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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2章

    隔壁小孩日日馋得流口水,眼巴巴过来讨。

    他们讨,她不要,他就给。

    接着小孩们就围着他跑跑跳跳,一声声清脆响亮地喊:“戚老师,你真好!太好啦!”

    而后看一眼面色平淡的漂亮师娘,再鬼机灵地恭维:“师娘也好,非常好!戚老师可以再给我们一块桂花糕了吗?下午不要认字,不要画画,我们一起抓麻雀好不好?”

    每逢这时,他总是对着她笑。

    袅袅白雾笼着脸,弯起来的唇角,蕴着无比澄净的、简单的满足。

    ——你真的高兴吗?戚余臣。

    这就是你不择手段想要过上的生活?

    不知该如何评价他这个人,总之她要出门,刻意加了一句:「趁我还看得见。」

    讽意颇浓,戚余臣苍白地笑笑:“陪你去?”

    「不用。」

    “好,那眠眠注意安全。”

    大约清楚她无处可去,想做任务就无法离开他吧?他从不限制她的自由,也不阻碍她外出。至于私下里有没有安排人偷偷跟着,不得而知。

    “太太,我们不该往左走吗?”

    巷子尽头有一条分叉路,往左通往生意红火的大街,街上有一间高达六层楼的百货商店,往常姜意眠的衣服多是老师傅订做,偶尔才来这逛一逛。偏偏这回她想着事,径直往右走。

    小婷连喊几声太太都得不到回应,只好迷糊地摸摸脑袋,跟上去,直到望见一家老字号中药馆。——那是戚余臣固定去的地方,据说那前天不幸被车撞,也是来这救治的。小婷自以为恍然:难怪太太突然有兴致出门,原来打着幌子,想悄悄关心那个人的伤势呢!

    哎,她又不禁为逝世的秦先生感到伤心了。可今时不比旧日,哪有逼着人一世守寡的道理呀?

    总归太太开心,就是先生开心!想清楚这点,小婷不好的情绪一扫而空,屁颠屁颠扶着太太跨过台阶。见药馆里仅有一个学徒在捣药,忙问那位姓乔的老大夫在哪里。

    “在里屋睡觉。”

    学徒转身去叫人。

    片刻后,戴着老花镜的乔大夫快步而出。

    “大夫你好,我们是住在——”

    “戚太太对么?”没等小婷说完,大夫先一步识出她们的身份,语调莫名地迟疑:“你们……应当是为着戚先生来的?他的伤势恶化了?喉咙如何了?难不成……又伤着了?伤上加伤?”

    那倒没有。

    哪门子的大夫呀,怎么一开口就咒人?

    小婷不乐意地皱皱鼻子,照着太太比划出来的意思,翻译给他听:“那个人没事,我们太太是想问问您,他脖子上那道伤究竟是怎么来的?有多重?以后还能不能开口说话?”

    大夫呃了一声,“不是被车杆划伤的么?日后……日后的事还说不准,关键太太您是怎么想的呢?您觉着她能说话好,还是不能说话为好?”

    “你才是大夫,怎的反过来问我们?再说这种事又不是我们太太想如何就如何的!”

    这下用不着太太提点,小丫头自个儿发觉猫腻了:“好哇,瞧你这一问三不知的,还左躲右闪不答话!我看你根本不是正经的大夫,而是学艺不精的骗子吧?!”

    “不不不,我只是经手的病人多,一时——”

    大夫试图解释,姜意眠干脆利落,取下了手腕上的翡翠镯子,往他眼前一放。

    “这这这……”

    第二回

    摘耳环,针钩倏地扎进桌面陈年的裂纹内。

    “还不说实话?”

    小婷凶得不伦不类。

    学徒见状附和:“师父,那人只让你不要主动对外提起,现在是他太太找上门,你说也没关系吧?”

