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人群鸦雀无声。龙王伸手一弹,月娥身上的水绳刚解去,又是一道术法袭来,凌厉无双,龙王大惊,正待护法,法术却如入无人之境,卷起劲风,带起月娥滚到天猷身上,而后砰然一声,消散于无形。天猷下意识抱住月娥,却见众人的目光皆锁在他身上,慌忙推开。月娥受了惊吓,一推便滚落在地上。她抬起泪光盈盈的眼,满是愤怒,张了张口却没说什么。
天猷扭过脸,躲开她的目光。敖凌的目光敏锐地在两人之间转了转。
“月娥仙子,还好罢?”龙王差人扶起她。
月娥轻轻摇了摇头。龙王愤然道:“真人为何不肯现身一见?今日是小女与天猷真人大喜的日子,天帝亲颁法旨,真人在背后伺机捣乱,难道不怕得罪龙族与天界吗?”
“龙王不要动怒,”哪吒整了整衣摆,轻轻飘飘站起身,“既然有高人指点,我们不妨听一听可是高人有什么想说而不能说的,需要借助月娥仙子之口。”
明明是他自己搞的鬼,却装着一无所知的样子,再面不改色地夸自己是高人。敖丙深感佩服。
月娥心中一虚,满面惊惶,望着哪吒向后退了半步。
“月娥仙子不要害怕,本座又不吃人,”哪吒抢前一步,目光灼灼,“你应该是有什么话没说出来罢。”
“小仙……”月娥心慌不已,手指紧紧绞在一起,犹豫片刻,银牙一咬,肃然道,“小仙与天猷真君情投意合,早已互定终生,姻缘树上有我与他的名字!”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瞪大眼睛,震惊无比。七公主好歹贵为公主,天猷姻缘已定,却把七公主置于何地。
四周悄无声息,此情此景涉及的是龙族与天界两界,这两界本就处境微妙,现下何其尴尬。
良久静默中,哪吒悠悠叹息了一声。
他道:“天帝也是一片好心,本体恤姻缘仙公务繁忙,便揽了些活到手里,没成想乱点了鸳鸯谱,好心办坏事。不要怨天帝。”他虽这么说着,脸上却笑意盎然,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
天猷浑身冷汗,他听令天帝迎娶龙族七公主,天命大于一切,若是毁在自己手里,天帝不知如何责罚他。他抢道:“我和月娥只是因为年少不懂事,我……我……况且姻缘树上的名字随时都能抹掉。”
“你……”月娥深感受骗,嗓音颤抖,狠狠一巴掌甩在天猷脸上。
闹剧陡然上演到高’潮。敖凌咬着牙冷笑一声,拂袖转身便走。
天猷捂着脸想追,被虾兵蟹将的斧戟刀叉挡住去路。龙王冷声道:“小女虽身份低微,但亦是我龙宫奉在心尖上的掌上明珠。天猷真人既有姻缘在身,小女断不能嫁与真人,待小王禀明天帝,婚事还是延后再说罢!”
好好一场婚宴,莫名以闹剧收场,众宾客纷纷摇着头,告辞离去。这场闹剧错不在龙宫,大家表面上都不说什么,私下里已经将天宫和天猷议论了个遍。
众人离去,哪吒走在最后,敖丙追上前去,在他身侧深深鞠了一躬道:“多谢殿下出手相助,以免小妹反水不收,后悔不及。”
不过是举手之劳,哪吒摆摆手:“本座亦要谢谢你,若不是你打掩护,本座被人发现,只怕有心人又要开始编排本座了。”
善财知道今日是七公主离家的日子,会过父母亲人之后,急忙向龙宫赶来。踏进龙宫范围,发现仙子们在摘除墙上或树枝上的囍字,不由奇怪。待找到敖丙,刚要出口询问,见他身边站着一红衣少年人,脚步一顿。
他听见红衣少年人在邀请自家星君一道返回天宫,忙快步上前,行了个大礼:“小的拜见太师殿下。”
“起来罢,”哪吒不记得自己认识善财,“你是?”
