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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现如今,镇宅宝物却在他手心里。

    窗外倏然刮起大风,吹得门扇和窗户哐哐响,树影在风中猖狂摇摆,凛冽寒风自门户缝隙中钻进屋内,带来雪的气味。靠南的窗户在赫赫风声中,没有任何征兆地打开。

    一个鹅黄衫子的姑娘从窗户外电光般射进屋内。

    她的身子还未站定,程小姐便如一只蝴蝶扑了出去,稳稳落在她的怀里,再没有了大家闺秀的端庄稳重。

    “小黄鹂,你到底去哪里了,我找你找的好苦。”程小姐抬起脸,目光灼灼地看着眼前的姑娘。

    姑娘笑了笑,很是无奈道:“小姐,你的眼神什么时候能精准些?说了多少次,我是画眉,不是黄鹂。”

    “都一样嘛,反正都是鸟,”程小姐把脸埋在她胸前,蹭了蹭,闷闷地道,“我不想嫁人,也不想娶别人。”

    姑娘没有说话,只轻轻叹了口气,伸出手摸了摸程小姐背后瀑布长发,有些宠溺,还有些无奈。她扒拉了好一会,才将怀里紧紧抱住不撒手的程小姐,扒拉出去。

    程小姐不满地嘟起嘴,倒也安静了下来,视线随着姑娘移动,却见姑娘走到那个红衣公子面前,双膝一曲,跪了下去。

    姑娘望向程小姐,眼底闪过一丝担忧。

    “只是睡着了,”哪吒漫不经心地扫过她的脸,“该你交待,为何要将修炼万年的仙根给一个凡人?”

    姑娘磕下头去,整个身体都匍匐在地上,没有说话。她知道她犯了大错,擅自动用太师殿下的捆仙锁,擅自篡天改命,甚至想大逆不道擅自捆个仙来。现下事已败露,她是来领罚的。

    她没有仙根,只剩下冲天的妖气。现在这份妖气也带着不寻常,哪吒诧异地挑起了眉:“你连内丹也给她了?”

    这话让一直垂首不语的敖丙也惊异地抬起了眼。他也曾是妖,懂得妖的内丹意味着什么。内丹就是妖的性命。这只画眉没有内丹的话,应该是已经死了。

    画眉还是不吭声,往日那么聒噪的画眉鸟,此刻竟然一句话都没有。

    “即便你想救她,仙根已足够了,用不着倾其所有。”哪吒是真的不理解了,她是妖,能活千年万年,程小姐一生短短几十年,在妖的眼里不过浮华一瞬,为着几十年,拼千万年的修为?更何况,程小姐即便辞世,她还可以去追寻她的下一世,实在完全没有必要在这一世死磕。

    画眉匍匐在地上,静默了许久,依然没有抬头,方沉沉地道:“殿下,我是跟您学的。”

    “你说什么?”

    哪吒端起酒盅,却没有饮,凡间的酒,他早就不大饮的惯了。

    画眉抬起头来,妍丽的脸庞带着决绝的笑容:“我在她身上下了同生咒。”

    惊讶地不知说什么好,哪吒错愕地看着她。同生咒是天界禁术,名为同生,实为共死,下在被咒者身上,此后被咒者经历的所有劫难,都将一一应在施咒者的身上。由此可保被咒者一世无虞。至死方休。

    “她替我扛过一次天劫,从此后,遭受天谴,世世暴毙横死,如今已是九世,若此世再不得善终,她的魂魄无法再承受劫数,必会灰飞烟灭,不得入轮回。”画眉又伏低了身体。

    终于明白了,为了救程小姐,她不惜搭上自己,甚至在发现搭上自己没有用后,还想捆个神仙来继续填这个无底坑。天谴哪是那么容易躲过去的?哪吒幽幽地望着她乌黑的发顶:“可她还是死了,你搭上了修为和内丹。你拼尽全力维持着她活着的样子,她就没有死了么?”

    实话像细针一般扎进画眉的心里,她伏在地上,一阵一阵地颤栗。

    哪吒站起身,冷冷地道:“她已经死了,现在你也活不了了。值得么?”

    “我愿意。”画眉道。与值得没有关系,只要她愿意。

    没有什么作恶多端的妖怪,也没有图谋不轨的凡人,失去了再待下去的意义,哪吒负手走出门去。敖丙起身跟上,路过程小姐时,悄悄往她的身上塞去了一点仙元,至少可保她此生安宁。

    仙元触到内丹,画眉惊喜地抬起头,却只来得及望见敖丙匆匆离去的背影,她满脸是泪,朝那个青白的背影狠狠磕了下去。

    院子中央,只有片片残雪落下。

    夜已深了,风雪渐渐止住。陈塘关的街头热闹如初,百姓们习惯在这样的节日里不眠不休彻夜狂欢。带字谜的一长串花灯,做成各色的形状,挂在竹制的横杆上,烛火与银装素裹的世界交相辉映。

    雪只在地上积了薄薄一层,踩上去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同生咒,情深悲欢共,恩爱生死同。若不是画眉,哪吒不信六界还有那般傻的人,下什么同生咒,还好意思说跟自己学的。他满怀心事地走在热闹的街上,原来也有他难以解决的事,譬如凡人的天谴,他长长叹息了一声:“希望她们来世能过的好罢。”

    “她们没有来世。”敖丙道。仙元保不了太久,仅能让她们安然度过此生。

    哪吒脚步一顿。

    没有来世。

    他突然想起了自己即将要历的量劫。他是不怕天劫的,再大的天劫在他眼里比不上考虑如何能好好睡上一觉,可是万一呢?

