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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昴日星君有一张红脸,是天宫出了名的热心肠和大嗓门,与敖丙互相行了个礼后,忽然拉住他道:“星君,你没有受欺负罢?”

    敖丙与他不熟,不过不妨碍他关心自己,他不解道:“受什么欺负?”

    “星君不用屈服于太师淫’威,”卯日脸涨得更红,“在天界,还由不得太师胡作非为!”

    敖丙疑惑:“殿下怎么了?”

    卯日担忧地皱了皱脸皮:“星君万万不要放弃自己,我等小仙虽无甚大能耐,但皆是星君后盾,定不会任由星君被太师侮’辱。”

    谁侮’辱谁?敖丙彻底迷惘了,想请昴日星君解释得清楚,但卯日用力地握了握他的手,眼神很坚定,匆匆地走了,只远远留下一句:

    “星君切莫放弃自己!”

    回到华盖星君府,善财已候在门口,遥遥望见他,迎到他面前,上下左右地打量着他。

    敖丙实在好奇:“我脸上有脏东西吗?”

    “星君,”善财道,“混蛋太子没对你做什么罢?”

    “殿下能对我做什么?”敖丙忍不住反问,今日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没事就好,”善财拍了拍胸口,松了口气,“我就知道他们所说都是假的,星君道行深不可测,太师虽法力无边,但依我看,他不见得是星君的对手。星君就是人太好了,才任由得别人胡说八道。”

    夜幕降临,哪吒在自己的寝殿辗转反侧,在体会到睡得踏实的幸福后,如今睡得不好更加难以忍受。他开始寻找是什么原因让他可以连睡三日。

    最先想到的是三天前的那一坛酒。便叫仙侍去翊圣元帅府取了同一坛子的同一种酒,一口闷下去后,心满意足地躺在床上,等待着入睡。

    确实睡着了,但是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如往常一般,倏然惊醒。他睁着眼睛,愈发烦躁。

    难道是房间不对?一定要在客房睡才行?他又迈着虚浮的步子来到客房,早晨凌’乱不’堪的光景已被收拾了干净,他躺到床上,静静闭上眼睛,房间不远处,仙侍们脚步声传来,闹得他头疼起来。

    还是不行。

    哪吒无奈了,差在哪里呢?因为床上少了一个人?他坐起身,目光阴鸷地注视着地面。这时一个仙侍从房前路过,他喊住人。

    那仙侍唬了一跳,不知道为何原本在寝殿的太子爷忽然移步到客房。

    哪吒朝他使了个眼色,冷着脸道:“躺到床上去。”

    仙侍脸都白了,后’庭莫名一紧,太子爷三千年铁树不开花,一开花就这么百无禁忌的么?又不是人人都是断袖,强’迫不太合适罢?而且刚与华盖星君你侬我侬完,现下就来招惹自己,过于浪’荡了罢?

    哪吒看他呆若木鸡,不耐烦道:“不要发愣了,快上去。”

    仙侍不敢违抗,苦着脸,哆嗦着,爬到床上坐好,战战兢兢地望着哪吒。

    哪吒命令:“再往里边点。”

    仙侍不甘不愿地往里边挪动了一寸。

    哪吒道:“躺下。”

    仙侍跟咽了苦果似的心里发苦,在心里说服自己数遍,终于牙一咬,心一横,往床上一躺,脱起衣服。

    “你干什么?衣服穿好,不要动。”

    嗯?仙侍眼睁开,看见哪吒阴沉地立于床边,立即动手将衣服掖了个严实。

    哪吒蹙着眉,靴也未脱,躺到床上另一侧。客房的床很大,两人各占一边中间还留一条巨大的缝隙。黑暗里,哪吒睁着眼睛,依旧没有半点睡意,不由得更加烦闷。他往仙侍那边稍稍靠了一些,犹豫再三,伸出右手,像那晚搭在华盖星君身上一般搭在仙侍身上。

    这下不仅没有效果,连心情也更加暴躁起来。他燥急地坐起身,明明万事都同那晚一样,却再也找不着那晚的好睡眠。

    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他绞尽脑汁苦想,忽而灵光一闪,难道是人不对?

