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说毕念了个诀,手心现出一方浮雕精刻檀木盒,交与立于龙王左首着墨绿绸衫的龟丞相。哪吒没有想到四海之首的东海龙王如此年轻,待太白站到一旁,他走上前,正在搜肠刮肚找祝词时,却见东海龙王步下座位,满目惊喜,“太师屈尊寒舍,顿使寒舍蓬荜生辉,快请坐,请上座。”
龙王果真谦虚,龙宫若是还叫“寒舍”,天宫就是茅厕,漏雨的那种。
龙王携起哪吒的手,把他往宝座上按。哪吒再不拘礼节,也知道这样喧宾夺主不合礼数,一番推脱。龙王是条古板谨小慎微的龙,哪吒不坐,他也陪着站着,哪吒推脱得都有些火大,龙王依旧固执。龟丞相急忙使眼色,让小仙侍抬了把铺软垫的椅子来,紧挨着宝座左侧,哪吒方坐下,龙王才跟着坐下。哪吒的下面站着龟丞相,再旁边是太白星君。待到他们坐定,宾客们仿若重新活起来,络绎不绝地涌进正厅,先向龙王祷祝,再向哪吒示敬。
待所有宾客落座,一群仙娥缓步入内,轻衣漫舞,丝竹声声,席间觥筹交错,谈笑声碰杯声,一派热闹。
敖丙到的时候,宴席已经开始许久,酒已过三巡。一入东海,善财就与他分开,先回家探亲去了。他独自从后门走进,东海的仙子们见到他都面露异色。他冲她们微微一笑,将那扇珊瑚精交予她们,仙子们默不出声,掩护着昔日的东海三太子,悄悄来到宴席最角落。因行动过于轻缓,他踩到自己的衣摆,险些摔了一跤,他惊慌地稳了稳身体,袖口又不慎打翻了酒杯,他慌忙扶起杯子,左右观望一番,没有仙者被惊扰到,他长出一口气,正襟危坐下。
原本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没想到一切被一双漆黑的眼睛尽收眼底。
哪吒生平最烦的就是欣赏歌舞,吟诗作对和谈天论道,此时坐在龙王身边,只觉得束手束脚,没人说话,不能乱动,只能喝酒。可水晶宫的果酒寡淡无味,喝在口里如白水一般,没有味道。越熬哪吒越觉得屁股下如同火烧,几乎要按捺不住性子拎起太白的衣领胖揍一顿,若不是他,自己哪会来此遭一番罪。就在他极度不耐烦之际,角落突然出现了那个偷偷摸摸的青色身影。
哪吒看着他踩衣摆打翻酒水,再小心翼翼落座,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正经样子,觉得这是这场无聊宴会里唯一的趣事,他忍不住笑了笑,端起一杯酒抿了口。
一个小仙娥走上前,在龙王耳边轻声说了什么,龙王从歌舞中收回目光,望向敖丙的方向,眼神中情绪复杂。
敖丙也看向他的父王,这是三千年来父子唯一一次见面。沉淀了三千年的思乡之情,这一刻在心间翻涌,他的眼睛不由得有些湿润。他的父王依然健壮如初,还将东海治理得很好,他很欣喜。
哪吒再抬起头,下意识望向角落时,便撞进了敖丙一双饱含情绪的墨蓝色瞳孔里。
一瞬间,他仿佛看见亿万颗银星同时闪动的星河。脑海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他想抓却抓不住,他的心脏咚地一跳,呼吸有些沉闷。他发慌地抓起酒杯,猛灌下一口酒。酒竟有一丝苦涩。
太白发现他的异常:“太子爷,没事吧?”
哪吒摆了摆手,深吸一口气,再看向那个角落,敖丙已经垂下眼帘,啜饮着自己的酒。
太白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嘻嘻笑道,“华盖星君也来了呀,太子爷,去敬一杯酒罢。”
哪吒一动不动,太白站起身,在他耳边轻声道,“头脑发热丸大抵开始生效了,快去罢太子爷。”
哪吒狐疑地瞥了他一眼,犹豫片刻,认为再坐下去要生褥疮了,便端起酒杯,站了起来。
他走到敖丙跟前,正色道,“这位星君甚是面熟,咱们是否哪里见过?”
