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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长乐公主低头。

    李世民吃完了午餐,她还在低头。“丽质在看什么?”

    长乐公主抬头,脆生生道:“耶耶,三条腿要怎么走路呀,长乐想不出来。”

    李世民被闺女可爱到了,一把将人捞起来,放到膝盖上,揉揉她的小发髻,“耶耶也不知道,可能金乌不用走路,全靠飞吧。”

    长乐公主黏着他不放,李世民却要去批阅奏章,想了想,索性把女儿一起带过去。他在低头专心批奏章,长乐公主自己在他膝头玩闹,偶尔探出头来去看批字,李世民也不以为意。.scjld.

    等到房玄龄午饭也没吃,心里装着日食的事,急赶忙赶入宫时,就看到奶爸膝上睡着了的小闺女,一只手轻轻拍着闺女哄她酣睡,另外一只手在奏章上批字。窗户虚掩,薄薄的日光从窗扉间挤进来,映洒进年轻帝王眸中,眼睛亮亮若星璨。

    好一派岁月静好的景象,然而房玄龄只想摇着他脖子问:陛下你还记得天狗食日就发生在刚才吗!那是凶兆啊,会有人以此为由,攻讦陛下你失德,奸党当道才会发生这等天象,现在不是你陪闺女玩的时候!

    “陛……”

    李世民轻轻摇头,让宫人将长乐公主抱去屏风后的小榻上,这才和煦地问:“玄龄,怎么了?”

    “陛下,日蚀之灾方出,只怕有心人会以此作乱。”

    所谓“国无政,不用善,则自取谪于日月之灾”,在天下百姓看来,发生天狗吃太阳那就是皇帝的错,是皇帝做错了事,才引来天灾。

    尤其是月余前,大量百姓被强迁,远离故土,正是民怨累积之时。

    李世民“嗯”了一声,从神态到语言都万分闲适,“玄龄,坐。”还叫人看茶。

    房玄龄心里打好腹稿,这时候直接麻溜地提出来:“陛下,还请罢免臣。”

    李世民错愕。

    房玄龄表情认真:“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陛下如今方登基不足半年,殷王建成、齐王元吉仍在虎视眈眈,陛下若言罪在己,岂非被他们诋欺?还请陛下将今日之罪移咎于臣,将臣策免。”

    这话听得李世民刺耳极了。

    他能想到会有臣子来劝自己下罪己诏,但未曾想到,会有臣子来要求主动替他背锅。

    一时间五味杂陈。

    李世民:“朕不会因灾异免你的。”

    明明是他自己下的命令,推给大臣算怎么回事?

    “君臣之义如父子,哪有父亲拿儿子顶罪的道理。”

    房玄龄简直哭笑不得。

    陛下,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记得嘴上占我便宜。

    “行了,移咎策免什么的你别想,现在你的任务就是回去替朕拟一份罪己诏,罪责在朕这个天子,不在你。”

    “而且,日蚀这事,朕……”顿了顿,李世民没有说下去。

    房玄龄还想试图抗争一下关于代主受过的事,被李世民派人强硬地送回了中书省。

    才转头,李世民就见到屏风后面探出了个小脑袋。长乐公主睁着迷蒙的双眼,困惑:“耶耶,为什么金乌闭眼睛让天黑,要你去道歉呀,难道耶耶养了金乌?”

    李世民没有敷衍女儿,他沉吟片刻,“因为耶耶是天子,从‘天’那里得到了尊贵的身份,就要担任起相应的责任。”

    除去底层百姓,大多数人都知道日蚀不过是天象的一种,不然,怎么会有太史令这么个检测天象的官职,提前

    告知皇帝何时有日蚀,何时有流星?但是,皇帝需要天子这么个身份来保证正统,统领万民。

    享受了百姓因“天子”身份顺从的福利,自然要承担天灾带来的百姓怨怼。

    *

    “父亲,日蚀的事,我们要不要……”

    还是那个书房,还是那对父子,崔家长子怂恿:“儿子看那李二绝不是好相与的,他迟早要对世家下手,不如趁这次日蚀,杀一杀他的气焰!”

    “比如?”

    “比如,儿子可以偷偷找人散播那李二无道,才有上天降罪,必然能搞得他焦头烂额。”

    崔家家主:“……”

    忍住,傻儿子是亲生的,要耐心教,不能上棍子打!

    见父亲不说话,崔家长子压抑着雀跃之色,“父亲认为儿此计如何?”

    崔家家主问他:“我们世家最怕什么?”

    崔家长子不加思索回答:“天下大乱。”

    “为何?”