    他匆忙回到寝殿,兴高采烈地把枕头夹在臂弯里,连夜赶往紫微垣的西北角。

    华盖星君府沉浸在一片漆黑里,哪吒不由皱了皱眉,连盏灯也不点,天宫哪个府邸不是灯火长明。他闪进院子,以前从没来过华盖星君府,也不知道敖丙宿在哪间屋子。好在华盖星君府很小,逐一找过去很简单,他掐了个诀,从指尖燃起一小朵烈焰火莲,用于照明,终于在正房里,找着了熟睡的敖丙。

    房间忽然有不属于自己的仙气涌动,敖丙警觉地睁开眼,便看见一小团通红火莲摇曳如鬼火,光影里一张忽明忽暗的脸浮在床前。他吃了一惊,待眼睛适应了那朵火莲,才认出是哪吒。

    他坐起身问:“殿下怎么来了?”

    哪吒见他醒了,咧嘴一笑,将自己腋下的枕头示意给敖丙看,阴恻恻道:“本座来找星君睡觉。”

    第十三章

    (十三)

    欠什么都好,就是不能欠人情,有道是人情愈薄喜身轻。全天宫最怕欠人情的就数敖丙,也可以说他骨子里透着对世事的淡漠。对他人淡漠,对自己亦淡漠,但凡沾上人情二字,他唯恐避之不及。

    这么怕欠情的人,如今却接二连三的欠下哪吒许多。

    也许于哪吒来说,不过是顺风吹火,连帮忙都称不上,但敖丙实在做不到云淡风轻就此揭过。也想过还情,可华盖星君府家徒四壁,没有可拿得出手的,敖丙便告诉自己,任何时候,任何事,只要太师殿下开口,他必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甚至做了一些奔赴水火肝脑涂地的准备,却万万没有料到,太师殿下在大半夜,提出一起睡觉的要求。

    敖丙还在为难着,哪吒已将他的玉枕往里边挪了一点,腾出位置安放自己的枕头。做好这些,他除掉靴袜,长腿一跨,躺了下去。

    说也奇怪,敖丙的床只铺了薄薄一层褥垫,躺在上面,能清楚感受到后背贴在床板的质朴感,但哪吒却觉出无比舒适,比天帅府的床舒服百倍不止。床上有一种水草混合水汽的冷冽清香,极淡,是沁人心脾的素雅,很安神,哪吒在敖丙身上闻到过这种香气。

    敖丙此时坐在床尾。床很小,只容得下一个人抻胳膊。不理解哪吒为何要来自己床上睡觉,而且看起来真的只为睡觉,不为其他,敖丙暗暗为自己误会初次听见此话而有一丝愧疚。

    他下到地上,在一旁的椅子上坐定。

    火莲早已熄灭,房间漆黑,只从窗户处泄露一丝朦胧的月色,敖丙的身影模糊成一团黑黢黢的身影。哪吒的眼睛随着他的身影转:“你坐那做什么?过来歇息罢。”

    敖丙道:“床太小,小仙睡觉不甚老实,手脚乱摆,怕打扰殿下好梦,殿下睡罢,小仙打坐参悟仙法也是一样。”

    “本座来此处就是为了和你睡觉的。”哪吒道。前些日子,他也曾和敖丙在东海共处一室,只是那时一个睡地面一个睡床,他当夜的睡眠并没有好到哪里去,所以他断定,敖丙非得睡在身边不可。

    话一出口,哪吒才意识到自己说的有歧义,想到极有可能让敖丙误会,三千年的老脸皮不由红了一下。好在黑暗里,彼此不大看得清彼此的表情。

    “本座没有别的意思,”哪吒想了想,解释道,“长夜难明,参修仙法怎比得上一夜好梦。”顿了一顿,又坦坦荡荡地说了句显而易见的谎言,“本座睡觉从来不怕惊,你来睡罢。”