跟在后面的太白抚住额角。现在三岁小儿也不这样搭讪了。
突然听见有人对自己说话,敖丙甚感意外,抬起头发现一个红衣少年亮眼晶晶地注视着自己。少年满脸写着青春年少,却故作老成,一手负在身后,一手轻托酒樽,绯红衣袂在身后无风自动,威风飒飒。他身体挺得笔直,但敖丙总感觉他随时就要如烂泥一般摊到地上去。敖丙整理衣襟,站起身,沉着作揖道,“在下华盖星敖丙,见过太师殿下。”
哪吒道:“你认识本座,我们在哪里见过?”
敖丙道:“殿下误会了,殿下至尊至贵,令人不敢逼视,放眼六界,除却天帝,只有太师殿下有如此尊荣,在下只是斗胆猜测,万不敢高攀殿下。”
“你猜的倒准。”哪吒赞叹着,举了举酒樽。
敖丙矮下身体去取酒。
这时,一群仙娥捧着鲜果菜品鱼贯而入,一位仙女路过哪吒时突然脚下一崴,撞向哪吒,猝不及防间,哪吒只稳住自己倒向敖丙的身体,却没防备一杯酒全撒了出去,尽数泼在敖丙绣着流云的青色衣襟上。
身后的太白老脸皮微微抽了抽。
哪吒手忙脚乱地去擦他的衣襟,又看见溅了丁点在他脸上,下意识伸手去擦。
敖丙不动声色地侧身躲过,自己用指轻轻揩去,口中说道,“无妨无妨。”
两人离得很近,哪吒动作幅度大,弹出他挂在脖上的吊坠。
吊坠挨在敖丙的眼帘前,悠悠地晃动。
一只半小指长的浅色左旋海螺。
第五章
(五)
那只海螺,像极了敖丙丢失的那只。只不过用了仙术缩小,看不大真切,只有还原了,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那只。
仿佛是意识到敖丙的目光,哪吒不露声色地将吊坠塞入衣襟内,顺带伸手稍稍扶了一下他,面无表情地回到自己的座位。
龙族嫁女的习俗是新郎官提前一天到准岳丈家准备,第二日再领着迎亲队伍回自己府邸,所以第一天有许多新郎那边的仙者须留宿龙宫。哪吒自然不需要,原本准备第一日的宴会结束,便回天帅府。谁料太白和龙王相谈甚欢,龙王叹息自己女儿出嫁到天宫,却没有合适的仙者陪同坐镇,龙族再怎说也是妖族,真担心女儿到了天宫,受天神们的轻视。太白赶忙抚着一绺花白胡须道:“有太师殿下在,怎可能委屈得了龙女小姐。”
龙王大喜过望,有天宫地位超然的太子爷坐镇,谁敢小看了自己的掌上明珠。
太白又道,只怕今晚龙宫贵客太多,太师殿下怕是没有单独的屋子住。
这话让龙王笑了起来,水晶宫最不缺的就是房间,不仅不缺房间,甚至能给太师殿下单独辟出一座宫殿来。他正要保证,太白却又作了个揖道:“没有房间没关系,太师殿下不拘小节,可以与华盖星君合住一屋。”
龙王一怔。继而恍然。恐怕是天宫不放心丙儿前来东海,便叫太师殿下监察在侧。
明白过来,龙王在心中不由冷笑。他的丙儿,区区一介星使,竟需要驱使太师殿下监视,委实看得起丙儿。
敖丙依然住在搬去天宫前的房间里,较偏僻,如今已扩大了数倍,建成贝阙珠宫。父王母后似乎一直在期待他能回来,甚至殿宇取名为太子殿。太子殿虽然长期无人居住,依然美轮美奂,殿内花草山石一个不少。他踏进熟悉的院子,一眼便看见坐在院中的女子。
敖丙张了张口,眼前一片水雾,母后两个字哽在喉中。
女子望见他,愣愣地站着,极力地控制着自己,待他走到跟前,她眼泪终于无声地流出来,却依然落落大方地万福道,“老身见过星敖丙急忙扶起她,同她一起坐在院中石凳上。龙王后擦了擦眼泪,细细瞧着敖丙的眉眼,温声道:“星君瘦了,这些年,委屈星君了。”
敖丙缓声道:“儿在天宫过得很好,有善财为伴,同僚们待我也很亲切,并不当我为异类,母后……勿需担心儿。儿不能侍奉在侧,母后与父王当保重身体。”
龙王后欣慰地点点头,又忍不住伸手摸了摸敖丙的头。她最对不起的就是这个三子,为了四海龙族的兴荣,将他送去天宫当质子。天宫那些装腔作势的神仙,各个瞧不起妖族,又怎会给身为妖族之首的龙族敖丙好颜色看。越想越觉得心疼他,可是龙族居于神族之下,她一介妇人,又有什么办法。不由得又簌簌落下泪来。
