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精卫不管他信不信,只是平静地说着:“我家中有藏书三百八十四万卷。”听到个夸张数字,汲黯心脏不由漏了一拍,他几乎本能地要直斥少女,让她莫要撒谎。
年头一书有多难得?一本《孟子》三万来字,要刻五十六卷竹简,没车子拉不走,外借?你做梦!最多给人抄,还挑人,很多学子想借来抄录,不千求万求,搞个程门立雪表示诚心,休想人家松口。
大汉国家藏书,三万多卷,你张口就是三百八十四万卷?项羽没烧咸阳宫前,里面集天下藏书,没么多吧?
精卫从袖中掏一卷竹简,里面是她提前准备好的农业知识,汲黯接过后,随便滚开两列,眼睛就直了。再往后翻,发现并没有多少字。“就没了吗……”汲黯一间不免有些怅然,“是作者还没写完吗?”
“是我还没有抄完。”
汲黯没多想便追问:“为何?”
“我不知道要不要把它给皇帝。”少女声音里带着一股孩童般天真的忧愁,“他看着不是个好人。”
汲黯:“……”
“哎呀,对不住,我忘了。”精卫掏金四两,塞到汲黯手里。
汲黯:“……?”
罚金四两的意义,不是让你给钱后,就可以随便说皇帝坏话啊!
精卫不管,精卫继续忧愁:“要是给了皇帝,他不是个好人,万一看到地里收成变多,就增多税收,那岂不是没有变?而且,粮食多了,他有了底气,会更加发动战争,可是人民需要多交税,能留在手里的粮食和前无甚两样,又得忍受战役,倒不如不给卷农书。”.scjld.
“!!!”汲黯虎躯一震。
还管什么说不说皇帝坏话,事后他必定为对陛下负荆请罪,现在——
“不,女士,并非如。若是能两头兼顾,又有民心又能打仗,陛下他肯定会放缓一些征战步伐,保持原来的赋税,慢慢征收粮食——亩产增多,三十税一收租子,亦会增多,笔账很好算。”
汲黯语气铿锵有力:“陛下虽不是好人,他是一位优秀的帝王。”
精卫露狐疑色,“当真?”
汲黯毫不犹豫点头,“当真!若说陛下爱民如子,便是睁眼说瞎话,可若说陛下脑子好,能判断利弊,是事实。”
精卫:“……我听说前有一次大河决堤,他让人带十万士卒去堵塞决堤的地方,然后听丞相说大河决堤是天意,用人力去堵决口是不符合天意,他就放弃继续修大河了。”
修理黄河带来的利益大还是放任黄河决堤带来的利益大。理论来说,汉武帝用脚投票能选来,偏偏他就是选了后者,放任黄河决堤。
那一次就是汲黯带人去堵河堤。
汲黯没想到少女居然连事知晓,面皮就是一红。“咳。”他试图挽救,“那只是个别候。大多数候,陛下不会那么选。”
“真的吗?”
“真的!”
年少的神还带着几分童真,祂想了想,道:“那我等到九月,九月前,他若不做什么坏事,我就与他见一面。你不许将誓约告知皇帝。”
汲黯狠松了口气,“一言为定。”
精卫伸手。
汲黯伸手。
神灵与人三击掌,定下约定。
“他来淮阳日,便是吾见他。”
少女说完,当着汲黯的面消失不见了。
“!!!”
汲黯动了动嘴唇,根本发不声音,整个人懵成了石像。
等等!
该不会是传闻中的精卫吧!
再想想己前击掌立下的誓约,汲黯脸色由黑变白又变青,能开染坊了。
陛下!!!
就七个月,陛下你可以不骄奢淫逸,不做昏头事……吧?!
。
二月转瞬即逝,三月到来,农人开始耦耕。
没有牛,贫民能人力耕种,一人在犁前拉绳,一人在后面扶犁,在田中步履艰难。粗绳勒在前者肩上,在头下,于肉里勒出深痕。
汲黯履行了承诺,将铁器与耕牛借出。
“阿父阿父!”
他儿子咋呼咋呼跑进来,突突突开:“刚才居然有人骗到我们头上了,还你答应借给他们耕牛,春耕就在眼前,耕牛那么重要,怎么可能外借!骗牛也不想个好借口,还是好几一起上门,也不想想,借给他们,我们里牛还不得累死!”
“是我答应借的。”汲黯冷不丁。
“啊?”儿子意识到阿父不是在开玩笑,震惊:“为什么!阿父,你想把牛累死吃牛肉吗!”
汲黯:“没有为什么,我想这么做,就做了。”
“……”表情直接冻在了儿子脸上。
这标准汲黯式回复,直接让儿子一阵牙疼,回忆起了沉痛往事。
他阿父走道路子,还希望儿子和他一样学这黄老之术,时候他被拎着背书时,为了逃学,就举着竹简,大声质问:“不是‘道法自然’吗,你还逼着我念书!”
