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不需要敖丙回答,哪吒将东西收进衣襟里,念一个诀,化成一道红光,眨眼消失在府里。第十四章
(十四)
杨戬和他的妹妹杨婵,是唯二不住在天宫的天神。他居凡界灌江口二郎神主庙。妹妹则在距离神主庙不远的三圣娘娘庙。自被封二郎真君后,杨戬成为神仙的日子,便只剩三件事可做:遛一只叫黑子的白色哮天犬,看看杨婵在做什么,和当哪吒的苦水罐子,听他絮叨他与那个消失了的凡间夫人的因缘际会。
现在他多了第四件事,不知何时开始,他迷恋上三里开外戏班里的戏剧《灌口神》。这个虽叫灌口神,颂的却不是他,而是凡人幻想出的一个保风调雨顺的水神。妖魔两界被龙族镇守地太好,六界过于祥瑞平安,凡界甚至不知道兴云降雨统领水族之王乃龙族。
杨戬是陪杨婵看《白蛇传》时无意中发现这出戏的。杨婵喜欢《白蛇传》,人妖殊途,禁’忌之恋,想想就面红心跳。杨戬却看的乏味,心说,最可悲的人妖之恋不就发生在身边么,看看那个表面上风光无两的哪吒,心有所念,却连神仙也做不痛快,漫漫长日里迷失自我却浑然不知,浑浑噩噩三千年,要多可悲有多可悲。
《白蛇传》结束,杨婵咦了一声后,指着戏单道,哥哥,这有一出唱你的戏。
便起了好奇心,留下来多听了一出戏。听完后,发觉与自己无半点关系,心中只道,愚蠢的凡人,鼠目寸光,只看得到眼前,一点不懂六界的道法,还好意思欢天喜地稀里糊涂歌颂。鄙夷过后,第二日却仍忍不住过来再听一遍,听一遍后再鄙夷一遍。
后来,他成了戏班的常客,只看《灌口神》。他不坐在观众席,而是抱着黑子坐在戏台乐师们的旁边,凡人看不见他,倒也不影响。他常年坐那个位置,因自身的灵气,使得那处竟成了福地。梨园子弟若是不小心路过此处,再沾点福泽,日后必定大红大紫,成为一代名角。
除了《灌口神》的旦角。那个涂着斑斓的脸,身段婀娜,戏台上风情万种,台下却是个细长清秀的男子。
因听得多了戏,杨戬对他也熟悉起来,眼见着自己成就了戏班许多名角,独这个小花旦,半温不火的,一如既往的,在《灌口神》里沉浮。身边人来人往,小花旦照旧每日吊嗓子、妆扮、上台,一点不为着自己的前程忧心。
长此以往,他不忧心,杨戬反倒介怀起来。每日变换着位置,围着小花旦转,就盼着小花旦也沾点自己的福泽,从此青云直上,万人仰慕。可小花旦仿佛命中注定不能飞黄腾达,每次都能巧妙地避开杨戬为他精心设计的福地,有好几次,甚至只差了一厘,那脚就要踏进来,却在下一刻,被别的声音喊过去,一尺福地,到底成了空。
凡人愚昧,果真朽木难雕。杨戬惋惜,他其实很欣赏那个小花旦,觉得他值得被许多人追捧。
这一日,他照旧抱着黑子泡在戏班里,闭着目,骨节分明的手指细细梳理黑子的长毛,听着熟悉地不能再熟悉的唱词,下一幕,是小花旦水袖长舞,泫然欲泣地仰天拜‘灌口神’,唱腔细腻婉转,饱含情愫。
空中忽然传来一个叫人头疼的声音,喊他师兄,颇为急切。
杨戬眉头一跳。哪吒有麻烦事时便喊他师兄,其实他们只是身为凡人时的师傅同属元始天尊坐下,师傅是师兄弟罢了,哪吒有求于他时,便说师傅为师兄弟,座下弟子,怎么也算得上堂师兄弟,强词夺理地认了彼此为同门。没事时,只会装模作样喊他二郎真君,端的是疏情淡薄。
他在黑子头上轻轻敲了两下,道,烦人精又来找本君了。
神主庙里,哪吒掏出那副画着他与夫人踢毽的丹青,握着画的指尖在不受控制地颤抖,第一万三千九百七十九次把画展在他面前。
杨戬扬了扬眉,本能地发现,哪吒这次与以往有所不同。
果然,哪吒一反往常倦怠,扬起蓬勃的脸,说的第一句话是:“师兄,我找到他了。”
杨戬心头一跳,自然知道‘他’指的是谁。这么些年来,他从来不愿揭穿哪吒的痴心妄想,妖位列仙班有多不易,每一个天神都心照不宣。若他夫人真能成仙,怎可能这么些年杳无音讯?只是做神仙无心无趣,他好歹有黑子和妹妹陪伴,哪吒有什么呢?不过是一枕黄粱。也就随他去了,有时候,浑浑噩噩不见得是坏事。
他望了一眼哪吒,忍了一忍,没忍住道:“哪家仙姑如此时运不济,命运多舛,被你给瞧上了?”
