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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他帮张东晨把桌椅和沙发翻正,把地上的一些杂物简单的归纳分类,小小的客厅很快被整理到可以待客的状态。

    “你坐一会儿,我去拿东西。”

    张东晨指了指沙发,然后进了洗手间。

    邢朗把骨灰盒放在桌子上,随后在沙发坐下。

    很快,张东晨出来了,手里多了一个香皂盒。

    他把香皂盒递给邢朗,搬了一张小凳子坐在邢朗对面,两人中间隔着一个摆着骨灰盒的矮桌。

    张东晨把盒子拉到面前,双手捧在盒子两侧:“我爸在信里说的‘新肥皂’应该就是这个。”

    盒子里面沉甸甸的,的确装着什么东西。邢朗把盒子打开,拿出一个被黑色塑料袋缠了好几圈,只有一快肥皂大小的东西。几层塑料袋被揭开,邢朗发现裹在里面的是一只面积很小,款式老旧的黑色手机。

    他试着开机,但是手机屏幕始终不亮,想必是没有电了,一直沉睡在盒中。

    “怎么来的?”

    他问张东晨。

    张东晨起身去烧水,站在厨房里说:“我不知道,可能是我们搬到芜津后才出现的。”

    邢朗收起手机,看了一眼摆在桌上的骨灰盒,又问:“你不知道你爸一直在干什么?”

    张东晨靠在厨台上,盯着炉火等着水壶烧开,眼睛里微微恍神儿:“我只知道我爸经常出门,一消失就是两三天,一个礼拜也有。偶尔还会受伤,我也问过他,在外面做什么,但是他从没告诉过我。”

    “为什么忽然搬到芜津?”

    “他说,想给我换一个更好的学习环境。”说着,张东晨苦笑了一声:“肯定是谎话,但是我不知道真正的原因。”

    邢朗看着他的侧影,沉默了片刻:“你见过你父亲的三个同乡吗?”

    水烧开了,发出蒸汽顶动壶盖的声音。

    张东晨关了火,掂起水壶往水瓶里倒:“没见过,他从来不把任何人带到家里。”

    看来张福顺做任何事都有意的回避着张东晨。

    不多时,张东晨端着两杯茶返回客厅,把一杯茶放在邢朗面前,垂着眸子,声调毫无波澜的问道:“我爸他……犯了什么事儿?”

    邢朗看他一眼,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滚烫的茶水:“现在还不确定。”

    张东晨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目光无神的盯着骨灰盒,又道:“佟月的哥哥,叫佟野的那个人,说实话了吗?”

    邢朗把茶杯放下,看着他说:“嗯,他什么都说了。”

    佟野遵守约定,毫无保留,托盘而出,连他的母亲和当年贿赂的快递公司老板都一字不落的录入他的口供当中。

    “你想申诉吗?”

    邢朗问。

    张东晨抬起头看着他,平静的目光里没有失去亲人的悲伤,和被司法冤枉的愤怒,只有一片静谧的迷惘和经年不化的忧郁。

    你想申诉吗?想为自己所遭受的不公做出反抗吗?

    眼前这少年何其勇敢,坚强,邢朗本以为他一定会点头,一定会走上为自己洗白冤情,向司法系统追责的道路,但是他却看到张东晨极轻的摇了摇头。

    张东晨说:“我不想。”

    邢朗很意外,重新认识了眼前少年似的端详他许久,才问:“为什么?我们现在有佟野的口供,证据确凿。你有权力追究当年参与侦查、审判的所有司法人员的责任。”

    张东晨看着他的眼睛,脸上露出一抹苦涩的笑容:“我什么权力都没有,我仅剩的权力就是好好活着。”

    听到这句话,邢朗再次感觉到胸腔里某个角落渐渐的破碎了。

    “你害怕?”

