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敖丙一句都没听进去。他满脑子都是自己欠哪吒的恩情。在天宫这么多年,他一向独善其身,与其他仙家很少来往,更没有交情,突然之间接连欠下哪吒两桩的恩义,像一块巨石压在了他的心头。得想个办法把恩情给报了。
夜凉如水,星河灿烂,天宫的夜格外清寒孤寂。华盖府邸的门口连盏灯都没有,更显得清寒。善财把东海龙王送来的宝物全拿去贿赂仙娥天兵,只留了一颗碗口大的夜明珠照明,如今的华盖府除了几张桌椅与床等必备的家具,可以说是一贫如洗。敖丙想送些什么珍玩到天帅府聊表谢意,发现除了墙角的灰土,什么都拿不出来。
他向来不太在意身外之物,如今也觉出自己的府邸委实寒酸了些。
恰在此时,翊圣元帅的喜帖发到了他手上。他看了一眼,便叫善财打发了去。
翌日醒来,院子中央铺满了厚厚一层红色的喜帖,天上还有雪花般的喜帖不停飘进来。敖丙捡起来一看,全是翊圣元帅府送来的。
翊圣元帅是天帝座下八大元帅之一,绝断鬼门,左右吏兵的将士,行事也很符合将士的粗犷,敖丙若是不赴宴,大有将喜帖淹没华盖府的架势。
看起来是非得要他去参加喜宴不可。敖丙不由得头疼,生来第一次为自己的捉襟见肘感到无奈,只得拿起府里最后一颗夜明珠,踏上了赴宴之路。
他深居简出,天宫的仙僚不见得认识他,此行应该只是应个卯,凑个人头数,让翊圣元帅面子上有光就算达到目的。敖丙在心中分析一通,他不惯应付应酬之事,觉得应该差不多时就能回来。
翊圣元帅府在天宫众多府邸里算不得多显眼,它同它的主人一样,豪放而敦厚,由灰扑扑的石墩子砌成,没有多余的花哨装饰,如今因为喜得贵子,红绸挂了一条接一条,红彤彤的,甚是喜庆。
敖丙将夜明珠交给登礼的仙侍时,顺带看了眼那长长的礼单内容,都是些西天佛祖座前宝莲灯、蓬莱仙山万年一株的向阳花、极东仙岛女娲炼石所剩彩石一枚等等,无一不珍惜难得。敖丙心中的巨石不禁更沉重了些,这还只是和他仙衔差不多的同僚们送的,尚且如此珍惜,如果给太师殿下那样尊贵的人物,礼需要送成什么样才衬得上人家的身份?
正厅里人很多,几乎全部的仙家都到了,估计俱是被翊圣元帅的喜帖夺命连环催来的。登完礼,敖丙想着找个角落敬一杯酒,再默默找主人告辞,此事便算了了。
他刚踏入门内,一个身材高大威风凛凛的将士模样的人穿过人群笑嘻嘻地走向他,拱了拱手道:“在下天蓬,见过华盖星敖丙作揖回礼,手未来得及放下,天蓬已亲热地携起他的臂膀:“久闻华盖星君盛名,今日一见,风姿果然不同凡响,星君应该没有与友人同桌罢,不如随我一同入席。”
说着,不容敖丙拒绝,半拉半拽地将他拖到某一个空桌前。翊圣元帅在营帐中待的太久,办酒席办的亦很粗犷,很具军中风格,厅中摆着十数个硕大圆桌,每桌围坐约十人。敖丙打量其他桌席,仙家已落了座,桌上摆着果品酒水,众人闲谈着,只有自己的圆桌上摆着几个大碗,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天蓬笑眯眯地把他摁在桌前。片刻后,主人翊圣元帅领着一众亲属走了出来,众仙家都站起身,彼此作揖行礼,而后再由翊圣元帅客气地抱拳请大家落座。
翊圣元帅自己,则大跨着步子,向敖丙这桌走来。
敖丙再次站起身拱手行礼,翊圣元帅道:“星君不必客气,只当这里是自己府上,纵情恣意便好,星君请坐。”