哪吒白了他一眼,从怀里掏出华盖星君府卷来的毽子,小心地摆在画上,眉毛稍眼睛里都是喜色:“师兄,你看,这只毽子是不是与画里的一模一样?”
杨戬瞥一下:“一只凡间毽子,有何稀奇,我能给你找到千万个同样的来。”
哪吒信心满满:“这个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都是鸡毛做的,”杨戬意识到什么,忽然问,“还是那仙姑亲口承认曾与你行过礼,拜过堂?”
“那倒没有,”哪吒神色黯淡了一下,“他忘记了,而且他也不是仙姑。不过,我都记不得三千年前的他,他把我忘了,合该是我应得。”
“忘记?”杨戬笑起来,有一丝嘲讽意味,“你们也忒容易忘事。”
哪吒见不得他这样不大看得上自己的样子,杨戬无心冷情,断不会理解自己的心境。他也是天上地下唯一能与自己战成平手的天神,若不是因此,他此时很想揍一顿杨戬,哪吒反讥道:“你还记得你三日前的晚膳用的什么吗?”
杨戬一愣,委实不大记得。
哪吒道:“好啦,师兄,我是来找你帮忙的。我有些庆幸他不记得我,这是我们重新开始的机会,师兄,我想追求他。”
其实不是不难过的,只是能找到他,哪吒此时就已经满怀感激,不敢再奢求其他了。
杨戬道:“那你去罢,为何千里迢迢过来跟我说这些。”横竖还不晓得是不是真的要找的那个人,自去折腾罢。
哪吒有些忸怩起来。
杨戬奇了,上下打量他,这还是他认识的太子爷吗。
“我没求过爱,”哪吒道,“凡间时,我和他是两情相悦,水到渠成,没经历过这一步。师兄久居凡间,见多识广,想请师兄帮我出出主意。”
杨戬心道,再怎么见多识广,我也是一个三千多年的老光棍,从不曾动过凡情,出的主意你敢用么?到底没说出来,装作经验老道的样子:“既然求爱,那凡界戏剧话本里,最多的一招,就是人约黄昏后。”
哪吒听得十分认真:“什么叫人约黄昏后?”
“就是挑一个美丽的黄昏,把佳人儿约出来,散散步,倾诉倾诉思慕之情。”
哪吒点点头:“很有道理。然后呢?”
“看佳人儿甩不甩你耳刮子,”杨戬道,“甩的话,就直接抱进房内生米煮成熟饭;不甩的话……”
“怎样?”
杨戬绞尽脑汁思索妹妹读的那些话本子,终于想到一条:“再来一出英雄救美的戏。”
哪吒两眼放光,继续等着他下句。
“英雄救美后,就可以生米煮成熟饭了,”杨戬道,“万变不离其宗,最后总归是煮饭,煮了饭,事也就成了。”
哪吒迷茫了:“照这样看来,岂不是被甩耳刮子更好,直接就能煮饭了。”
杨戬点点头:“是这样,这就是凡间常说的打是亲骂是爱。”
哪吒恍然大悟,想着敖丙断不会对自己动手,必要多走一步:“师兄一席话,真令弟醍醐灌顶。不过英雄救美这出戏,师兄帮我唱一唱可好?我怕小妖小怪禁不住我一指头,体现不出我的气概,若是找凡人来唱,我觉得他自己一根手指头也能搞定。”
哪吒此话是考虑的非常周详的,杨戬不禁赞同地点了点头。
哪吒喜形于色:“师兄答应我了?那到时候师兄别忘了把脸遮住,别叫人家看出,是我请来的帮手。”
“这种事我还能不知道?放心罢,”杨戬道,“你刚刚说不是仙姑是什么意思?”
难道果真没成仙,依旧是一只妖,哪吒要步入神妖的歧途了?