    好吧。

    乔大夫被说服了,清了清嗓子,将真情和盘托出:

    两天前的傍晚,戚余臣的的确确在街边救下一个顽皮的孩童。被送来医馆时,一条裤腿沾满血,脖子完好无损。

    彼时他们在替他处理伤口,他突如其来地问了一句,店里有没有能让人暂时失声的药。大夫以为他要找毒药,有意否认掉。谁料得抓一把药的间隙,这人一声不吭地拿利器抹了脖。

    “早知道他这么糟蹋自己,我还不如……”

    说起这事,乔大夫连连摇头,满脸惋惜:“天底下怎会有人无缘无故伤着自己呢?他不肯说,可我多少能猜测些,他这是……”

    话语顿住,瞟了瞟对面的人,他不由得文诌诌地叹一声:“情啊,爱啊,我这把年纪看得多了,独独没见过这种!这人身上看得见的伤全不打紧,心里看不着的病才厉害。故而我多嘴问您一句,究竟想他好,还是想他同您一块儿不好,一切都由您说了算不是吗?”

    “啊?您是说……”

    那人故意划了喉咙,陪着太太做哑巴?

    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人啊?

    小婷难以置信地张大嘴巴,姜意眠则彻底验证了自己的猜想。

    ——谎言,统统是谎言。

    三少爷的仓库是他炸的。

    秦衍之不肯放过她也是假的。

    戚余臣高明地躲在暗处,以柔弱不堪一击的姿态,使计除去一个又一个敌人。他从头到尾都在撒谎,她曾对此产生疑心,试图保住秦衍之作为牵制他的力量。可惜失败了。

    往前数,两年前在家信中看似不经意提起的手语;截止如今,无数不知情的人为之感叹赞许的深情牺牲。一切都是他的伏笔与心机。

    仗着她不能自由言语,他用糕点,用笑容,还有自己的喉咙

    ,一点点、一天天地对外营造出‘恩爱夫妻,情深似海’的巨大假象。

    成功地骗过左右邻居,唬了小婷,还令一个见多识广的大夫也跌入陷阱之中,不知不觉沦为他的伥鬼,替他说出无数好话,劝她爱他。

    做到这个地步,环环相扣,步步为营,称为天罗地网也不为过。

    但自欺欺人有什么意义?

    为什么没有杀人灭口,而要给她机会侦破一切?

    他在想什么,他还想要什么。有关他的事物姜意眠已经没有兴趣再猜。

    ——她推开了院门。

    不知为何,冬日不甚明媚的阳光额外眷顾这个院子,眷顾院里的人。

    光像水一样毫不吝啬地泼下来,瘦削的青年静坐在石凳上,侧脸呈现出一条优美、恬淡的曲线。指尖捏着一只小小桂花糕,脖上缠着一卷卷白到刺眼的纱布。

    「你回来了。」

    他闻声回头。一同迎过来的除了薄薄的衬衣,纤长的眼睫,还有一抹温柔无尽的笑容。好看得有如一场旷世梦境。

    噩梦。

    姜意眠一动不动地站着,没有回答。

    她的手是空的,神情是冷的。身边跟着一个战战兢兢的小婷,同样双手空空,圆圆的脸上盛满不定的惊慌。于是戚余臣就明白了。

    “眠眠都知道了吗?”

    “好聪明啊……”

    他始终笑着,依然笑着,语气不变。

    但漂亮的伪装掉下以后,怪物终究露出了他丑陋狰狞的真面目。

    如此惹人厌恶。

    *

    开诚布公,一了百了。

    她支开小婷,答应在石桌边坐下时是这样打算的,也以为戚余臣同意戳破所有隐瞒欺骗。

    谁知当她提出问题:「你想怎么样?」

    得到的回答却是:“喜欢你。”

    。

    「煞费苦心的演了这场戏,值得吗?」

    “眠眠喜欢我吗?”