    敖丙没有动,哪吒支着颌望着那团黑漆漆的身影。

    许久,身影立起,朝床边走来。哪吒低低笑了一声,往床外侧再挪一点,空出足够的位置给他。

    这一夜,敖丙的背几乎完全贴在墙上,呼吸放的尽量轻,眼睛也不敢合上,手脚摆的极规整,怕不小心碰到哪吒。坚持了一炷香,忽然间腰上搭过来一条手臂,哪吒呼吸悠远绵长。敖丙浑身不自在,想把他的手臂拿下去,手刚碰到,哪吒像是有所感应,竟然往他身边靠了一些,也搂得更紧了。

    敖丙睡意全无,怔怔望着漆黑的虚无发呆,良久,长长叹了一口气,不再管身上的那条手臂,也合上眼。

    他醒的早,善财在为院里种的几株梨树修剪枝叶,大剪刀咯吱咯吱,敖丙听见后走出房间,冲他比了个手势,叫他轻点声,然后指了指自己的房间。

    善财古怪了一下,没明白他的意思,索性提着剪刀,走到正房去看个究竟,便看见太师殿下在自家星君的床上躺成个大字型,睡得极沉。

    他吃了不小的一惊。太师为什么会在星君的床上?难道外面传言是真的?绝对不可以。在他心里混蛋太子给星君提鞋都不配。回想起当初求助于他时的冷漠,他愤怒起来,想起天帅府的人说太子爷睡觉轻,故意操起剪刀咔嚓咔嚓。

    哪吒果然动了一下,悠悠转醒。

    一夜睡得安心痛快,哪吒坚定了敖丙是一剂安神良药后心情大好,被吵醒也依然和颜悦色,就是有点刚睡醒的惺忪,瞧着也呆头呆脑的。

    善财看见他这个无害的样子,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冷笑一声,也没有上前行礼,而是站在门口讽道:“不是说太子爷觉轻,轻易吵不得,寝殿都是特定的位置吗,怎么屈尊跑到我家星君床上来了。”

    哪吒皱了皱眉,他心情好,不代表可以顺势爬到他头上。他抬起眼,惺忪的模样一去不返,目光里透着森寒,钉在善财身上,又成了那个高高在上的太子爷。

    “本座的事,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来置喙?”

    善财心中一颤,恍然发觉自己僭越,太子爷从来都是那个太子爷,没有变过,即便是自家星君行三跪九叩的大礼,太子爷也是受得起的。他不知哪里来的错觉,竟认为太子爷与星君同等,自己又与星君没大没小惯了,便也敢同太子爷出言不逊。

    他双膝一曲,跪下去,脸也白了,若是因自己的逾矩,连累星君,他可是罪该万死:“小的冒犯殿下,求殿下恕罪。”

    他把头贴在地上,哪吒没叫他起身,他也不敢起,许久之后,他突然听见哐地一声巨响,惊得抬起头,看见哪吒手里捏着一只毽子,桌子被撞得翻倒在一侧。

    府里所有的东西都送了出去,独留了这只拿不上台面的鸡毛毽子,送都没好意思送。

    哪吒的脸已惊讶地变了形,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眼花,善财觉得他的身子似乎在长袍底下颤栗,毽子拿在手上颠来复去地看,魔怔了一般,那不过是一只凡间最寻常的毽子,却叫他似乎要看出个花来。

    “这是谁的?”哪吒突然出声,声音嘶哑,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只毽子同他那副画着夫人肖像的丹青上一样,两支羽毛扎得不是很服帖,向外翘着。

    善财道:“星君的。”

    哪吒目光黏在毽子上:“从哪来的?”

