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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看到这里,魏恒有些疑惑,从佟月当年和警察对话的文字记载可以看出,这个女孩儿的情绪还算稳定,脑子很清晰,记忆也很完整。当时在警察局报案的佟月完全没有PTSD的症状,但是在一个月后,她的精神忽然出现错乱,方向感完全缺失,住进了医院。

    或许真如海棠所言,张东晨在她阴部塞入的那些葡萄,是引起她精神错乱的源头。

    说起张东晨。

    魏恒又翻开另外一份口供,这份口供很简短,只简单记述了佟月亲口指认张东晨、张东晨的老板证实曾接到佟野的投诉、案发前一天张东晨曾到佟野家里送过快递、并且案发时张东晨确实在友谊路二十四号附近出没,被摄像头拍到。再加上受害者佟月的亲口指认,‘他身上有水果的味道’,佟月的这句话是为张东晨添上的最后一份罪证。

    张东晨在水果店兼职搬运工作,被警察逮捕的时候,他身上依然沾有浓郁的水果香。

    人证物证确凿,不久之后,张东晨被法院起诉,判刑两年零三个月。

    看完一整本案卷,魏恒有些出神的盯着那些机打的字体,沉默了一阵子。然后往后靠进椅背,摘掉手套,来回捏了捏冰凉的十根手指。

    “我让你找的地图呢?”

    魏恒忽然问。

    徐天良把被压在重重文件下的一张地图找出来放在他面前:“这是最详细的了。”

    魏恒垂眼一瞧,发现这份详细的地图并不能排派上什么用场。他要的是佟月逃出和获救的地点,但是这条线并没有被列入到地图当中。地图中只有几个标示性的建筑,连重要的案发地‘金鑫玻璃厂旧仓库’都找不到。

    魏恒叹了口气,头疼的按了按太阳穴,道:“给邢队长打电话。”

    他的声音太低了,像说梦话似的,徐天良凑近他追问:“什么?”

    魏恒掀开眼皮瞪他一眼,冷冷的重复:“我说,给邢队长打电话,问他在什么地方。”

    徐天良立马掏出手机播出邢朗的电话,接通后问道:“邢队,我师父问你在什么地方?”

    魏恒:……

    想掐死徐天良怎么办,为什么一开口就把他卖了!

    邢朗很诡异的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沉声笑道:“告诉你师父,我在他心里。”

    徐天良对着手机点点头,傻乎乎的就要传话:“师父,邢队说他在你心……”

    魏恒眼角一抽,猛地把他的手机抢过去,按下免提扔在桌子上:“你还有完没完了?”

    邢朗还是笑:“呦,魏老师终于肯屈尊降贵搭理我了?”

    魏恒闭了闭眼,按住砰砰直跳的太阳穴,咽下一口燥气,问:“你在哪儿?”

    “刚从学校出来。”

    “有发现吗?”

    “目前没有,我把人都散出去走访群众了。”

    魏恒不说话了,垂眸思索着什么。

    那边邢朗上了车,把手机放在驾驶台,开车汇入主路,道:“想让我干什么,直说吧。”

    既然他都主动开口了,魏恒索性直言:“去友谊路旧仓库再看看。”

    “看什么?看凶手有没有回到案发地重温杀人时的快感?”

    虽然邢朗说的有可能,但是魏恒笃定道:“不会。”然后道:“你到了地方再打过来。”

    挂断电话的十几分钟后,魏恒的手机响了,来电显示是邢朗。

    魏恒接通电话,按下免提,把手机放在桌上,然后把地图拉到面前,问:“到了吗?”

    此时已经临近夜晚,太阳低低的悬在城市的尽头,天边烧着大朵大朵的残云,云层里像藏了一团火焰,烧的云边发黑。

    邢朗下车甩上车门,为了遮挡从平方屋顶漫射而来的残阳光线,从胸前口袋里拿出墨镜戴上,扶着车顶道:“到了,下一步该怎么做?领导。”

    魏恒看着地图上的标识,问:“你的正南方是不是一条巷子。”

    邢朗往前看去,前方是寂静幽深的巷子:“嗯,你不是也来过么。”

    魏恒没理会他,接着说:“从仓库大门往东一直走,走到极速网咖后门,注意中途有没有其他十字巷。和路边的路灯。”

    邢朗依言走在僻静的巷子里,不时扫一眼四周,道:“这不是当年佟月逃跑的路线吗?”