善财伏在地上的身体微不可见地颤动了一下,而后站起身道,“小的华盖星君府上仙童。”
哪吒打量了一下善财,又看向敖丙,忍不住赞道:“你府上仙童也甚是灵动,是不是水里的仙灵精子都更生动一些?”后面还有半句是想说华盖星更是天地无双的水灵,但这话说出来略显孟浪,他咳了一声,及时把话咽回去。
敖丙道:“殿下谬赞。”
哪吒笑了笑,又说起一道回天宫。
善财在身侧轻轻拉了一下敖丙的衣袖。
哪吒的眼神闪了闪,当做没有看见。
敖丙只好道:“小仙还有一些家务事,恐怕要暂耽搁片刻,不敢劳驾殿下等候。”
哪吒不置可否,念个诀,自行离去。
善财见人一走,立即对敖丙道:“星君,你离太师远些,他是天界众仙女公认的第一混蛋,我有时候恨不得杀了他。”
“你和他有什么仇?”敖丙甚是不解。自他封华盖星君,天帝赐华盖星君府以来,便一直深居简出,鲜少与各路神仙打交道。如今星君府建了三千年,他记忆里,他们出门的次数屈指可数,怎么善财就与太师殿下结下这么大的仇?
“他……”善财咬着唇,却不看敖丙,“他杀害了我最敬爱的兄长!”
敖丙一怔,他们都是龙族,况且还沾亲带故,善财的亲友,他全都认识,怎么没听说哪个殁了呢?
善财抬起头,看着敖丙的脸,张了张口欲说,蓦地脸色一白,痛苦地伏下身子,额头冷汗涔涔。
“没事罢?”敖丙急忙蹲下抚着他的背,“你已经许久不犯这病了,今日是怎么了?”
善财艰难地摆了摆手,眼泪溢出,攥着星君的手腕,不甘道,“星君,答应我,离他远些,他若是耍滑头,见一次打一次。”
语毕,双眼一闭,晕了过去。
敖丙叹了口气,分外不解善财的意思。他这个表弟不知怎么回事,身体一向很好,一百多年前突然得了癔症,说着话或者写着字,莫名全身大汗,说晕就晕,求遍仙医也无用。好在好好控制,近些年来,再没发过。没想到今日却又犯了。
善财一病,不得已在龙宫多耽搁一日。待两人重新回到天宫南天门时,两个天兵突然拦住敖丙去路,冷冷道:“华盖星君扰乱龙族七公主与天猷真君的婚事,折损天界颜面,天帝有令,命我等拿华盖星君归案,听候发落。”
善财愣了愣,刚要说话,却被天兵一把推开:“闲杂人等不要碍事。”
第八章
(八)
敖丙没有见到天帝。天帝陛下日理万机,以他的身份,确实不太容易见到。天兵直接将他押进天囚牢,等待玉旨降下再做定夺。
天界天囚牢由九九八十一根巍然耸立的巨大天柱组成,四处充斥着凶兽恶灵凄厉的咆哮声。天囚牢历来关的是恶贯满盈的妖魔与上古凶兽。这些凶物用捆妖巨锁捆于天柱上,每日由司雷天神与司电神女降下天雷闪电予以惩罚。凶物们多的是彪悍无双,残暴不仁,眼中时时流露出嗜血的凶光。
天囚牢第一次关进敖丙这样的星君。明眸皓齿,一袭青衣,清冷出尘,飘飘然如闲庭散步般行走在阴暗的道路上。他不像囚犯,到像是来以仁义之心感化凶物的谪仙。他每路过一根天柱,柱子上的妖兽便睁开眼睛,好奇地张望着他。
天兵将他押到其中一根天柱前,守在天柱前的另一名天兵上前打开捆妖锁。若是其他犯人,天兵定是十分不客气地将人往柱子上又推又搡,动作粗暴且蛮力。可是遇到敖丙这样和风细雨的星君,倒不好意思下手鲁莽,只做了个手势,让他去到该去的位置。