    哑然许久,邢朗才问出这句话。

    张东晨落落大方的点了点头,垂下眼睛看着桌上的骨灰盒,轻声道:“没错,我害怕。坐牢的那两年,我在监狱里学到了一样东西;像我这种没有权力没有背景的公民,永远不能和国家职权部门作对。我不懂官场中的法则,但是我明白蝼蚁憾树有多难,我生活在社会边缘,拥有最低的社会等级,我太平凡了,谁会听我说话?像我这样的人和政府谈论自己的公平和权利,只是一个笑话。你说的对,我的确害怕,我怕坐牢,怕失去自由。在监狱里,我有很多次机会一死了之,但是我没有,因为我更想活着,现在我出来了,我的命还在,我更想活着。”

    最后,张东晨说:“我不想行使自己的什么权力,追究什么人的责任,我只想活着。”

    我只想活着……

    什么时候,一个人的愿望和祈求竟被金钱和暴力笼罩的社会打压的如此凄惨。

    邢朗心里很清楚,从来都是如此。

    “我说我能帮你,你信吗?”

    邢朗问。

    张东晨目光真诚的看着他:“信,你是好人。”

    他听过很多次‘你是好警察’

    的夸赞,但是张东晨却说‘你是好人’。

    他绝望的发现,国家的公信力在这名少年面前,已经一文不值。

    张东晨又道:“但是你的权力也有限,你只比我拥有多一丁点的话语权,当你的权力用完了,你的下场就会和我一样。我不想透支你的权力,为我做那些无济于事,杯水车薪的蠢事。”

    邢朗疲惫的撑着额角,很吃力的笑了笑:“你在担心我?”

    张东晨也笑了笑,道:“希望你不要自作主张的替我申诉,那些权力我不稀罕,我也不稀罕谁给我个清白。”

    此时邢朗看到的,是一个无比绝望,又无比洒脱的年轻人。

    “……什么时候走?”

    邢朗切开了话题,不再和他聊过去,转而和他聊明天。

    张东晨的眼神恢复些许光亮,微微笑着说:“后天,我婶子今年承包了几百亩果园,人手不够,让我回去帮帮忙。”

    “不想留在芜津考大学了?”

    “不了,我想去一个没那么多人认识我的地方,重新开始。”

    邢朗走出单元楼,站在阳光下回头看,张东晨立于灰蒙蒙的窗后,朝他挥了挥手。

    离开老城区,邢朗把车停在步行街一座小公园外的停车场,拿着那只黑色手机走进购物大楼一楼的手机大卖场。

    手机款式太旧,一时很难找到合适的充电器。

    “你这手机太老了,关键国内也没这款呐。”

    一位手机维修店老板说。

    邢朗站在柜台前按手机,头也不抬的说:“能不能配个充电器?不能配我找别家。”

    “你找哪家都没用,我这儿货源最充足,等我给你找找啊。”

    老板扭头进了库房。

    邢朗刚把一条信息发出去,手机铃声就响了,是陆明宇打来的。

    陆明宇好一阵没说话,等邢朗不耐烦的催问了两次,才道:“老大,佟野死了。”

    邢朗懵了一下,脚底竟有些发软。他连忙抬手撑着柜台,问:“死了?”

    “刚才看守所那边传来消息,今天早上八点,他们发现佟野在牢房里割腕自杀了。”

    “……他哪来儿的刀?”

    “一个犯人卖给他的,收了他两盒烟。”

    陆明宇还在说着什么,邢朗没有继续听下去,他看着挂满一墙的手机壳,眼前一阵晕眩。

    佟野自杀了?怎么会?他连口供都录了,也答应了魏恒会站上法庭,他怎么会……

    口供……

    冤情……

    申诉……

    佟野不是自杀,是有人想让他死。就是张东晨不愿意追究责任的那些人!

    “你来的巧了,这种老式的充电器只剩下这一个。”

    老板从仓库里出来一看,买充电器的男人已经不见了,店里空无一人。

    第62章

    冷酷仙境【1】

    “魏老师,你在哪儿?”

    魏恒关上病房房门,在楼梯口寻了个安静的地方,对电话那头的沈青岚说:“医院,有事吗?”

    沈青岚一向洒脱爽快,此时却有些吞吞吐吐,问道:“你在看佟月?什么时候能完事儿?”

    魏恒看了一眼病房方向,又看了看腕上手表:“大概……三点多钟。”

    沈青岚不语。

    魏恒追问过去:“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沈青岚低低的叹了口气:“邢队被监察委的人带走了,好几个小时都没有消息传出来。”

    魏恒愣了一下:“怎么回事?”