    “乱世人人如草芥,世家也无法免俗,甚至,正因为是世家,有粮,有财,那些蛮子,那些底层的泥腿子,更会粗俗地对待我们。”

    历史早已说明,比如侯景之乱,正是起因于侯景——一位被门阀士族看不起,羞辱过的武夫。琅琊王氏和陈郡谢氏当时多么宏大的两个世家,在侯景起兵作乱,攻破建康城后,被屠杀到几乎消亡殆尽,同时遭遇屠杀的还有其他世家。

    一旦朝廷不稳,天下有乱,他们世家什么也不是。

    “你知道,那为什么还让为父去做使百姓生乱的事?”崔家家主看上去似乎不大高兴,“那李世民若是没有做迁移百姓的事,你在背后给他捣乱,使他声名受损,是对我们有好处的事,但他既然真的做了不好的事,你还往那火苗上浇油?”

    生怕百姓不揭竿起义是吧?

    崔家长子:“也……不一定会到那个地步?”

    “陈胜吴广当时,也不一定到那个地步。”崔家家主严肃起了脸:“你是世家子,不是赌徒。”

    “而且,你觉得那李世民是傻子吗?”

    崔家长子摇摇头。要是傻子,还能赢过他那太子大哥?

    崔家家主:“他不傻,那他为什么要做春耕前迁移百姓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你说,他是不是等着人跳出来?这日蚀……焉知不是滋味楼那位,帮他做出的天象?”

    崔家长子瞳孔骤然一缩。

    然而,不是所有世家都像五姓七望这般,看得透彻,决定按兵不动,不少小型世家试图在这次天狗食日中赌上一把,派人煽风点火。

    他们在暗中鬼鬼祟祟——

    “百姓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天下?乱就乱吧,那是李唐的天下,百姓过得苦,又不是我们过得苦。而且,天下乱了,首要被针对的就是五姓七望,势力重新洗牌,说不得,咱们在新朝,也能站到五姓七望的位置。”

    一场日蚀,让得不少牛鬼蛇神跳了出来。

    他们撺掇着百姓怨言加大,罪己诏还未拟发,李世民一下子被推到风口浪尖上。

    而崔家家主派去河北调查的人回归,连口水都来不及喝,便去汇报情况。

    “如主子所想,河北不太对劲。”那部曲舔了舔干燥的唇,嗓音沙哑。

    “据留守的官吏所言,河北两三个月没有雨下了。”

    崔家家主深呼吸一口气,语调急迫:“让崔家不论主支旁支,都把手收起来,安分一段时间,之前有敢推波助澜日蚀之事的,立刻入宫跪地认错,任咱们那陛下处置,冥顽不灵者,休怪吾不念情分!”笔下文学

    “事态紧急!速速去做!”

    “山鬼今日心情如何?”李世民轻咳两声,问中书内省轮值的官员,他们受皇命,这段时间每天都会有几位官员去滋味楼,偷偷观察山鬼的心情。

    “回陛下,今日山鬼的心情也极佳。”

    回答的官员心说,山鬼哪天心情有不好过?去滋味楼的官员,没有被祂捉弄过的简直是凤毛麟角,昨天还有人被提问身上有哪处地方是好的,当场喜提绞肠痧,脾积,涌疝,龋齿四病,下值后急冲冲找医师治疗去了。笔下文学

    李世民听完后,笑着给那官员拨了治病的钱,随后,出了皇城,进了市场,七拐八拐过道,来到一座酒楼前。

    滋味楼的牌匾下边,古朴素雅的门扉大开,隐约能看见一株大树生长在正中央,树冠顶着红瓦。

    李世民照常让藏在人群中的护卫蹲在外边,自己进去,熟门熟路顺着树干往上看,在枝叶掩映中找到了雪肤花貌的山鬼。

    “足下,我这里有一件很有意思的事,要不要参与?”

    对山鬼而言,有意思,就是最大的诱惑了。

    祂从树顶飘下,双足轻轻触地,李世民目光一掠,从树顶扫到地板,三层楼的高度,哪怕是他,也没办法轻飘飘落地,非得在落地时找准姿势卸力不可。

    山鬼:“什么有意思的事?”