    先前不小心顶撞了他,现下为了赎罪,善财是知无不言:“这个小的也不知,好像是星君封神前就有了的,比小的伴在星君身边光景还长,小的不知星君从何处得来。”

    “封神前。”哪吒呢喃着重复,目光穿过善财的头顶,向院中飘去。

    一袭青衣的敖丙,坐在院中石亭内看书,清风撩动他鬓角发丝,一派遗世独立。

    “是你么?”哪吒自言自语,只恨自己半点也记不住了。

    善财没听清:“什么?”抬起头,发现面前的太子爷突然不见了,往外面看去,他站在星君跟前。

    敖丙在读一本礼记正义,一只毽子挡到书页前,他微微怔了一下,抬起头微笑道:“殿下睡得可还好?”

    哪吒望着他笑得弯弯的眉眼,想从记忆深处搜挖一些与夫人相似之处,但是徒劳而已,他不答反问:“星君从哪里得来的?”

    “一只寻常毽子,殿下何故介意从何来?”敖丙不大理解,也没法回答,他早已经忘记了毽子的来历。

    “既然寻常,星君为何要用仙术保存?三千年的毽子,若不是星君的仙术,怕早已腐烂成泥了。”

    这个问题敖丙没有办法回答,好像关于这只毽子的所有问题他都无法回答。若说它不重要,他又为何潜意识里要精心保存?若说重要,他也委实不记得重要的缘故,既缘故都已忘却,又何来重要之说,分明悖论。

    看出敖丙的为难,哪吒笑了起来:“星君会踢罢?不如陪本座踢一回。”

    敖丙独居府邸久了,从来只读书参法,无人跟他玩耍过,毽子存在三千年,也寂寞了三千年,一直当摆设,见哪吒兴致勃勃,突然也起了兴致,话语间都不自觉比平时张扬一点:“需要小仙留情么,怕殿下不是对手。”

    他温和地说着嚣张的话,哪吒甚觉有趣:“哈哈,你倒是大言不惭。”

    说话间两人已出了石亭,相距三丈远。哪吒灌了十足十的灵气入毽子,毽子在足间如一只灵鸟飞舞跳跃,而后挟着雷霆万钧,烈焰千重,直当面扑向敖丙。

    却见敖丙袍袖轻荡,悉数化解凌厉攻势,毽子乖巧的落在足间,如一双手温柔拨动,毽子在空中灵活地旋出花样。

    哪吒怔怔望着对面那个惊鸿掠影,记忆深处的画面渐渐浮现出来。

    蓝盈盈的海水,被灿烂的晚霞映出别样光彩,两个人影在海滩,畅快淋漓地玩闹。他天生怪力,无人可以接得住他扔出的玩具,更无人陪他玩耍,只因怕他不小心暴力伤人,他三岁时便体会到极致的寂寞。只有海边那个人,那个后来被他连哄带骗诓回家的人。广袤无际的天地,那一刻只有两个人。

    同现在一模一样。

    他往毽子里输的灵气,全天宫找不出第二人能接得住。他突然明白为何在他身边就能睡得很好。三千年前的记忆失落,但身体的每一寸都记得萦绕在四周的安心感。

    毽子啪的掉在哪吒头顶上,滑落下来,他无意识地伸手接住。

    敖丙愣了一愣,察觉出哪吒的异常:“殿下?”

    哪吒却只是呆呆的盯着他的脸瞧。他确实是天宫里最好看的仙,神态温雅,天宫尽头的朝霞在他脸上映出脉脉流动的光泽,说不出的明艳。

    没有料到就这样相遇,过于难以置信。以前设想中的相遇,他会冲上前去把人抱住,揉进骨头里,或者狠狠生一顿气,故意板起面孔,斥责他为何爽约三千年。

    可真的遇见了,听他喊自己一声殿下,疏离而陌生,自己竟然连步子都迈不开。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敖丙,你可还记得陈塘关?”

    敖丙拧着眉思索,片刻后道:“不记得,殿下认错人了罢?”

    他的神色不似假装,况且也没有假装的必要,哪吒深深地望着他,神色复杂,许久,久得敖丙以为就要这样静默下去,哪吒忽然扯起嘴角笑了:“是本座认错人了,星君,这只毽子送给本座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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