兰道:“我是长沙王的王妹。今日是我借了陆丞相之名,约内史到此见面。”

    张班愈发惊讶。

    慕宣卿的妹妹嫁了谢长庚,前些时日入了京城,他自然知道。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她竟敢借陆琳的名义将自己骗来这里。

    到底居心何在?

    他脸色微微一变,迅速看了眼身后。

    慕扶兰朝他缓缓走去,微笑道:“张内史不必担心。我今日约你至此,绝无恶意,而是有事与你商议。”

    张班这才定住心神,暗暗吁了口气,也不正脸看她,端着神色,冷冷地道:“何事?”

    慕扶兰道:“前次多亏了张内史古道热肠,仗义相助,长沙国才得以求得平安,王兄很是感激,我过来时,特意吩咐,说若有机会得见内史之面,须得代他向内史道谢。”

    “罢了。你一妇道人家,冒充陆琳之名见我于此,想必也不会只是为了道个谢。你还有何事?”

    慕扶兰笑道:“我早就听闻张内史不但是个能臣,更是爽快人,今日见面,果然如此,我就喜欢与内史这般的人打交道。内史既开口问了,我便也不扭捏作态。实不相瞒,今日冒昧将您请来这里,是有事相求。”

    张班听她原是有事求于自己,忍不住瞥了她一眼。她一双美目凝视着自己,双眸一眨不眨,顿觉轻飘了起来。不自觉地抬了抬下巴:“何事?”

    “内史身居要位,太后面前的肱骨重臣,想必也是知道,我因长沙国出身的缘故,如今境况不易。谢长庚过两日便要出京,我怕太后扣我留于上京,以我为质。今日大胆请内史出来,便是盼着内史看在我王兄的面上,助我一臂之力。倘若能劝太后打消此念,放我出京,不但王兄那里定会表谢,我对内史,更是感激不尽。”

    张班又看了她一眼。

    “慕氏,这我就不懂了。你和谢长庚是夫妇,自有情分。这种事情,你不去寻他,怎的求到了我这个外人的头上?”

    慕扶兰道:“张内史难道不知他是何等人?他与我又何来的夫妻情分?只要太后开口,莫说扣我做长沙国的人质,便是要了我的性命,恐怕他都不会皱一下眉。”

    张班摇了摇头,叹息:“你有如此认知,倒也不是糊涂之人。可惜啊,当初你父王将你错嫁了人。你既求到我这里,我倒不是不愿意帮。只是这个忙,恐怕有些难帮……”

    他的视线停在慕扶兰的脸上,停住了。

    这个张班,表面端着,实际也是好色之徒。慕扶兰又怎瞧不出他看着自己时眼中渐渐露出的异色?笑道:“我知此事不易。倘若内史肯帮忙,事成之后,我必有所回报。”

    谢长庚的夫人,张班心知不好乱动。只是对着这么一个自己找上来求助的美人儿,也是不想一口回绝,听她话下,似乎另有含义,咳了一声,神色端得更紧了。

    “你何意?”

    慕扶兰朝他走过去几步,低声道:“内史恐怕还不知道吧,谢长庚有谋反之心。此事别人不知,我和他是夫妻,夜夜同床共枕,他怎能瞒的过我?”

    张班一愣,脸上轻浮之色顿时消失,双眼盯着慕扶兰,神色变得凝重无比。

    “慕氏,你此话当真?”

    慕扶兰点头。“千真万确!我曾听到他于梦呓中泄出谋反之言。倘若不是日有所思,他又怎会夜有所梦?他野心勃勃,岂是长久甘愿受人驱策做人臣下的人?便是没有凑巧被我听到他的梦呓,内史恐怕也是双目雪亮,心知肚明。”

    张班和谢长庚,一个主内,一个在外,都是被刘后引为“肱骨心腹”的人,如今谢长庚势力大起,张班犹如失宠,以他的品性,怎可能丝毫不为所动?

    她看着张班,见他没有出声,继续说道:“我父王当年将我许给谢长庚,本意是想为长沙国求到盟友。哪想他却是个凉薄之人,一切只为自己上位,何曾顾我长沙国半分?长沙国只求自保,与其靠他,不如投靠张内史您。”

    “倘若内史能助我脱身,不必留在上京为质,我愿替内史监视谢长庚的动向,一旦捉到实证,便呈给内史。”

    张班表面看似平静无波,实则内心早已不知转过了多少个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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