    通过沈青岚间接转达,魏恒才知道佟野已经死了,死在被关在看守所的第二天。佟野的审讯材料和口供还压在法制科,法院还没有正式的起诉他。而邢朗为了佟野的死闹了一回看守所,提审卖刀给佟野的那名死缓犯人。

    他们都很清楚,佟野的供词威逼了某些当年查案判案的司法人员,一旦受害者张东晨提起申诉,再有佟野的证词佐证,一场冤假错案必定引起从公安局到检察院的一次小型地震,当年所有的参与者都将被引入这场冤案风波,不免会有一二人落马。

    也有的是人为了自保,选择牺牲他人的性命。

    魏恒想起佟野临走前信誓旦旦的向自己保证‘我会站在法庭的,魏老师’的那一幕,竟有种是他害了佟野的错觉。

    他和邢朗都预料到了佟野或许会成为某杆暗枪之下的猎物,但是他们都没想到,‘他们’会来的这么快。

    邢朗有意的压制了佟野归案的消息,就连看守所方面也‘打点’了个把熟人。然而佟野被捕的消息竟然在一夜之间就泄露了出去,‘他们’的机动反应之迅速是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

    魏恒觉得空气稀薄,呼吸困难,他打开走廊尽头的一扇窗户,看着窗外萧条肃杀的秋日末景,缓了一口气,才接着说:“刘局知道吗?”

    “刘局还不知道,王副队已经去监察委了,现在也是一样没有消息。”

    魏恒不太清楚王前程有什么手段和背景可以帮到邢朗,他只怕王前程这次前去不是救人,而是落井下石。

    “严重吗?”

    魏恒忽然问。

    沈青岚听懂了,即气恼又无奈道:“就剩了一口气,送医院了,你说邢队他怎么……这么冲动!”

    魏恒一时哑口无言,这回不怪邢朗冲动,只怪邢朗的肩上始终站着四名少女的冤魂,而唯一能够为这场延续了三年的杀戮负责的罪人已经先行被‘处死’。

    “……通知刘局长吧。”

    深思过后,魏恒说道。

    沈青岚显然有所忌讳:“魏老师,邢队前些年已经因为‘刑讯’被监察委盯上了,当时刘局能保他,不代表这回刘局还能保他。刘局……”

    说着说着,沈青岚急了:“我的意思是邢队他根本没什么靠山,他家里没权没势的,刘局凭什么一次两次的得罪人去保他!”

    魏恒慢慢吐出一口气,冷静道:“只要刘局没有找到能够接替邢队长的人,他就离不开邢队长。就算他把邢队长当狗养,当枪使,一时半会他也很难找个和邢队长实力相当的人接替他。况且少女谋杀案已经侦破在即,现在又闹出了这档事儿,这个烂摊子没人愿意收尾,负责到底的只能是邢队长。赶快联系他吧,他一定能想到办法。”

    说着顿了顿,魏恒沉声道:“要快,我不相信王副队是真的想搭救邢队长。”

    沈青岚完全被他说服,匆匆应了声:“我知道了。”就挂了电话。

    魏恒站在窗前吹了一会冷风,直到把脑子里那些杂芜

    的思绪逐渐吹散,吹的浑身一片僵冷,才关上窗户返身回到病房。

    下午三点多,魏恒走出医院,站在路边率先给沈青岚拨了一通电话,但是无人接通,想必现在正是所有人都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

    他揣起手机,沿着人行道往前方公交站走去。

    没走两步,一辆白色大切停在路边,按了一声喇叭。

    魏恒转头看过去,看到车窗被放下,海棠戴着墨镜对他笑道:“我送你。”

    魏恒坐在副驾驶,拉上安全带:“谢谢你了,海医生。”

    海棠不喜与人客套,只道:“顺路。”

    他们共同探望受伤的邢朗,所以海棠已经知道魏恒和邢朗是邻居,驾轻就熟的开车走在去往邢朗家的路上。

    魏恒边和她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边依次拨了队里骨干们的电话,连徐天良都没放过。

    只能说这次邢朗下手太狠了,许多人只敢观望,不敢参与。就连平时邢朗最重用的那几个人,除了陆明宇,全都缄默其口,搪塞其词。

    魏恒放下手机,莫名其妙的心生挫败。甚至有些气恼。只是他的挫败和气恼不针对任何人,只针对自己,似乎为了自己帮不到邢朗而恼火。

    他脱掉手套顺手放在座位上,捏了捏僵冷麻木的手指。

    魏恒的忧虑和烦躁被海棠看在眼里,海棠不动声色的打量他片刻,忽然问道:“是邢朗的事吗?”