    坐在警局办公室,指挥他跑现场的魏恒惬意的翘着腿,剥着橘子,淡淡道:“嗯,我在重塑现场。”

    邢朗明白了,佟月现在的精神状态不可能配合魏恒重塑现场,所以魏恒就找到了他,把他当成了试验房里的小白鼠。

    邢朗一手揣在裤子口袋,埋头走路,讪笑道:“那我是不是还得蒙住眼,绑住手,最好再跑起来?”

    魏恒慢悠悠的剥着橘子皮,道:“那倒不用,你还得注意观察周边有没有其他岔路。”

    邢朗无语了一阵子,很快在极速网咖后门止步,回头望着刚才一路走来正在落日的西方深巷,正色道:“这条路没有其他路口,路边一共七杆路灯,南三北四。”

    魏恒掰开橘子,分了一半给徐天良,撕下一瓣,问道:“距离多远?”

    邢朗在脑中粗略又迅速的计算了一下:“从仓库到网吧后门,大概九百米左右。”他看了一眼腕表,又道:“我步行,需要十一分三十秒。”

    魏恒垂着眸子,慢条斯理的剥着橘子上的橘络,想了一会儿,道:“九百米,十一分钟……佟月当年虽然是奔跑状态,但她的速度肯定不高,因为她被蒙住双眼,双手被绑,身体没有平衡并且失去方向。她当时奔跑的速度应该和你步行的速度差不多。”

    这样看来,佟月的记忆很准确。

    魏恒有些失望道:“实验结束了。”

    邢朗顺着原路返回:“结果怎么样?”

    魏恒把橘子上的橘络剥光,却不吃,投食般递给了徐天良,然后扯了一张纸巾擦着手说:“结果证实,佟月当年的记忆并没有出现差错,从仓库到网吧,确实是她逃跑的路线。”

    邢朗走在巷子里,又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在对方浑然不觉的情况下露出一脸讨好状的笑容,道:“警局斜对面有家新疆馆子,知道吗?”

    魏恒瞪着手机,似乎在瞪着涎皮赖脸的某人,不无警惕道:“你想说什么?”

    他这如此防备的口吻让邢朗着实糟心,心道魏恒还真把他当色狼了。

    糟心归糟心,邢朗依旧笑道:“晚上请你吃饭。”

    魏恒不假思索,一口回绝:“不去,不吃。”

    邢朗笑的有些无奈:“就当我正式的向你赔礼道歉,以后坚决不开那种玩笑,行么?”

    魏恒把纸巾扔到垃圾桶,冷笑了一声,不说话。

    邢朗眼角一抽,摘掉墨镜捏了捏眼角,问:“你还没消气儿?”

    魏恒很是义正言辞的反问:“我为什么要消气?”

    邢朗叹了口气,又问:“那我怎么做,你才肯消气?”

    不等他说话,邢朗给出建议:“我有一条中华,归你了。”

    魏恒心道这人还挺大方,但还是道:“不要。”

    “那我请你吃一个月的晚饭,你说去哪儿就去哪儿。”

    “不吃。”

    “车给你开,你每天坐公交车挺不方便的。”

    “不开。”

    邢朗把牌都出完了,对方就是不接招。他站住,用力捋了一把头发,纳闷道:“魏老师,我有一点不明白。”

    魏恒抬起眼睛瞄了一眼正在通话的手机,懒懒道:“说来听听。”

    邢朗继续往前走,又把手机换了个耳朵听,道:“那天晚上我没碰着你,还向你道歉了。你到现在都不消气儿,到底是在气什么?如果我亲下去了,你把我房子点了我都认了。但是我又没有碰着你,你在气什么?气我没有亲下去?”

    听到这番话,魏恒的第一反应是关闭免提,但是已经晚了,他手忙脚乱的拿起手机,用余光瞄了一眼徐天良。徐天良正趴在桌子上,睁着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专心致志的听邢朗说话,还勤学好问的提出疑问:“师父,邢队在说什么?他亲谁了?”

    魏恒耳尖冒红,瞪了徐天良一眼,徐天良识相的闭嘴了。

    邢朗还在喋喋不休的说着什么,魏恒听都没听,咬牙道:“闭嘴!”