    仿若童话故事里踩于刀尖上行走的人鱼公主,他每说一句话,尚未愈合的伤口就溢出一些血。尽管如此,他明眸善睐,仍旧坚持浅笑着,一字一句地说:“没关系,我来喜欢就好。”

    隔壁院子传来几声假模假样的咳嗽,意眠知道,邻居们一定误以为他们又在光天化日下直白地倾诉爱意。

    “这两口子真要好,天天说情话都不嫌腻。”

    “可不是吗?小戚简直爱‘死’了他家太太。”

    “你听,新婚夫妇就是了不得!”

    ——她几乎能想象到他们的调侃,因为相似的内容,他们一共说过几十遍,几百遍。连抑扬顿挫都没变动过,遑论措辞。

    这也是戚余臣精心密谋的一部分吧?

    不论谈论什么话题,他从不对她说一个‘不’字。不给她任何具有否定意义的字眼,不给她反驳的机会。他对她说的话,除了喜欢还是喜欢,除了爱还是爱。

    翻来覆去、不厌其烦地利用这些甜言蜜语,归根究底,还是他对这个副本太过了然。他太清楚副本的规定,它对她限制,从一开始就掌握了无上的主动权,还将其利用发挥到极致。

    而她要怎么辩解呢?

    这里没有人看得懂手语,绝大多数文化程度都不高,对着简笔字画也好比天书;身边一个原本有机会接触真相的小婷又实在莽撞护主,一旦告诉实情,只怕会冲动丢掉性命。

    那么她还能怎么辩解,还能怎么反应?

    开口说爱吗?摔玻璃砸碗闹得不可开交?

    不。

    那样相当拳头打在棉花上,结果不但白白浪费力气,还会惹来一团窝火,一身鸡毛。为数不多的好处,或许是得以将舆论扭转为:小姜脾气坏极了,小戚到底图她什么?罢了,愿打愿挨就行,碍着我们这群外人什么事呢?

    付出与回报完全不成比例。

    所以没有必要。

    加上戚余臣有着天然的自厌倾向,对他而言,生比死难,死比生永恒,因此消极的绝食等威胁就更行不通。

    对付他,只能忍着,熬着,看谁撑得更久。看谁先在谎言下崩溃。

    眼下也是这个理。左右他没有认真沟通的意愿,那么话不投机半句多,交谈到此为止。

    姜意眠面无表情地起身,正要回房间。

    恰在此时,大门轰一声打开。

    一排身材健硕、面容冰冷的人举着枪鱼贯而入。在他们之后,一个她等待已久的人物总算正式登台。

    *

    “大少爷!!”

    小婷从屋里出来,一见对方便欣喜地叫出声来。——没错。来人正是秦家新的接班人,昔日的大少爷。

    毕竟戚余臣有戚余臣的谋划,姜意眠有姜意眠的后手,聊甚于无。

    当初秦衍之送出账本前,再三重申过这玩意儿不能留在她自己手中。于是她在一干继承人里挑了挑,删去喜形于色的二少爷、不靠谱的三少爷、防范目标戚余臣,最终决定以私人名义将一半账本交给相对熟悉的大少爷。

    条件是他得来救她,为她做事。

    时间期限为两年,如此方能在他死前拿到另一半账本,安坐高位。

    这其实算得上一场豪赌。但恐怕谁也没能想到,这位西装革履、气质冷肃的年长少爷,竟是所有养子里最知恩图报、最仰慕父亲的一个。

    春时秦衍之死得突然,诸多竞争者蠢蠢欲动。他费了整整半年扳倒所有明里暗里的敌人,派人沿路搜查戚余臣的下落,至今才勉强抽出空,亲自走一趟杭州。

    大少爷这次来,不仅仅为了半本账本,一个未实现的承诺。更重要的其实是安置好父亲死前最后的执念,完成他的遗愿,并为他复仇。

    即,杀了戚余臣。

    这么说来,害死秦衍之的人果然是他。

    姜意眠垂下眼眸,问大少爷:「他是怎么死的?那天晚上发生过什么?详细地跟我说一遍吧。」

    对方摇了摇头:“他不希望你知道。”