待他落座,从正厅边上首的暗门里转出一行人来,足有五六个。个个黑面长须,威武勇猛。敖丙不大识得他们,只知道是八大元帅里的其余几个。直到最后一个人走出,敖丙认出来了,心里不由苦笑一声。
那人是天猷真君。
至此,这桌上,八大元帅算是凑得满满当当,一个不缺。
天猷真君与东海七公主的婚事告吹,天猷在龙宫受了委屈,全天界都知道是谁造成的。真正的罪魁祸首通天太师他们敢怒不敢言,但对于一个龟缩在紫微垣角落不起眼的华盖星君,还是敢拿捏的。几个元帅们与天猷有同袍之情,所以特地安排了桌席,找这个机会,打算为天猷出一口气,让他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仙侍们在桌席间迈着轻巧的步子穿梭来去,整坛整坛的酒被送到桌上。
翊圣元帅先给自己斟了一碗,道:“我先敬星君,为的是星君差点与我兄弟天猷成为郎舅的缘分。”说着仰脖干掉。
翊圣元帅提出此事,已是摆在明面上想帮天猷讨回场子来。
敖丙心里亦很通透:“不敢当,是小仙高攀不上天猷真君。”说着也一饮而尽。
府里的酒是军中惯饮的烈酒,酒劲十足。敖丙平时不大饮酒,也不贪杯,偶尔徒添风雅地小酌,饮的也是东海龙宫送来的清淡爽口的果酒。烈酒下肚,辛辣而刺激,敖丙不由微微蹙了下眉。
“星君爽快!”天蓬叫了声好,再为彼此各斟一碗,“我也敬星喉间火辣辣的,敖丙沉默地再次满碗灌下,一滴不剩。
天蓬在他近侧,亲眼看见敖丙纤细脖颈上露出一小片白皙如凝脂般的皮肤,在酒意里,缓缓染上一层淡粉。
天人之姿,一向端正。华盖星君的玉容,是在天人之中,也称得上一顶一的风华绝代。
天蓬不由得咽了下口水。他有个小毛病,大抵是在军营中和一帮糙老爷们厮混的太久,一出营帐,看见漂亮的面孔,就忍不住嘴上调笑一番。
他又给敖丙满上一碗,再端起碗,与敖丙的碗轻轻一碰,笑嘻嘻道:“星君谦虚,说什么配不上与天猷为郎舅亲家,依我看,天宫之中,不知哪一位骄子才配得上采撷星君颠倒众生之姿,拥君入怀。”
他乃八元帅之首,这么一说,其余人低声附和着笑起来。
原本以为敖丙这类斯文儒雅的星君,听不得冶荡轻佻的话语,或嗔或怒,甚至气急跳脚。他们莽撞汉子,最喜欢这样戏弄人,看人气急败坏的模样。
敖丙微垂眼帘,波澜不惊道:“皮囊好恶,原是无常,凡所有相,皆是虚幻。若真君喜欢,这副皮囊真君自可拿去。”
天蓬一愣,他当然拿不走敖丙的皮囊。他只是想看对方恼羞成怒的表情,谁料对方颇云淡风轻,反倒叫自己碰个不软不硬的钉子。他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指指面前的酒:“星君说笑,喝酒喝酒。”
八个人轮番给敖丙灌酒,为了给天猷出气,他们是铁定了心要把华盖星君喝到桌子底下去,让平时古井无波不大抛头露面的星君在天宫狠狠丢一丢人。
其余桌席上的宾客已然发现了主桌上的情况,各自都心不在焉地碰着盏,眼睛忍不住往主桌这边偷瞄。
敖丙心中有些叫苦。以他的酒量,其实一碗就已经上头。能跟着周旋这么久,完全是因为他用法力暗暗压制着体内的酒劲。
数千年来,他在府邸无事时便是精修苦练,道行法力十分高深莫测,不然不会连龙王都制不住的太师仙法,一经他的手,轻易便被裹挟住。只是天宫无人知晓而已。他与同僚为善,不曾与人交过手,面上看着温温和和,甚至有些温吞,所有人都以为他是个道行如同地位一样,位卑渺小的星使。
但法力再深厚,也禁不住几个在酒罐子里泡大的将士们轮番轰炸。况且,硬拼下去没有意义,今日只是酒局,来日天猷又会使出什么绊子?