    邢朗如他所愿闭了嘴,不仅闭了嘴,还挂了电话。

    第45章

    人间四劫【21】

    倒不是邢朗心眼小,在魏恒的气盛之下也动了怒,而是因为他看到围着一条黄色警戒线的仓库大门是虚掩的。他记得很清楚,刚才他经过仓库的时候,仓库大门是紧闭的状态。

    邢朗装起手机,摘掉墨镜放进胸前口袋,掀开黄色警戒线弯腰钻了进去。

    天色渐暗,空气中罩了一层稀薄的黑雾,院里依旧杂草丛生,不时响起一两声城市中难寻的秋虫的低鸣。

    邢朗压轻了步子,微微猫着腰,和墙壁保持半米的距离,以标准的行军姿势往前走。他在墙壁尽头止步,留神听了听拐角外的动静,只隐约听到皮鞋踏在水泥地上发出的空泛的响声。

    看来真的有人,而且还在仓库里,至于是不是他说的返回现场重温快感的杀人犯就不可得知了。

    邢朗悄无声息的走到仓库门口,借着室外几乎已经全部褪去的天光,看到仓库里站着一个男人。那个男人背对着门口,貌似已经在那里站了很久。

    邢朗盯着那个男人的背影,习惯性的在腰带上摸了一圈,摸出一副铐子。他甩开铐子大步走进仓库,在脚步声响起的同时撒开腿向那个男人跑过去,借着朦胧夜色的掩护,他的身影敏捷如豹。

    男人被突然响起的异响所惊动,只略微向后转了一下头,连后面的人是谁都没看清楚,条件反射似的往仓库更深处跑去。

    他一跑,邢朗就职业病的喊了一声:“站住!”

    男人像是被追逐的猎物,迅速拐过一道急弯,往仓库的另一个出口抛去。

    邢朗速度很快,长跑健将似的转眼就追到那个男人身后,以一个虎扑把男人扑到在地,单膝跪在男人背上,扭住他的两只胳膊就要上铐子。

    “我靠!你他妈谁啊!”

    邢朗拷住他左手,正打算拷他右手,忽然觉得这声音有点耳熟。他把这人翻过来,问道:“你他妈谁?”

    男人眯着眼睛看着邢朗的脸认了一会儿,偏头吐出一口沾了血的唾沫:“邢队长?”

    邢朗皱了皱眉,揪住他的领子把他提起来,借着室外朦胧的光线一看:“佟野?”

    佟野的颧骨被擦破了皮,呲着牙忍着痛道:“不至于吧邢队长,我就过来遛个弯儿,你就把我当贼拷啊。”

    邢朗揪着他领子没松手,皮笑肉不笑道:“遛弯儿遛到老城区?你这话说的不老实。”

    说着,咔嚓一声把他两只手全拷住了,然后把他拽起来走出仓库。

    “你这是干嘛?”

    佟野一脸震惊。

    “带你回警局,好好解释解释你为什么遛弯儿溜到抛尸现场。”

    佟野嚷道:“什么抛尸现场?这不是我妹妹当年逃出来的地方嘛!”

    “你妹妹?”

    “我就是到我妹妹当年被囚禁的地方来看看,真没别的意思啊。哎哟哟,别拽我胳膊,疼疼疼疼疼。”

    邢朗把他扔到车头前,端详了他几眼:“说清楚。”

    佟野皱着脸,苦不堪言道:“我妹妹这两天状态又恶化了,连我是谁都不认得。海医生说她这是选择性的记忆缺失,要想让她想起来,就得用什么感官刺激疗法,让她看一看她最想遗忘的一些事,所以我就来这儿拍些照片让她看看,看她能不能想起来。您要是不信,就看我手机。”

    邢朗扳住他肩膀让他转过身,从他裤子口袋里拿出手机,找到相册看了看,果真看到几张仓库的照片。

    “心里没鬼,那你见着我跑什么?”

    佟野叫屈:“大哥,就您那个架势,谁见了不跑啊。”

    邢朗把手机给他装回去,又把手铐解开,道:“以后没事儿别往这儿溜达,走吧。”

    佟野扭着手腕,又跟着他上了吉普车,见邢朗拿眼睛斜他,忙道:“捎我一段吧,我把车停前面路口了。”

    邢朗把他捎到前面路口,靠路边停车,佟野下车时又问:“魏老师还在警局吧?”

    邢朗轻飘飘的瞅着他:“怎么?”

    “请他吃晚饭,他还欠我一顿饭呢。”

    邢朗没滋没味的笑了笑:“在,去请吧。”

    佟野下了车,在一家饭店门口的停车位上开走一辆黑色奔驰,跟在邢朗的吉普后面开到了警局门口。

    邢朗把车停在警局大院,刚下车就见魏恒从大楼里走出来,拄着雨伞不紧不慢的走向门口。

    “下班了?”