他阿父冷笑一声,“‘道法自然’就是,我想这么做,就做了。”然后,将他拎起来一通胖揍。
收回回忆,儿子眼神飘忽,撇地瞧见房里居然立了一份香火,不知道拜祭着哪位神只,能到前面放着金子。
居然是金子诶!
“阿父!我们什么时候那么有钱了,拜神用金子?!”
“不是拜神,是还钱。”
“啊?”
汲黯也不好自己用“以下犯上”罪名收了神只罚金——毕竟万一儿子漏嘴,毁了他与精卫赌约便不好了。神只自然可以任意评论子,不能称为“犯上”,他想把罚金还回去,然而已联系不上神只,能用这种蠢笨方法试图传达心意。
“你为何还在此?今课业完了?”
“我我我我准备去!”
儿子兔子一样蹦起来,一溜烟跑走,然而不一会儿,又一溜烟跑回来,“最后一件事!”
“讲。”笔下文学
“阿父,你当淮阳太守好几年了,怎么今年才将牛借出去?你要是之前就到处借牛,我也不会误解他们了!”
“你那边。”
“啊?”
儿子顺着汲黯指向望过去,到了一片破旧墙面。
“再这边。”
儿子见了墙上挂着打补丁的旧披风。
阿父慢吞吞问:“出来什么了吗?”
儿子
猛摇头。
他见阿父不紧不慢:“前几年不借,是因为我们穷。”
儿子先是怔愣,而后反应过来——前几年他们穷,有一头牛,一套铁器,自还得春耕,怎么借人?
*
汲黯的信被送到了卫青手上,卫青着上面“今岁结束前好陛下,莫让陛下做不利于社稷之事。切记,莫要告知陛下是吾请君所做此事”陷入了沉思。
……这是什么意思?
卫青与汲黯相识,深知方并非无的放矢之人,必定是暗地里发生了什么他所不知之事,才会出如此交代。
要是他要求,卫青必然先去追根究底,但既然是好陛下这种无害之事……嗯,他一边去做,一边找人去淮阳调查事情原委好了。
十数匹马载着人从燕国城出发,去往淮阳郡治所。而卫青则前往自陛下住所,未进门时,就见里面靡靡丝竹音,进了门后,便见一容貌俊俏的男子在室内翩翩起舞,腰肢旋折仿佛一折就断,赤着足踩在那绒布毯子上,唱:“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刘彻懒洋洋卧在榻上欣赏舞姿,案上是好酒好肉,奴婢跪坐在旁,举止轻柔地喂食。柔软躯体在他身上蹭过,仿佛在引人遐想。
卫青默默把目光移开,不合时宜想起了友人他嘀咕:咱们这陛下就算是出来寻仙也从不亏待自己,不仅不亏待自己,还到处散财,他所过之地,赏赐出去的帛布和钱金以万计,桑弘羊给他赚回来的钱的还够他花吗?
歌舞停了,刘彻唤他:“仲卿怎来了?到我身边坐。”等卫青坐过去,他才向起舞男子,十好奇:“世上当有如此美人?北方,莫不是就在这燕地?”
起舞男子,也就是李延年躬身行礼,道:“陛下恕罪,此曲,臣是为臣女弟所做,臣与女弟是中山人。”
中山就处于燕赵边界处。
卫青侧头去,陛下果然起了兴致,正兴致冲冲要开口去问李延年。
卫青心想:……往后宫再添佳丽算不利于社稷吗?算,好色不知节制,会让陛下短命。
他拿手轻轻碰了一下刘彻。
刘彻眨了眨眼睛,改口:“唱得不错,你下去领赏吧。”
李延年傻眼了。他特意选了一个好子,没有夫人在侧,也非宴中,将这首准备良久的《佳人歌》献上,就是想要让妹妹入陛下眼,可这是怎么回事,
陛下怎么转性子了?
再是百思不得解,陛下发话了,李延年也能满怀不甘退了下去。
刘彻向卫青,人还躺在榻上,勾勾手指,问:“仲卿何事?”
奴婢依旧低头,当自己是个聋子,一心一意做着自己事情。
卫青认认:“陛下,耽乐淫|色于圣体有害,易搁大事,陛下虚岁已四十,扁鹊言:年少时,荒耽于色,至五十外皆患虚损。臣不进谏,岂非惧死亡之祸乎?”
刘彻目光在卫青身上顿了一下,在卫青发懵面色下,猛地一声笑,越笑越大声,“仲卿,仲卿啊——”他笑得肚子疼,“吧,谁教你这般做的,你从来就不管这。难道是又一个宁乘,教你这样进谏,是能取悦朕?”
卫青干咳一声,仍旧正襟危坐,“陛下。”
刘彻努力收敛笑声,“你……噗……你。”
卫青摆正脸色,道:“确实有人教臣,但臣暂时还不能告知陛下,请陛下恕罪。”
这可引起了刘彻好奇心,他睨了一眼卫青,“所以,你预备如何做?”
“臣预备,这段时多劝谏劝谏陛下。”
“……?”
刘彻本来没当回事,他又不是没受过劝谏,再了,他在等神田麦子熟,无事可做,能劝谏他什么。
然后,刘彻发现他错了,简直大错特错!