哪吒眨了眨眼,卖了个关子:“到时你就会知道了,他是天界唯一一个真心实意同我亲近的仙。”
天上一天,地上一年,等哪吒请他唱戏的时候还不知是哪一年的事呢。杨戬在黄历上把常做的第三件事改成:陪哪吒唱一出英雄救美的好戏。
毛笔放下后,仔仔细细回想三日前的晚膳,终于想起来,他那天根本没用晚膳!
第十五章
(十五)
彩霞映着落日,天宫尽头酡红似醉,不少仙府已掌了灯,灯火透亮辉煌,愈发显得紫微垣西北角的华盖星君府孤寂和贫寒。这种贫寒显在天象上,便成最黯淡的一颗星。
正房内,敖丙盘着腿,心无旁骛地闭着目打坐。善财束手束脚地立在外间,想说话不敢说话的样子。
他一向火急火燎的性子,何时这般踟蹰过,敖丙睁开眼,问他:“你怎么了?”
善财其实是清晨时分被哪吒吓着了,现在还没回过神来,此时寒夜将近,吓他的人的枕头却依然摆在自家星君的床上,虽然知道自己不该逾矩插手,但更不愿意哪吒整宿黏在敖丙身旁,当下把心一横,道:“星君,太师殿下今夜大概不会再来了,我先送殿下的枕头回天帅府罢?”
究竟会不会再来,谁也说不好,先把枕头送回去总归是不会出错的。
敖丙瞥了他一眼,不知他为何突然热心肠。再看一眼窗外,天色其实还早,只是华盖府无灯,必得早早歇下。他不知道哪吒突然拿了毽子去了哪里。毽子拿就拿了罢,殿下就是要他的府邸他也是愿意给的。只是同睡一榻确实不太合适,没有别的原因,主要是床小被薄,总觉得怠慢殿下。
他正要应允,门外由远及近传来清晰的脚步声,善财寒毛倒竖,不知道自己刚刚打的小算盘有没有被来人听了去。
哪吒负手跨进门,左右扫视一圈。华盖府清贫,他早晨便已有目睹,只是现如今再打量一番,仍忍不住喟叹,好奇敖丙这个天神怎么做的,三千年,竟无一积蓄。
夫人不善持家,节流是节不了的,未来还得靠为夫多多开源。思及此,他嘴角忍不住上扬一个弧度,藏不住的满面春风。
袍袖一卷,他在敖丙身旁坐下,体贴道:“府里无灯不大方便,这个点儿,正是凡界上元灯节,星君不如随本座去买盏灯回来?”
端的是大公无私,都是为了华盖府着想。可天神需要去凡间买灯,传出去大约要笑掉大牙了,善财暗暗翻了个白眼,殿下,你的心思全写在脸上,能否想个好一点的借口?
敖丙蹙着眉思索片刻,摇了摇头道:“私下凡界有违天规,小仙恕难从命。”
哪吒一怔,很是讶异:“天界还有这条规矩?”
他位尊势重,向来随心所欲,天宫无人敢阻挠,竟不知天宫还有天规这种东西。
善财在一旁急的抓心挠肝:星君啊,重点错了,不是天规,是不能和混蛋殿下下凡啊!
确实有些棘手,这是始料未及的。哪吒可以无视规矩,却不能强迫平日低调内敛的敖丙同他一样随性。他托着腮思索,视线漫不经心的在房间里游荡,最后还是落在敖丙宠辱不惊的侧颜上。
他笑了笑,陡然出手,气势凌人,卷起的劲风撩动罗帐,快如电般地锁住敖丙的脖颈,像是要扭断他的脖子。
善财心念一动,许多年前的画面一闪而过,吓得往前迈出一步,低喝道:“你干什么?!”