    邢朗站在他面前,笑问。

    魏恒停下,看了他一眼,‘嗯’了一声,然后准备绕开他。

    “诶。”邢朗伸长胳膊把他拦住,看着他的脸,诚恳道:“给个机会吧,晚上请你吃饭。”

    魏恒眉毛抖了抖,眼神很是复杂的看着他,说:“‘给个机会’这句话,不可以乱用。”

    邢朗愣了一下,恍然状点了点头,笑道:“给个,赔礼道歉的机会?”

    魏恒敷衍的冲他一笑:“不用了。”

    说完就绕开了邢朗,继续往门口走。

    邢朗站在原地,回头看向警局门口。看到佟野在短时间内就在头发上喷了一层发胶,还把衬衣扣子解开了两颗,站在魏恒面前笑的风流倜傥,颧骨那道擦伤一点都没影响他的帅气。

    不知他跟魏恒说了什么,魏恒很快就上了他的车,黑色大奔载着两个男人转眼消失在街火中。

    “真不去吃饭啊?我都订好位子了。”

    佟野还在坚持不懈的游说他:“去吧,那家日料特正宗,鱼都是每天早上加急空运过来的。特别新鲜,我特意定了两条,到了明天就不能吃了。”

    魏恒的声调虽轻,但是不容置喙:“我今天真的累了,不好意思,改天吧。”

    好在佟野也没有死缠烂打,叹了口气不无惋惜道:“好吧,那就只好便宜我那些狐朋狗友了。”说着看他一眼,又道:“你什么时候想吃了,提前一天告诉我。”

    魏恒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

    佟野见魏恒性质不高,自己也没了多少精神,恹恹的闭了嘴,车厢里顿时显得格外安静。

    好歹坐了他的顺风车,魏恒觉得自己不能太过冷淡,于是问道:“你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佟野板下后视镜看了看自己的脸,‘嗨’了一声,道:“别提了,点儿背。”

    魏恒果真不提了,转头看向窗外,静了一会儿,道:“第一次在酒吧见到你,你的左手就带着手套,上次也带着,今天也是。”

    佟野下意识的看了一眼搭在方向盘上,带着一只黑色手套的左手,眼神蓦然暗了许多,强撑着笑脸道:“是吧,跟你多配。”

    魏恒握紧了自己的手指,没说话。

    佟野沉默着往前开了一段路程,忽然笑着说:“想听听关于我这只带着手套的左手的故事吗?”

    魏恒把目光从窗外收回来,透过挡风玻璃看着前方的路况,算是给了他一个回应。

    佟野抬起左手,张开五根手指放在面前看了一眼,然后又落在方向盘上,意味不明的斜着唇角笑了一声,道:“我左手的小拇指,是残的。”

    魏恒转头看着他,目光依旧冷淡且平静。

    佟野向他挑了挑眉,道:“被我自己切了,现在装的是一段假肢。”

    魏恒微微皱眉,像是在考量这句话的真伪。

    佟野正视前方,眼神中一瞬间放空了许多,笑道:“真的,我不拿这种事开玩笑。”

    魏恒默了默,问道:“为什么?”

    佟野歪着头看着前面想了想,语气蓦然低沉了许多,道:“两年前,我向家里出柜,告诉我妈我是gay,我喜欢男人。我妈不接受,用跳楼威胁我,让我发誓以后会改过来。她威胁我,我就威胁她,她要跳楼,那我就剁自己手指头。”

    说到这儿,佟野低低笑了一声,接着说:“起初她还不信,我就把小拇指切了。后来她就信了,不再威胁我,也不再管我了。”

    佟野抬起双手用力拍了一下方向盘:“就这样,我出柜成功了。”

    他显然不是一个讲故事的高手,母子间的一场惊心动魄的对峙被他叙述的平淡无奇,毫无波澜。但是魏恒却能从他平淡的话语中听到他对自我选择的坚持,和愿意为自由所付出的代价。

    佟野很勇敢,他的这份勇敢,恐怕被许多边缘人群都缺失。

    到了小区门口,魏恒向他道谢,然后下了车。

    “魏老师。”

    佟野忽然叫了他一声。

    魏恒回过头,见佟野趴在车窗上,像只被主人抛弃的大狗,目光闪闪发亮的看着他,问:“你什么时候才会跟我出去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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