    李世民咧开嘴笑,“在一群人最高兴的时候,把他们的希望狠狠破碎——这要借一借足下的名头。”

    酒楼里没有湖泊,阳光斜斜照进楼中,晃在那亮亮的白牙上,宛若水泽波荡,又好像锋利得银剑出了鞘。

    山鬼没有正面回答他,仅是侧头望向窗外,饶有兴趣地说了句——

    “起风了。”

    午时正是东西二市开门之时,不少百姓或拿钱,或运货前往市场,买卖货物,朱雀大街人来人往,因着之前一些乱象,此事人们面上隐约带着不安之色。

    黄尘滚滚,驿兵骑着骏马冲进了城门,铃鸣之声叮铃脆响。

    “五百里加急,诸人退避——”

    骏马过如飞电,所见之人无不避路。

    小世家兴风作浪第一天,非迁移地区的不少农人大惊失色,人心被煽动,他们惶惶不安,焦躁的情绪在人群中涌动。

    小世家兴风作浪第二天,府衙里捉进去关了不少农人,都是压制不住心中烦躁,从和人起了口角升级到肢体冲突的人。

    小世家兴风作浪第三天,大量农人恐慌,弃田而逃,逃入小型世家中,做了浮户——哪怕要交租子,也总比被朝廷强制迁去开荒好。

    小世家兴风作浪第四天,不知道是谁散播了少农便少税,少税则会向每一户加重税的谣言,才经历过隋末乱世,米价甚至遥遥直达七百五十文一升米的地步,若税收再重,无法存活。有不少暴徒趁乱行凶,导致很多人都不敢出门。

    小世家兴风作浪第五天,唐皇李世民下罪己诏。

    小世家兴风作浪第六天,五姓七望动了,不是接收浮户,是不约而同压着家族里一些偷偷收了浮户,或者给乱想推波助澜的子弟,进宫去向李世民赔罪。特意营造一种皇帝投之以李道歉,世家报之以桃的假象。大唐

    百姓恐慌的氛围得以减轻——他们朴实地想,皇帝都肯道歉了,或许情形不是那么严重。而搞事的小世家,从五姓七望的态度中,隐约察觉到不对,这时,轮到他们惶惶不安了。

    今天,是小世家兴风作浪第七天。

    一匹五百里加急的快马,终于从三千里外的河北冲到了长安。

    进了皇城,得到帝王行踪,带来消息的臣属转而奔向滋味楼,行礼在李世民面前。

    驿兵终于得到了喘息的机会,狠狠换一口气,才道:“禀告陛下,河北发生旱灾。”

    李世民望向山鬼,山鬼很随意地抬眼与他对视,眨眨眼睛,露出一个笑容。

    李世民心里定身,对那驿兵道:“你且上前来……”

    *

    旱灾的消息一阵风般传来长安,又在李世民放纵之下,吹向大江南北。

    无数世家家中摔了茶碗,嗓音颤颤:“河北?旱灾?”

    旱灾不是两三天内就出现的,而是经过数月的无雨,某一天突然有人发现,井里打不出水了。

    这就没给某些世家反应的时间,直接被“天降”旱灾打懵了。

    如果河北有旱灾,李世民不让百姓在河北播种,这全然是利民的大好事啊!

    就在小型世家懵逼之时,一股新的传言涌起。

    “你们听懂了陛下下达的罪己诏意思了吗?诏书里说,天狗食日罪过在他,罪在窥伺天机,引来上天惩罚,百姓为此惧怕,吓到百姓才是他的过错。之前我们以为这是陛下在避重就轻,现在看来,都是大实话!”

    被人“点醒”后,人们都恍然醒悟过来。

    提前得知旱灾,把农人迁走,这不就是窥伺天机吗?

    天机泄露,老天不高兴,用天狗吃太阳警告天子,不就是陛下在罪己诏里述说的内容吗!

    这原来是真的!陛下没有对他们撒谎!而且,能联系到上天,窥探天机,陛下果然是天子!

    在籍的百姓情绪激动起来,而在煽动之下,舍弃田地,并入世家、地主户下,成为浮户的农人,面上血色尽褪。

    他们不停打听:“河北真的大旱了吗?”

    而每一次,都得到同一个答案。

    蹲在田埂上的农人相互间交流着从市集里听到的消息,所有人都说,河北大旱,所有人也在说——

    “那是山之神女告知陛下的消息。”

    “山之神女,就是山神咧,听说也可以称祂为山鬼,咱们陛下有人君之相,祂看出这点,专程从山林里降临人间。”

    “祂刚来,送给陛下的第一份大礼,就是为他透露了一整年的灾情。”

    农人转述着市集里的人散播的话,那些人就好像在现场看到似的,言之凿凿地说:“山鬼当时问咱们陛下,问他要人间富贵还是长命百岁,你们猜,陛下怎么说的?”