然而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善财顿住步子。敖丙面不改色,甚至连眼睛都未眨一下,哪吒的手只是松松地托住他的下颌,把他的脸缓缓掉转过来,正面对着自己。
“星君在本座面前怎么不设防呢?”哪吒笑吟吟的。天神自带灵气,似乎是天宫不成文的规定,用灵气聚起一道屏障,像薄衫般,无事时在彼此间隔出一个客气而生疏的距离,互不妨碍,有事时,还能当一层防护。
敖丙自己都不知道何时竟将这层灵气撤去了,他看着哪吒的脸,云淡风轻道:“大抵是知道殿下亲近,绝不会害小仙罢。”
手指微颤,依然在他下颌,细腻清凉的触感从指尖一直传导到心里,哪吒的目光且幽且深,流转在他的脸上。
敖丙轻轻咳一声。哪吒笑道:“委曲星君了,知道星君最守规矩,是以本座挟持星君陪着凡间走一遭,若有谁追究起来,都是本座的事,与星君无关。”
说着从背后反剪住敖丙的双手,看着粗鲁暴力,敖丙心里清楚,连挣都不需要挣,手就能自由,哪吒就差在后面帮他按摩小臂了。善财也要跟上来,哪吒声音登时凉了下去,前后判若两人:“本座可没有挟持你,你私自下凡,天帝追究,自己担着罢。”
就这样走到南天门,一路又见到不少仙家和天兵,各个面露怪异,到底不敢多说什么,等到两人消失在南天门,天宫里通天太师胁迫华盖星君的消息炸开了锅。仙家们大摇其头,太师越来越不像话,这般无理取闹下去,必不得善终,不得善终。
陈塘关位处南方,时值隆冬,大雪纷飞。夜已深了,不过因为上元灯节,依旧灯火辉煌,人头攒动。百姓们身着厚重棉袄,在熙熙攘攘的街头蠕动,街道上各形各色的花灯争相斗艳。女子们穿着最美的新衣,和心仪的郎君在河边放花灯,夫妻带着小孩在街头嬉闹,杂耍班子周围的叫好声一浪高过一浪。
两人已换了身冬季着装,倒不是怕冷,只担心穿的少,被凡人发觉出异常。哪吒一袭鲜红长袍,腰束金色纹饰宽腰带,黑色大氅在华灯下泛出如水般流彩,衬得他雍容俊美,奢华无双,仿佛一位不掩贵气的王公贵胄。敖丙只在青色长袍外,披了件带兜帽的水青镶边,绣着祥云图案的白色狐毛斗篷。斗篷是哪吒替他选的,没征询过他的意见却挑中了最合他心意的。
风雪很大,哪吒帮他把斗篷拉好,让他整张脸埋在兜帽里,只露出一双湿漉漉碧莹莹的眼睛,也遮掩了他过于夺人眼球的容貌。这是敖丙最喜欢的着装方式,还是龙时,他额间两支龙角尚未炼化,须得以帽遮脸,只有穿成这样才不引人注意,才觉得安全。
两人在人群里挤来挤去,街上两侧花灯肚里的烛光连成一大片,将这座下着雪的城镇耀的如仙境般彻夜不眠。封神后,敖丙极少下凡,头一次来到如此繁华的城镇,一时眼花缭乱,竟有些不能适应。他拉紧兜帽,亦步亦趋地跟紧哪吒。
似是感受到他的紧张,哪吒道:“人太多了,若是咱们被挤散分开,人群里不便使用仙术,失散再找颇为困难,本座很怕走丢了,星君的手借本座一用罢。”
说着朝他伸出手,灿烂烟火里,哪吒笑盈盈地望着他,不带一丝一毫的叵测居心。
敖丙犹豫了一下,觉得他说的不无道理,便握了上去。
哪吒微微一笑,敖丙的手白皙修长,骨节分明,触感温凉,握在手里像握了一块冷玉,不知怎的,他心里某个地方很隐晦地疼了一下,莫名想将手焐暖一些。
两人在街头缓慢地移动着,在一个卖糖炒栗子的小摊贩前驻足。
敖丙没见过这种事物,在哪吒身后好奇地探出脑袋,看见一口大铁锅里,砂砾与一些硬壳坚果搅拌在一起,冒着热气。
“公子,您的糖炒栗子,小心拿好,趁热吃哦!”摊主将包好的栗子交到哪吒手里,悉心地提醒小心烫。
圆圆的硬壳栗子,看着也知道剥起来一只手是办不到的。敖丙想抽回手,却被哪吒握得更紧。只感觉到他悄悄地从腋下再伸出一只手来,牵着自己的那只手已偷偷摸摸蠕动进斗篷之内了。
见敖丙神色狐疑,哪吒挑挑眉,凑近他耳边小声道:“本座的手多的很,星君若是愿意,另一只手本座也能牵着。”
他宝相三头六臂,敖丙当然知道,但用在这种地方真的合适么?终究没有吭声,还是任由着他去。
哪吒从油纸袋里拿出一个栗子。深褐色栗子在他的指尖弹跳,他边剥口中边啧啧出声,叫着:“好烫好烫。”
敖丙奇道:“你一个使三昧真火的仙君会怕凡间普通薪火?”
哪吒往敖丙身侧使了个眼色。
摊位前另有一对公子小姐,小姐巧笑倩兮,满眼期待地看着公子的脸,年轻公子手上正剥着栗壳,烫的直甩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