    他答应过他,永远不会说出真相。

    “您不需要在意父亲的死。”

    出于个人角度,大少爷只能说:“父亲是一个相当规正的人,他从很早之前就做好了死于非命的心理准备。就算没有道士,没有批命。他曾对我说过,没有人能长生不老,就像没有一个皇帝能永远坐在龙座上。——再英明,再狡诈,也不行。”

    “因为唯有一个老皇帝的死才能催生一个新皇帝,一批旧时代的逝去才能迎来截然不同的新时代萌发。父亲作为上海滩的一代人物,他很清楚属于他的风云已经过去,接下来理应让位给小辈一展宏图。这就是他收养我们的原因,也是他那天夜里愿意赴死的真正理由。”

    “不是道士算准了他的命,而是他选择遵守历史的规律。一切都与您无关,母亲,父亲他希望您能这样想。”

    他照旧喊一个比他小了足足七岁的孩子作母亲,脸上丝毫没有为此而生的羞愧或难堪。

    少见地说了一番长篇大论,纵然语气沉冷单调,然而他对秦衍之的敬佩、秦衍之之所以让他敬佩的缘由,俱在字里行间暴露无遗。

    「你很像他。」

    姜意眠比划一通,他微微颔首收下了这句赞美。随后道:“您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我还不能走。」

    “误会了,我没有赶您的意思。”

    「我必须要戚余臣亲口对我说一句话。」

    不爱多管闲事是大少爷的优处,他没有询问其中的因果道理,直接给姜意眠出了一个主意:要是戚余臣不肯配合,他可以威逼利诱甚至用刑。这方面他颇为擅长,能尽快达到目的。

    奈何她没同意。

    「但凡你撬不开秦衍之的嘴,就不可能逼戚余臣开口。这方面他们固执得不相上下。」她回答:「只要帮我带一句话过去就好了。」

    ‘说’完,她忽然咳嗽了一声,喉间一股淡淡的腥气,脸色白得透明。

    冬季使她虚弱了。

    秦宅走了一个病重的先生,回来一个病弱的太太。这有点儿像一个糟糕的诅咒。也似万分巧妙的、值得细细品味的古宅循环。

    “知道了。”

    大少爷没什么情绪地应下这份差事。

    他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既不了解父亲与小妹之间复杂深沉的纠葛,亦不清楚八弟与小妈的爱恨情仇。他没告诉意眠,自从日前回到上海,戚余臣就被他关进地牢至今。然而各种折磨人的刑具损招轮了一通,约莫还剩下小半条命,确实没有一丁点臣服的趋势。

    老八意外地是个硬骨头。他想。

    反正还吊着一口气,眼盲的她看不到伤疤。

    这日他又独自进了地下室。打开灯,照亮一个浑身血污的弑父者,负责将小妈的话传到。

    “她问你,是不是想让她再死一次。”

    很白很通俗的一句话,他不清楚为什么有个‘再’。

    但戚余臣应当是明白的,否则不会骤然抬起那张秾丽的面庞——越狼狈越美艳,越美艳越阴暗,非常古怪的一种气质——他稍稍眯起眼尾,长期生活在窒焖的黑暗里,似乎花了一点时间辨认光下影影绰绰的人形,而后笑着轻轻地喊了一声:“大少爷。”

    这招对大少爷没用,他不会被一个渺小卑劣的死囚打动。

    “没话说就算了。”他逆过身去,背后落下一声若有似无的:“不会的,我不会伤害她,也不会妨碍她。”

    “那你就放她走。”

    “不要。”他向来斯文腼腆的八弟居然如小孩子似的耍起赖皮,温温然地反问:“大少爷,你知道拼命想得到一样东西。只想要这个,可是注定得不到,是什么样的感受吗?”

    大少爷不上这个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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