    万一渡不过去,也没有来世呢?

    虽然不想承认,可不得不承认,他,通天太师哪吒,天界太子爷,今儿个醋了。

    喝的还是一介凡人的干醋。

    以往,别说是一介凡人,即便放眼天界,都没有谁有资格值得让他醋的。但是敖丙与程小姐在他眼前的样子,着实刺痛了他的眼睛。起初他没有发现敖丙被捆仙锁锁着,待到发觉之际,便能原谅他是不得已接受程小姐的举动,可后来又意识到捆仙锁并不能捆住他,就意味着,他是允许程小姐的动作的。

    其实,也没什么动作,连亲昵都称不上,完全是程小姐一方的主动。而且,三千年了,三千年有多久?凡间已过万万年,沧海成了田又成沧海,敖丙早已忘记了他,过往缝隙里的情感,有多少已随着时间默默流逝,即便敖丙能想起来,也许,于他而言,他们至多不过是故人重逢。但哪吒还是醋了,醋得心里酸溜溜的。以前在凡间时,夫人脉脉温情的眼神除了自己是不会落到旁人身上的,如今却连一个小小凡人也敢来跟自己争关注了。

    他醋了,就想表达出来,一点也不想憋闷在心里。如果没有来世,现在何必再委屈自己酸溜溜的心。于是他站在路边的柳树下,望着在店前挑选花灯的敖丙,道:“星君,你来抱抱本座。”

    敖丙的注意力全在眼前这一小盏火红色的莲花型花灯上,用绸布做的灯罩,罩上再用粉色丝线绣了并蒂莲,实话,女气的很,但敖丙不知为何就是很喜欢。自小他因生的相貌出色,比女子还貌美许多,难免招人眼色,便格外注意地将自己与一切小女儿家的物事隔得很开,连武器挑的都是两把威势赫赫的混元锤,重八千斤,长四尺余,锤体比成年男子的脑袋还大,舞起来虎虎生风,颇吓退过不少无赖。现如今,他却因一朵莲灯而移不开视线。

    对着这个谜题发了一会愣,敖丙刚将谜底“责无旁贷”说出,便听见哪吒大声地喊他。

    “敖丙,你过来抱抱我。”

    店主将莲灯取下来交予他。哪吒依然站在树下,赌气似的动也不动。

    敖丙看了看自己手里的灯,心里回味着字谜,闭了闭眼睛,片刻后,坦然地大步走向他。

    哪吒笑起来,张开了手臂。

    到他面前,敖丙注视着他的脸,看了一会,突然弯下腰去,一把扛起他,放到肩头,一手打着莲灯,继续往前走。

    “你干什么?”哪吒趴在他的肩上。

    “殿下不是让小仙抱么?”敖丙说的坦坦荡荡。

    “你这是扛。”哪吒嘴角抽了抽,怎么办?三千年后,他夫人连如何拥抱都忘了。

    敖丙停下步子,僵硬地放下哪吒,默默地垂着头,耳根处开始隐隐发红,一直红到脸上,再慢慢退下去。他抬起眼,仍带一丝愧色:“小仙懂了。”

    哪吒觉得他并不懂。

    果然,敖丙再次伸出手,作势要打横抱起他,被哪吒及时制止。

    “还是本座教你罢。”哪吒把他拉进怀里,莲灯的灯芯被撞得飘摇了两下,他一手按在他的腰上,让两人紧紧贴在一处,一手扣在他的后颈,以完全覆盖的姿势将他的身体整个禁锢在怀里,一火一冰的肌肤紧挨着,透过衣袍,温度逐渐融于一致。

    “会了么?”哪吒在他耳根处吹着风,嗓音压得极低,说不尽的暧昧。

    敖丙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说,也没有推开他。任由他锁着自己。

    路边的河流未结冰,湍急的河水揉碎了陈塘关的人间烟火,绚丽多姿。

    一个清透的嗓子在不远处高声道:“呔!那边的两口……”

    “咳,两人!”

    敖丙挣脱怀抱,两人一齐朝前方看去。

    哪吒立时觉得头很疼。

    杨戬执着三尖刀,气势凛然。

    哪吒深深觉得,就不该找杨戬来唱英雄救美的戏。

    这个人有多粗心呢,他果然用一块黑稠遮住了脸,只露了眼睛。问题是,第三只眼也露在外面。他又有多仔细呢,甚至连与他寸步不离的黑子的脸上都遮了一块布。

    使身份更加昭然若揭。

    他不动声色地偷看了一眼敖丙的脸色。敖丙满脸茫然。

    夫人竟没认出来?