待了片刻,一小仙娥小跑着来报,说是有宾客过来。这小仙娥是龙王后安排在门口放风的,龙王交代过,天宫让敖丙回龙宫已是格外开恩,万事都要谨慎,敖丙如今位列仙班,已是天神,到底与他们龙族不同,不要因为一时不自制的情绪给天宫和四海龙族带来嫌隙。可龙王后思子心切,还是忍不住从后门溜进来看一眼儿子。
既有客人,龙王后慌张站起身,最后拥了下敖丙,匆匆领着伺候的仙娥从后门离开。
她刚走,有仙侍领着一人出现在大殿门口,敖丙看见来人不由怔了怔。
第六章
(六)
仙侍们领了人来,便垂首离开。转眼间整座太子殿就只剩下两人。
哪吒双手负在身后,客气道,“本座今晚歇在此院中,叨扰星君了。”
哪吒的到来让敖丙很是意外。迎亲队伍第二日才出发,婚宴应当第二日才算正式开始,所以今日来赴宴的大多是四海亲友,多数天神即便赴宴,赴的也是天宫天猷元帅的宴。哪吒在天宫地位尊荣无两,来赴东海的宴已算是代表天宫给了十足的面子,现下竟然要宿在东海,并且与他共居一室,委实奇怪。
敖丙不由又想起自己的身份,怕是天帝依然不放心,便着太师跟着?但他一个紫微斗数中最不起眼的小星使,怎有资格劳动太师监守,想也不可能。
哪吒没有许多心思,负着手左右打量,步入内室:“你这地方甚是僻静,本座喜欢。”
他往内室唯一的床榻上一坐。太子殿的床不大,床前飘着青色罗账,床上面铺着厚且软的锦褥绣被。哪吒笔挺的背脊一挨到靠背,便泄气一般陷了进去,人也变得懒懒散散,忍不住张嘴打了个呵欠,忽而意识到敖丙还站在眼前,生生把眼泪憋回去,坐直了身体,正色道,“你这殿中哪里都好,就是床太小了,咱们都睡床上可能睡不下。不知可还有被褥,本座不介意在地上将就一宿。”
堂堂太师殿下要在他的房中打地铺,敖丙怀疑自己的耳朵是否听错了。可哪吒一点不似玩笑的模样,已恋恋不舍地站起身,候在一旁等敖丙为他找被褥来。
太子殿虽小,房间众多,平时无人居住,很多房间有床无被,但无论如何都用不着哪吒留在他的房间睡地面。
不过,敖丙想起他胸前缀着的吊坠,大概只有借这机会仔细看一眼了。他拱拱手道:“殿下说笑,小仙断不能让殿下睡地上,小仙皮糙肉厚,还是小仙睡地上罢。”
哪吒习惯了天上地下的仙家对他的礼让,不再多说什么。
他本不愿留下,可是太白此时肯定守在门口,一想到出去就要面对老头的唠叨,委实头疼。而且他这人纵然有数之不尽的坏毛病,但有一样天界公认的好,就是一诺千金。既答应太白要救姻缘树,纵百般别扭,他也会尽全力一试。
两人和衣而眠。一道仙术飘过,满屋的夜明珠被不透光的黑稠遮住。敖丙在黑夜里睁着眼,等着哪吒呼吸变得绵长。
可等了许久,床上翻来覆去的声音在黑夜里无比清晰。
敖丙不禁问:“可是不习惯?殿下认床?”
“星君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横竖睡不着,哪吒索性坐起来。自从封神后,他很嗜睡,可又很浅眠,加上他耳聪目明,每每歇息时,一丁点儿声音都能听见,简直是酷刑。在天帅府,他的房间方圆十丈不能有仙娥仙侍的脚步声。
敖丙侧耳仔细听了一下,没听见什么声音。哪吒低声道,“不对,有人在说话。”
他起身,走到窗户边,打开窗户。敖丙也起来,正准备点亮夜明珠,却见哪吒朝他打了个手势。他立时不动。
哪吒翻窗跳出去。绕过一簇簇珊瑚礁,来到院子后方的小花园。
迷迷蒙蒙的暮色里,两条黑漆漆的人影坐在绚丽多彩的水草里,一人执着另一人的手。
“月娥,天地可鉴,我心中只有你一人,我真的不愿娶她,可是没有办法,这是我的命。月娥,即便我娶了她,我还是爱你,等合适机会,我再纳你为妃,虽然她大你小,但我只爱你一个。”
哪吒躲在不远的假山石后面,听见这些差点作呕。敖丙也跟了出来,刚听到一半,脸不由红了,他为人正直纯良,从没听过别人墙角,正所谓非礼勿听,他急忙向后转身,不愿再听下去。想来那两人以为这所宫殿无人居住,便偷偷跑来幽会,却不想被人撞个正着。
他刚想走,被一只手拽了回来。哪吒把他强制按在自己身边。敖丙挣扎一下,哪吒却更加使劲。在这里动作过大,必然会被那两人发现动静。
敖丙不知他要做什么,只能沉默地反抗。直到又听见:
“月娥,我真的从未想娶过妖族龙女,我是被逼的,我心里只有你,你相信我好吗?”