除了天蓬与天猷,几个元帅喝的都有些舌头麻木,两眼冒光,却见敖丙还纹丝不动地一碗碗将敬过来的酒纳入口中。
他们都很诧异,天猷更是心有不甘,不泄气地再灌满一碗,往敖丙眼前一递:“星君真是好酒量。来,再干一碗。”
敖丙看着面前的酒碗,这一碗下去,连他的法力也封不住了。
天猷固执地平端着酒碗,虎视眈眈地直视着敖丙。
敖丙无奈地叹了口气,正要接过,一只修长的手从他面前抢先接走了碗,随即,一身鲜衣的人影长腿一迈,挡在他的跟前。
敖丙怔了怔,才发现吵闹的正厅不知何时变得肃然无声。
哪吒端着酒,向元帅们举起:“这碗酒,还是本座替星君喝了罢。”
诸位元帅的脸都骤然变色,连喝的有些大了的,此时都清醒了七八分。翊圣元帅更是脸色惨白。喜帖虽然送往天帅府,但是同天帝与王母一样,只是一份敬重,他没料到太子爷真的会赏脸来赴宴。
他们忙不迭地站起身,恭恭敬敬行了军中大礼:“拜见将军。”
通天太师乃天将统领,但凡有大战,具是他亲自披甲挂帅,即便是天帝坐下的八大元帅,也要听其号令。
只是天宫太平无事,很久没有战争,但将士们习惯了尊称他为将军。
哪吒将空酒碗放在桌上,找了条凳子缓缓坐下,将双手搁在膝上,淡然地扫视一圈众元帅,狭长的眼睛渐渐眯得只剩一条缝。
众元帅忽然一阵胆怯心虚,默默将头垂下去,避开哪吒的视线。大家曾是一起出生入死的战友,有些套路不用多说,彼此都心知肚明。
哪吒的目光停在天猷身上:“你为本座部下时,进能攻魔鬼群集之所,退可镇山川大泽,骁勇善战,就是情感上略有些优柔寡断,你从未心甘情愿答应联姻,为何不肯据实告知?若龙族七公主果真嫁入你府上,你二人婚姻不幸,再来追悔,怕是来不及,于天界龙族,未必不是一场灾难。况且,出手阻止,令你在龙宫失了面子的人是本座,你怎么迁怒于旁人?”
他说这些话时,显出心平气和谆谆教导的样子,可是常跟在他身后上阵迎敌的将士们心中都熟知,这是风雨欲来的气势。
哪吒换了个坐姿,将两条长腿交叠在一处:“本座在此给你赔礼,此事到此为止,以后你们都不要再与本座的人过不去了,好么?”
诸位元帅心中俱是一震。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华盖星君成了天帅府的人。若是知道,这场鸿门宴怎么也不会摆下去。
哪吒手一指,一整坛酒稳稳当当落在手心里,他揭盖盖子,仰起脖咕咚咕咚将整坛酒一饮而尽,砰得一声,将空坛子倒扣在桌上。
别人都是一碗一碗喝,太子爷直接一坛子干下去。众元帅瞠目结舌。
哪吒手抚着酒坛子,望着他们:“本座先干为敬,可以了么?”
太子爷发话,他们还敢说什么,只能点头维诺应着。哪吒又望向天蓬:“月娥姐姐最近还好罢?”
天蓬心系月娥,可月娥却与天猷互定终生,这当中关系极微妙。天蓬妒火中烧,狠狠剜了一眼天猷。
哪吒是故意戳他的痛脚的,他笑了笑:“以后把心思放在该放的地方,不要到哪里都逞一时口舌之快。”
天蓬心头警钟长鸣,知道自己调笑华盖星的话被将军听了去,他往自己嘴上敲了一下:“将军说的是,末将再不敢胡说了。”
哪吒懒得再计较下去,拍了拍衣裾站起身:“星君酒也喝足了,本座就先带走了。诸位喝好乐好。”
众目睽睽之下,两人一前一后走出翊圣元帅府。哪吒听见敖丙在身后不甚清晰地含糊道:“多……谢殿下……替小仙……解围……”
哪吒长舒一口气:“谢什么,原本就是本座带累星君。况且本座刚刚冒犯星君了,只是不那样说,他们兴许日日都要找星君的麻烦,希望星君能明白本座的苦心。”
刚刚酒席里头脑一发热,什么话都张口就来,现在清风一吹,自己也发觉在众目睽睽之下,把敖丙归为自己的人,委实轻佻浮薄了些。
许久没有得到回应,他好奇地回头看去,发现敖丙脚步踉跄,白玉的脸颊两侧斜飞起不自然的潮’红。
哪吒愣了愣。
敖丙显是醉得很了。
第十一章
(十一)
一直靠仙术压制着酒劲的敖丙,在出翊圣元帅府后,稍一松懈,醉意便如洪流一般侵入四肢百骸。他感到灵智正在消失,手脚不听使唤,眼前只有那个红色的身影模模糊糊得飘荡。
神仙多清雅淡泊,怎么这个人一身红,不嫌艳俗?