    另外一位农人粗嗓子复述捧哏的话,“陛下怎么说的?”

    “咱们陛下说,比起富贵,比起长生,他更想知道今年有没有灾情,百姓能不能过得好,他说他是船,百姓是水,是水浮起了船,是船需要水,而不是水需要船。”

    有没去市集的农人听见这话,脸上一片空白,仿佛没有想到那高高在

    上的皇帝会这么说。

    如果市集的人说的是文言文,说的是“君不负民,民不负君”,他们是没有感觉的,但是,这里是江南道,这里的人都见过水,也见过船,语言里表达的含义,他们能够听得懂。

    “然后,那山鬼说,这是天机,天机你们知道吧?泄露天机,要天打雷劈的!”

    “啊呀!”

    有农人跌倒在地,光是想想雷云密布在空中,雷蛇吐着信,电光“咻”地耀亮乌漆麻黑的天,便已抱起脑袋,吓得浑身打颤。

    “然后呢然后呢!”也有大胆的追问,“陛下怎么回应?”

    “陛下请山鬼告知他今年的灾难有什么,还说,让雷来劈他吧,不要用天灾来伤害他任何一名百姓!”

    农人震惊了。

    农人庆幸了。

    还有农人蹲在田埂上,天气很晴朗,然而他脸上简直像要下雨一样。

    呢喃自语:“这可怎么办……”

    他是睦寿翁氏的佃户,被人煽动着,稀里糊涂入了翁氏的家籍。

    他怕啊!

    他怕以后某一天也被迫扔下土地,去往偏远的地方开荒,人离乡贱!人离乡贱!

    而且,这举措还让老天不喜,天狗吃了太阳!所以,他害怕了,他跑了,昨天亲手把自己的户籍并入世家之中,租子不轻,但辛苦劳作多一点也能活,可,今天就告诉他,原来陛下受天谴是为了他们这些百姓?为了让灾年的百姓不会白白播种拔草,哪怕受到他们误解,也要让人去没有灾的地方开荒!

    他还给开荒的人免了今岁的税!

    这真是个好皇帝,可惜他没有那个福气享受了…….scjld.

    这农人想到进了世家就出不来的户籍,捂着脸,泪水顺着沟壑滚下来。

    江南道,睦寿翁氏。

    大宅中,翁家三郎翁蕊气急败坏,“这李二原来还藏着那么一手,他早就知道河北有旱灾才迁移那些泥腿子的,他就等着我们按耐不住出手呢!”

    翁家家主的养气功夫也没到家,此时脸上亦是冒起怒容,“我们被算计了。不过,问题不大,他李二怎么敢动我们,我们可是世家,他自己也是关陇世家出来的,随便拿几个旁支的人,推出去给他个交代就是了,大家面子上过得去,他不傻,肯定会顺坡下驴!”

    翁家三郎也点了点头,并不太担心这事能对他们睦寿翁氏造成什么影响。

    能有什么影响?李世民还敢对世家下手?五姓七望能眼睁睁瞧着?

    翁家三郎还可惜地说:“这次旱灾居然让李二提前知晓,把泥腿子都迁走了。不然,大旱出现,他们没有收成,就要买米买粮,江南粮食多,运到灾地,还能大赚一笔。”

    翁家家主斥他:“眼皮子浅,掉钱眼里了?睦寿翁氏要的是名声。我们开仓放粮赚名声,混不下去的泥腿子会卖儿卖女,将一家子都卖出去,听到睦寿翁氏的好名声,自然会过来投入翁氏家籍,给翁氏当佃户,种田地,供粮食,翻宅建屋,有什么脏的累的活都可以让他们干。”

    翁家三郎叹息:“可惜,灾年分明最能捞浮户,被那李二搅没了。现在还得吐一些出去,堵住他的嘴。”

    萧瑀——就是那个被李世民夸“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的萧瑀带着自己的任务来到江南道。

    江南并未遭受旱灾,这两日还下了场雨,道路泥泞,大半马蹄踏入泥浆里,“扑——”地飞溅。萧瑀昼夜不歇地赶路,身上满是汗水与尘土,骨头疲惫不堪。

    “再快些——”他沙着嗓子,回头对身后侍从吩咐,“前面就是睦州了,睦寿翁氏近在眼前!”

    他们一路快马加鞭,从长安到睦州也花了整整十四日,倘若这是去调查浮户,恐怕早就被隐藏干净了。

    萧瑀庆幸,幸好在之前陛下就调查好了,他只需要拿着指令去调兵,把睦寿翁氏抄家就行。

    依唐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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