啪的一声耳光,女人气愤道,“我看错了你!你这个混蛋!”
而后哭泣着掩面跑了。只剩下一条人影略显落寞地站在原地,立了片刻,也离开了。
敖丙怔了怔。他不认识天猷元帅,但知道天猷元帅今日就在龙宫,明天就是他迎娶七妹的日子。
敖丙问:“那是天猷元帅?”
哪吒道:“天猷其人,一向不靠谱,如今是你的准妹夫,你待如何?”
敖丙心乱如麻,明天就是嫁娶的吉日,今晚却让他撞见这种事。
哪吒自言自语般:“你也不想妹妹嫁给这种人罢。唉,这场婚事,是天帝亲颁的玉旨,若想毁掉,怕是不容易。”
第七章
(七)
宴席还在继续,第二日才是婚宴的重头。红锦地毯绵延数千里,目力所及之处全都或贴或挂上大红囍字。龙王备的十几大箱嫁妆搁在库房内,里面俱是奇珍异宝,送亲的队伍身着正红色绫罗绸缎,已欢天喜地地吹吹打打起来。鞭炮声成串,红彤彤的小鱼小虾们穿梭在鞭炮声里,捡拾未炸裂的漏网之鱼,如获至宝,躲去一边玩耍。
敖凌身着凤冠霞帔,在红娘的搀扶下立于正厅之中。王后泪眼点点,牵着女儿的手,龙王站在一侧沉默不语。诸多宾客笑意盈盈地谈天说地。唯有角落里的敖丙满面愁容地注视这一切。
哪吒大刀阔斧地斜倚在太师椅里,把玩着自己的手指。现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胶着在新郎与新娘身上,倒没人注意他这幅漫不经心的懒散样子。
“来了来了。”太白伸长脖子望向门外。
天猷真君身着大红色直襟婚服,从天界骏马翻身下来,昂首阔步踏入正厅。人群让出一条路来。
哪吒微微抬了下眼皮。
天猷真君走向敖凌,轻轻搀着她来到龙王与王后面前,一齐盈盈下拜。捧着玉瓷杯的仙侍走上前,天猷与敖凌各取一盏,跪着敬向龙王与王后,以此拜别娘家父母。
龙王也端起一杯,王后啜泣声陡然增大。敖丙心焦不已,却又想不出什么好法子阻止,正焦虑不已,目光一扫,有红光闪过。
他惊异非常,扭头望去,看见哪吒堪堪收回施法的手。他转而望向施法的方向,目标却是一个身着白衣眉头紧锁的清冽女仙子。
哪吒生来火相,法术也是至纯至刚的三昧真火,所触之地,无不焚成齑灰。果然听见女仙娇喊一声。
天猷不由自主向她看去。女仙意识到自己失态,急忙捂住口。敖丙心念一转,意识到这位女仙应该就是月娥。却不知哪吒要做什么。
哪吒又一道仙术飘过去,烫的月娥跳起脚来。
他法力无边,若是想伤人,此时满龙宫一个都跑不了。既不为伤人,那应该只是捣乱了。至于为何捣乱,敖丙心下自然明白。不能让妹妹嫁给薄情郎,本该是他身为哥哥该做的事,现在却叫哪吒先出手,他心下有一丝感激,更有些汗然。
放眼望去,来龙宫参宴的客人,多是习水系或土木系术法,火系的,只有哪吒一人。术法留下痕迹一眼就能叫人察觉。待到哪吒又一道仙术过去,敖丙暗暗紧跟着出手,只用自己的术法浑然包裹住哪吒的仙术。于是一道奇异的淡粉色水绳缚住月娥,将她从人群里拽了出来。
“何方真人,在此故弄玄虚,不如现身一见。”龙王沉声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