    杨戬将三尖刀用力敲在地面,装的煞有介事:“此树是我栽,此路是我开,要想……”

    话未说完,哪吒只觉余光白色利刃闪过,敖丙已然冲了出去,同时数道冰箭击向那边的一人一狗。

    黑子汪的叫了一声,杨戬微微挑了眉,侧身躲过,抬手三尖刀横扫,劲风呼啸而来,卷过两岸柳树,几乎将树连根拔起。

    却尽皆被敖丙纳入袖中,狂风戛然而止,他鬓角的发丝都未拂动,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杨戬很意外,敖丙亦是。

    敖丙以为对方是个小毛贼,只使出了万分之一的手段,想着教训下人便是,却没料到对方深不可测。

    杨戬则是发现,这个人不仅厉害,还有点熟悉。

    为了让戏唱的更真实,他提着三尖刀,周身灵气大盛,霎时间,风云遮月,天地失色,不再是灌江口凋敝的神主庙里二郎神,而是封神之战中,天帝亲封的神勇大将军。

    敖丙皱起眉头,这是个厉害的对手。倒也没怵,将莲灯往哪吒手里一塞,召出混元锤,两柄锤击在一处,赫然出现一道毁天灭地的冰柱,横亘在天地之间,连天穹也被撕裂一般,碾向杨戬。

    他们交手只是眨眼间,哪吒看着手里的灯愣了一下,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不对啊!

    急忙冲上去加入战局。

    杨戬已与敖丙过了数招,愈发确认眼前是个故人,心中震惊到无以复加,眼见着哪吒也过来,他吹了个口哨,黑子一跃而起,扑向敖丙。

    敖丙微一侧身,躲过黑子的利爪,但斗篷依然没逃过被撕碎的命运,刹那间,破碎的布片漫天飘舞,敖丙露出脸来。

    杨戬微微一震:“果然是你!”

    哪吒已腾云冲上来,杨戬目光深邃地望了他一眼,三尖刀一收,黑子落进怀里,化成一道金光,消失不见。

    竟然就这样逃了。

    哪吒尴尬地停在半空,想破口大骂。

    一出英雄救美的戏,唱的稀碎。

    第十八章

    (十八)

    他们不过是离开了盏茶的功夫,于善财来说,仿佛经历了盘古大神开天辟地那么久。终于盼来了敖丙完好无缺的回府,心还没放下去,就看见他身后跟着的阴魂不散的哪吒,心立刻又悬上来。

    看见敖丙手里那盏莲灯,善财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把头凑到敖丙耳边沉声道:“星君,这灯是殿下选的么?忒女气。”

    全天界都知道通天太师乃莲花塑身,天帅府无一处花纹装饰不是莲花,未免冲撞太师,天宫其他仙君都自觉的不用莲花绣饰。本只是约定俗成,敖丙和善财常年深居简出,一时不查,倒真没注意到这条,只以为哪吒格外偏爱莲花。

    脸色稍稍古怪了一下,敖丙错开目光:“这个是我选的。”

    “啊?”善财正想说星君什么时候喜欢这种姑娘家的玩意,发现一旁的哪吒目光深沉,话在喉间打个滑,咽了回去,顺手接过灯,闷闷道:“那我挂到门口去。”

    挂府里是不可能挂的,只要有他在一天,莲花一天休得妄想登堂入室。

    哪吒笑眯眯地从宽袖里又掏出一盏灯:“那这盏放咱们寝殿里。”

    依然是一盏粉嫩嫩的莲花灯。和善财手中那只正好成一对,敖丙有些意外他是什么时候挑的,竟然不曾注意。善财气得七窍生烟,不只因为莲花,更因为哪吒那句‘咱们寝殿’,请问华盖星君府里,有哪一处是属于他通天太师的?

    没有。也许曾经有过,但那也只关乎血债。如今,哪怕一粒尘埃都跟他没有关系。

    使了个小法术,哪吒手里的灯被点亮,熟门熟路地回到敖丙的房间,手心一托,莲灯由一团仙气护着,漂浮到半空,晕出一团模糊的橘光,照的满室昏黄。哪吒不大满意,又掐了个决在灯芯里,房间里立时光辉灿烂。三两下除去长袍,他只着里衣,躺到床上,比先前更加娴熟,将暖被掀出一角,拍了拍床道:“星君,不早了,快过来歇息罢。”

    该纠结的都纠结过了,再多思虑倒显得矫情,敖丙只点了点头便躺进哪吒专为他留的被褥。睡至半夜,敖丙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化成龙形在东海泅水,游的过于畅快,一不小心被卡进了礁石缝中,那石缝十分了得,他越挣扎卡得越紧,不一会就让他呼吸困难,竟怎么也挣不脱,就在以为要窒息时,他从梦中睁开了眼,赫然发现哪吒的手脚缠在他身上,将他紧紧束在怀里,温暖的吐纳喷在他的颈侧,搔得有一点痒。敖丙反抗了一下,没能摆脱,若是更剧烈一些的话,必然会惊醒他。于是又任由着他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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