但是他为什么又能将那么艳俗的红色穿的那么矜重肃穆?
此人是谁来着?怎么好像很熟悉?
敖丙脑袋混沌一片,摇了摇头让自己清醒一点,努力想追上眼前的人影,可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摔倒,一双手及时地托住他的腰,稳住他将将要倾倒的身体。
温热的气息扑到他面前,他闭目深吸了一口。
好清冽的莲花香。
他的神智彻底飞到九霄云外。
哪吒端详着敖丙酡红的脸:“星君还能走么?”
也不知敖丙究竟有没有听见,只见他呆滞了片刻,方才极茫然地点了点头。
哪吒松开托在他后腰的手,扶着他手臂,慢慢地往前移动。
天宫尽头,彩霞旖旎,祥云翻涌,一派河清海晏,时和岁丰。他们携手缓慢步下高耸入云的长梯,转到一条白玉石板铺成的廊桥上。这里是天宫最大的天池,波光潋滟,水天一色,浩瀚无垠,只是水面空无一物,连只仙鹤也无,水清可见底,无草无鱼,略显孤清。
哪吒牵着敖丙徐徐行在廊桥上,忽觉手心一松,敖丙挣脱他的手,跌跌撞撞地趴到栏杆上,目光痴痴。
“怎么了?”哪吒站在他身后。
敖丙不甚清晰地嘟囔了什么。
哪吒没有听清,往前一步,稍稍弯下身子,凑到敖丙的脸侧:“你说什么?”
“东……东海……”敖丙嗫嚅。
哪吒一怔,忽而明白过来,这个龙族出身的星君怕是想家了,平时不显,此时迷迷瞪瞪地把天池当成了东海。
这个天池,该是这个天池的……哪吒望着波澜壮阔的水面,神思有些飘荡到远方。
天界无人知晓,他曾在凡间成过亲。夫人是一只妖,自古人妖殊途,怕彼此父母不同意,婚礼连亲人都是瞒着的。成亲行礼仪时,他不信天不信命,便没有拜天,只拜了彼此与彼此用物件代表的高堂。他们在凡间依偎了百年,连他行军打仗,他的夫人都悄悄跟在身边。后来他功德圆满,夫人也修得正果,两人便约好,待到位列仙班时,在天界最大的莲花湖旁相见,定不能失约。那时候,他们都太年轻了,没来过天宫,不知道天宫的池水里从不种莲花。莲花是西方佛界的仙品,他去如来那讨了一株仙莲,种在天帅府,希望有朝一日夫人能循着花香找来。仙莲繁茂,如今已铺满天帅府湖水,他的凡间夫人却从未现身。
天宫只知道他在找人,却不知他找的是最深爱的人。他不时后悔,如果当初让师傅、父母或者杨戬都见一见夫人,这样就有人能一起帮着记住夫人。
“唉……”哪吒幽幽叹息。这么多年过去,思念也好,恼恨也罢,统统化为云烟,他只想再见一眼夫人,亲口问一问,为何要爽约?
余光暗动,哪吒突然看见敖丙自顾自解衣衫。衣袍单薄,腰带三两下一拆,便露出一大片雪白的胸膛来,因浸了酒意,如羊脂的肤色里透着些桃李的粉嫩。
哪吒被晃了一下眼,有些头晕目眩,忙抢上前去捉去他继续脱衣的手。他们一路行来,与许多小仙娥擦肩而过,那些小仙娥遇见他们,当着他的面,她们只是看上去有些讶异,但到了背后,哪吒分明听见她们用稠扇捂着嘴嘻嘻地笑,此时在栏杆前站定,仍有许多双好奇的眼睛往这边张望着。哪吒是不太介意的,但华盖星君在天池旁宽衣解带,若是传出去,等这个有些清高的星君醒来知道此事,怕要无地自容了。他拉起敖丙半退的衣衫,把他禁锢在怀里,以免这副衣衫不整的样子被那些眼睛瞧了去。他低声在敖丙耳边问:“星君,你做什么?”
敖丙抬起水濛濛的眼,茫然道:“这水很鲜活,我想下去游一游。”
封神前,他是一尾海里的龙,看见水就想畅游一番,也能理解。
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