敖丙在天柱前盘腿坐下,明明是被关押,却彬彬有礼道:“有劳了。”
天兵将沉重的捆妖锁松松地套在他身上。敖丙生得修长纤细,和艰巨笨重的捆妖锁形成鲜明对比。天兵有些担心他清癯的身子能不能受得住捆妖巨锁与随后的天雷闪电。
善财用了府里一半的宝物贿赂了某位天兵,方才打听到敖丙被关进了天囚牢。知道这点时,心都凉透了。天囚牢,是令众仙闻风丧胆的所在,据说锁的是罪大恶极的妖魔鬼怪,用的是摘胆剜心的刑罚,别说他家星君,就是把众神都关进去,也不定能撑几天。他又用另外一半宝物笼络了天帝身边某位仙娥,才探寻到为何要关押他家星君。
仙娥说,华盖星君故意捣毁龙族与天界联姻,而且把过错都推在天界,导致六界议论纷纷,折辱了天界尊严,不示惩罚不能服众意。
而后四下一番张望,凑近善财身边耳语道:“大家都说,其实毁掉婚宴的是通天太师,可太师位高权重,能力架海擎天,无人可匹,又是即将渡量劫的天神,天帝无法责罚,只好拉了本属龙族的华盖星君当替罪羔羊,既能给龙族下马威,又能服众,一举好几得呢。”
仙娥说完,整理衣袖,装作不认识善财的样子,匆匆走了。
得知这番消息,善财只剩下心灰意冷。他一介小小仙童,人微言轻,哪有办法能去天囚牢里救出星君。一想到自家高洁刚正的星君在天囚牢与一众罪孽深重的妖物关在一起,善财扑在床上狠狠哭了一通。哭过之后,还是想救他。
想来想去,脑海里只跳出来一个人。那个他视为仇敌,同样也是害星君被关的罪魁祸首。想起他在龙宫前力邀星君的模样,不管他答不答应,这都是目前唯一可以一试的办法。
离夜游神当值的时辰还早,哪吒却已睡下了。天帅府仙娥侍从们众多,忙忙碌碌,却听不见一丁点儿声音,整座府邸仿佛死一般沉寂。
善财敲响天帅府的门环时,如一口洪钟震响,直达三十六天外。一个小仙侍慌慌忙忙来开门,满脸惶急,压低声音道:“你这小仙童在干什么?!我们殿下已经歇下了,殿下睡觉轻,天界谁人不知,你竟敢敲天帅府的门!”
善财急道:“我找太师殿下救人。”
“救什么人,我们殿下铁石心肠,谁也不救。”仙侍说着就把善财往外推。
善财十万火急,眼前这仙侍油盐不进的样子,他咬咬牙,突然掌心聚力,用仙术推开他,口中道“得罪了!”硬往里面闯去。
从来没有人不知死活,胆敢硬闯天帅府,仙侍愣了一下,一时没防备,等到善财冲进去,才反应过来,张口大喊。
一时间,所有仙侍冲了出来,没几下功夫就抓住了善财。
这一番动静,哪吒早醒了,顶着一头毛躁的发,不耐烦地坐在会客厅上首。因为长期睡不好,他的脸色苍白,一双细长的丹凤眼下两抹青色。
众仙侍将善财扭送过来。
哪吒皱着眉,只端详自己手背上的青筋,并不理睬地上五体投地的善财。
这是大事不妙的意思,天帅府的仙侍们连大气都不敢出。
善财已经是豁出去了,即便察觉到气氛十分不对,也顾不得害怕。他把额头贴在地面,闷声道:“求太师殿下救救我家星哪吒将双手交叠在一处,徐徐看向地上匍匐的人,神色冷漠:“本座为什么要救他?”