    “……你知道?”

    海棠淡淡道:“嗯,青岚告诉我了,拜托我想办法。”

    她这么一说,魏恒才想起海棠家里人从政,比沈青岚家中根系还要深。

    不过念及海棠和邢朗的关系,魏恒明白自己没有立场和资格多言,就草草的应了她一句,不再提。

    海棠也没有和他交谈过深的念头,更没有明示自己是否出力,就这样一路沉默着开着车,直到路程过了大半,才忽然说了句:“他总是这样。”

    魏恒看她一眼,很清楚她说的是邢朗,也明白她说句话的含义。

    他没有接话,不过在心里思索,海棠口中邢朗的‘总是这样’,貌似是一个缺点。但是他却觉得,未必是一个缺点。

    到了小区门口,魏恒下车前问她:“不上去看看吗?”

    海棠摇摇头,有些苦涩的笑了笑:“不了,我们以前吵得够多了。”

    魏恒不再说什么,站在路边目送她的车拐过路口,回身走进小区大门。

    小区停车场就建在大门右边,和单元楼只隔了一个小小的花坛,走在花坛甬道里,魏恒有意的用目光在停车场中搜寻,看到那个属于邢朗的停车位上停着一辆熟悉的吉普。

    既然车在家,那人回来了吗?

    出了电梯,魏恒略过自己家门,直奔508,敲了敲门,没人应他,倒是再次把对面的一对老夫妇惊动了。

    老人对他说:“小邢还没回来呢。”

    魏恒点头道谢,回到了507.

    他脱掉大衣扔在沙发背上,走到窗前往下看,那辆黑色的吉普依旧停在停车场,仿佛已经在那里站了许久。

    不多时,他看到驾驶座的车窗被放下一半,片刻后扔出一个烟头,落进了路边的垃圾桶。

    魏恒站在窗前静静的看了片刻,随后眼不见心不烦似的拉上窗帘,扯开衬衫扣子准备洗个脸睡一觉。脸洗到一半,他抬起头看着镜子里满脸水珠的自己怔了一会儿,忽然拿起毛巾草草擦了擦脸,连外套都没来及穿,快步出门了。

    小区停车场里很安静,上班时间,只零散的停着几辆车。魏恒径直的走向那辆黑色吉普,敲响了紧闭的车窗。

    没有应他,但是他能听到里面的说话声,魏恒握着门把试探性的开车门,没料到车门还真的被他打开了。

    邢朗正坐在驾驶座打电话,他一手撑着方向盘,一手拿着手机放在耳边,见车门忽然开了,下意识的朝魏恒看了过去。

    他只草草的瞥了魏恒一眼,随后一脸焦躁的对电话那头的人说:“该删删该减减,证据不够就再找找,把那帮爷伺候舒服了,这案子就能结了。”

    魏恒听到他手机里一个陌生的嗓音叫了一声:“邢队长,话不是……”

    邢朗猛地咬了咬牙,怒道:“拿人钱不干人事儿,纳税人养了一群走狗王八蛋!”

    掐了电话,邢朗又低下头在手机通讯录中翻找,瞥了一眼站在车外的魏恒,嗓音因着急上火而暗沉沙哑:“你下来干什么?连衣服都不穿。”

    魏恒面无表情的看着他,没有说话。他在邢朗脸上看到前所未有的疲惫,他眼睑下泛着青乌,下巴冒出一层不易察觉的稀疏的胡茬,憔悴的像一个披风沐雨的流浪汉。

    不一会儿,邢朗又拨出去一通电话,笑道:“姜处长,我邢朗,有点事儿想麻烦你,那我现在过去找……”

    魏恒忽然拔掉了车钥匙,抓住邢朗的手腕把他从车上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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