为什么朝堂里拧了一团?
他出去打个猎,跳出来一位大臣,打猎容易受伤,请他为下保重龙体。
他和后宫夫人稍微荒唐了一,第二又跳出来一位大臣,请他不要耽于女色。
他收了郡守一上供,还有大臣跳出来,这是民之膏泽,请他不能纵容此事发生。
……
“汲黯!”刘彻得五脏六腑仿佛有火在烧,“你当朕不敢杀你吗!”
他查出来了,那大臣一反常态,全是因为汲黯给他们去了信,信被烧了,不知道内容是什么,隐约能查到有人呢喃了几句农书什么的。.scjld.
至于汲黯为何会如此,还没查出来,大概就是因着那农书?
什么破农书!!!
卫青递了一杯水过去。
刘彻更了,“卫仲卿!”
卫青他一眼,忽然郑重行礼:“臣要恭喜陛下了。”
“恭喜朕什么?”
“臣恭喜陛下,朝中公卿并非尸位素餐之辈,食君之禄,一心匡主,岂不值得恭贺?”
“……”
猪猪一顿,猪猪喝了水,继续骂骂咧咧:“朕要,汲黯他究竟想搞什么鬼!”
。
汲黯么鬼也不想搞,他就想能重新一面精卫,将金还给祂。然而这也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念想。笔下文学
“阿父阿父,你要去哪!”
汲黯也不回,声音与步履一样沉,“近日身体舒畅,出门钓鱼。”
他自己拎着鱼竿和鱼篓,慢悠悠来到河边,后颈还能感到春风微寒。慢吞吞坐下,悠扬地甩开鱼竿垂钓。鱼钩用无倒刺弯钩,汲黯钓上来好条鱼后,从挑出一些,确定够家里人吃后,把其他鱼放回河里。
“那是……”
汲黯正要,看上游个藤编笼子飘下来,惊咦一声,脱鞋,卷起裤腿,踏入河,笼子离岸边不远,第一第二个没捞到,第三个才落入汲黯手。这笼子样式汲黯没过,打开来一看,里面居然是尾鱼。
这是一个能自行抓鱼的笼子!
汲黯看到还好个笼子漂下来,明显是人故意此做,而非捕鱼求生。他皱皱眉,把鱼放生后,回到岸上穿好鞋,抱着笼子逆流而上。
到上游某一处,听精卫清脆笑声,近一看,少女正与一雪貂嬉戏,裙子凌乱地半撩起,雪白皮毛蹭在玉色小腿上,痒祂忍不住地一直笑。
老古板脸一红,顿时转过,不好意思再做声。
过好一会儿,青霓才发现不远处杵个人,雪貂钻到她腰后面,探着脑袋去看汲黯,青霓拍拍裙子,站起来。
“是你?你怎么会在这儿?”精卫声音依旧雀跃,雪貂化为白鸠,落到枝。
汲黯目光在精卫身上飞快扫一下,又轻轻垂下,看满地藤笼。
青霓也随着他目光看去,这些藤笼是匠人所织,她出钱,织十个放水里,里面鱼就解开让它顺流而下,没鱼就捞上来,过段时间再放。
“水里那些笼子……是足下所为?”
“嗯!”
“足下为何要将它们丢进水?”
“我在授人以鱼不授人以渔!凡人若是看笼子,好奇拾起来,发现里面鱼,或许就会去学何编织,以它来捕捞,为家添一些肉食!”
精卫眸光清澈,清澈到映着湛湛河光,里面全然是为凡人能吃上肉而欣喜。
汲黯好像被人对准心脏,狠狠戳下去。他又想起神只口那句“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或许正因为祂是凡人所成之神,才能此体谅凡人之苦吧?
“那你呢?”精卫问:“你将鱼笼捞上来,又逆流而上,是想作甚?”
“我?”汲黯按着怀里那个鱼笼,手指骨节瘦削,乎要匿入缝隙,“我到这些鱼笼,以为是人拿鱼寻欢作乐,寻来。今才知是误会。”
“寻欢作乐?”精卫困惑,“守还管这个吗?”
“寻常守不管,不过,若真是拿鱼寻欢作乐,我认为我应当管一管。”汲黯缓缓道:“水鱼数,人拿去玩乐,真正需要它饱腹之人就会饥饿。死鱼回到水域,若被打渔人捞起来,无法使他果腹,亦无法使他卖钱,不合天道。”
天之道,损余而补不
足。
鱼被人吃,被人卖,是去补足人的生命,在道家看来,意义。而鱼被玩乐至死,在道家看来,就是没意义。
——当然,这是在没好辩论的时候,果辩论,就会变成“你怎么知道没意义呢,它死后会被河捕食者吞食”,“你不是捕食者,你又怎么知道捕食者一定会吞食死鱼呢”,“你不是捕食者,你又怎么知道捕食者一定不会吞食死鱼呢”……
青霓强行忍住浓浓杠精之魂,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出来:“你这样就是知行合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