他的声音不含丝毫感情,冰冷直透心底。
为什么要救,若不是替你开罪,我家星君能被关进天囚牢?善财恨恨咬着牙:“因为我家星君因为替太师殿下承受过错,现在被关在天囚牢。”
“喔?”哪吒目光一沉。
众仙侍心中都是咯噔一下,这个小仙童真是一点都不会说话,什么叫替太师殿下承受过错,太师殿下何过错之有?这下彻底得罪太子爷了。
哪吒道:“你把头抬起来。”
善财顺从地抬起头,紧咬着嘴唇,眼神倔强。
“你是……那个……谁……”哪吒做沉思状。
善财心中一凉。他又忘了,他从来不会记得关于华盖星君府的人或事,三千年来毫无意外。善财想给自己几个嘴巴子,自己早该明白的,为什么还要浪费时间来求助于他。一次邀请能说明什么?无非是回城路上搭个伴而已。
是啊,太子元帅,何其案牍劳形,怎么会记得住紫微斗数里一颗不起眼的星星?
既然来了,不帮也罢,不能再失了华盖星君府的体面。
善财朗声道:“小的乃华盖星君府上仙童善财。”
“华盖星君。”哪吒皮笑肉不笑地扯了下嘴角。
众仙侍倒吸一口凉气。完了完了,太子爷怒火中烧了,他是不是要捏死华盖星君,就像捏死一只蚂蚁?
“你倒说说,华盖星君替本座承的什么过,受的又是什么错?”哪吒的声音里透着刺骨寒意。
善财努力稳住身体,不让自己打哆嗦:“是小的说错话了,此事与太师殿下没有分毫关系,小的冒失,擅闯天帅府,先给殿下赔罪,小的甘愿认罚。”
哪吒默不出声地站起身,一拂衣袖,缓缓踱步走了。
一众仙侍面面相觑,太子爷没有交代如何惩罚善财,他们不知如何是好。善财还跪在地上。其中一个年纪稍长的仙侍大着胆子道:“趁太子爷还没回来,你快走罢,不然等想起你来,不知怎么责罚你呢。”
救不了敖丙,善财失魂落魄地走出天帅府。他痛恨自己没用,不自觉又哭起来。边哭边漫无目的地晃,不知不觉竟晃到了天囚牢。
天囚牢入口有两个天兵镇守,善财哭着上前问能不能进去看看华盖星君。天兵自是不让,于是善财就在两人边上哭哭啼啼地坐下,天兵们瞧着他。
善财抹了把鼻涕水问:“怎么,这儿还不能坐吗?”
天兵们只好把目光移向别处。
善财哭个不休,也不掩盖自己的声音。天兵依然无动于衷。他化成白蛟,盘在路中央,哭声震耳欲聋,好不伤心。
好一会儿,差点快嚎不出声来,一个天兵用戟戳了一下他的蛟身,面无表情道:“一盏茶的功夫。”
善财眼泪一收,化回人形,朝两个天兵鞠了一躬,急急忙忙钻进牢里。
他在某根天柱前找到已经被锁的敖丙,扑通一下跪在地上,膝行着上前,摸摸巨锁又摸摸敖丙的手臂,不掩难过之色:“星君受苦了。”
敖丙望着善财肿成核桃般的眼睛,无奈道:“我还没受苦呢,你倒要哭瞎了。”
善财摇摇头,很心疼自家星君:“天界这些神仙没一个好东西,星君分明是替混蛋太子扛罪,那些神仙制不了混蛋,就来欺负星敖丙道:“不要胡说,确实是我的错。我不想七妹妹嫁给天猷真君。太师殿下是一片好意方才出手帮助,没有道理出了问题却要怪他,一切都是我的责任。”
“星君不要再替那个混蛋开脱了,”善财想起哪吒凉薄的态度,恨恨地咬牙,“明明替他顶罪,我去求他来救星君,他都不来,好一个忘恩负义之徒。我早就知道他狼心狗肺,他……”
他的话被身后一个苍暮的声音打断:“你们所说可是哪吒三太子?”
对面天柱上一只通体锈红,生着一对巨翅的庞然怪物,正瞪着一对铜铃大的红眼珠望着两人。
它实在太巨大,敖丙和善财都要仰着头方能与它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