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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沈易抬头看她,却见薛薇的双眼都是恨意,那种神色让沈易的愤怒攀上了巅峰。他强忍着没有一巴掌扇回去,声音微哑:”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薛薇却答非所问。

    “你当我是什么东西?”

    沈易实在是烦得很了,他为薛薇做了这么多筹谋,换不到一句感谢,却只有这冷冰冰的质问。

    他拉开车门,转身走了。

    这就像是一个开端。

    此后是无休止的冷战与讥讽。沈易连装也懒得装了,回家的时间变得越来越短。他要什么解语的美人没有,在一腔爱意被毫无反馈地消耗之后,更没心情与薛薇争吵。

    薛薇也辞了舞团的位置,把全部心神投入到女儿的身上。沈易本想带走儿子,可这儿子也是个怪物,又或许双胞胎之间的联系太过紧密,非得黏着他的姐姐,一旦带走了,就不哭不闹地绝食。

    薛薇不在乎儿子的去留,却决不允许沈易带走女儿。她以为沈易会更强硬一些,却不料他似乎不想再耗下去,只一年回来看他们两三次,不再提将人带走的事。

    沈易是不是爱薛薇,答案似乎毫无疑问,可他更爱自己。

    他从一开始就看不懂薛薇视若生命的梦想,只看得见婀娜的身段,这爱就太轻忽了一些。

    他最终也没有与薛薇离婚——至少让她能有花不完的钱和无人敢轻视的地位,就像他当初承诺的那样。

    似乎没什么错。

    可这世界上,偏偏有人没资格做爱人。

    也有人,没资格做父母。

    中考之后的暑假,薛枞几乎都待在家里。但空调温度调得太低,终于不幸染上了感冒,没多久就发展成高烧,昏昏沉沉躺在床上。

    姐姐早就约了宋澄,临走前喂了退烧药给薛枞,嘱咐他有事要记得打电话,妈妈也罕见地出了门。

    薛枞睡了一整个白天,迷糊间听到薛薇回来的响动,似乎身边还跟了另一个人。

    “沈易,”薛薇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哭腔,“你对得起我吗?”

    “……是我的失误,没想到周玉琪带着沈安来找你。”

    “沈安。”薛薇咀嚼着凭空出现的名字。

    沈易的歉意却不是源于这个十多年前就存在的私生子,而只是没管教好身边的女人,让她找上门来。

    薛薇好像站立不稳,被沈易扶了一把。

    “你既然找谁生孩子都可以,为什么偏要来找我……为什么啊沈易?”薛薇甩开沈易的手,“我还以为,我们之间有过感情。可我在你眼里,只是一个生育工具吗?”

    沈易的歉意被她这句无理的揣度浇灭,可他还是试图耐心一点:“这个孩子,只是意外。”

    “那他比我们的孩子小几岁?一岁?还是两岁?”薛薇离他更远,“你还真是多情得很。”

    沈易还是轻易能被她挑起火气来,拿起外套,转身就走了。他只觉得薛薇越来越令人厌烦,同从前判若两人。

    “她不会影响你什么。我的东西,以后还是留给乔乔。”

    “谁稀罕你的钱?你逼着我生下两个孩子的时候,怎么不想想以后还会冒出来一个,”她恨恨地说,“我才可笑,活该是个玩物。”

    “你要是玩物,我会将你娶进门吗?”沈易终于拂袖而去,他越发不耐,“年纪越大,怎么还越无理取闹。”

    “是啊,”薛薇像是听到什么可笑的话一样,她一边笑,泪水却从指缝里钻出来,“沈易,我爱你一场,婚姻十六年。可你竟然从未懂过我——你连一分钟,都没有懂过我。”

    沈易早已走了,只留下薛薇喃喃自语:“你害了我,毁了我……我从前,怎么会认识你呢。”

    这失神的模样,就好像多年以前,那个刚生完小孩不久,病床上憔悴的怨妇。

    薛薇回了房间,她对着镜子,看那张爬上了皱纹的脸。

    仍是很美的一张脸,就是这张脸,吸引了沈易,毁掉了她的梦想。她要的从来不是优秀,而是顶尖——是她曾经触之可及的东西。而那些,却再也无法实现了。

    她打开水龙头,鞠了一捧水,将泪痕洗净,又重新上妆,换上最后一次得奖时,上台领奖的礼服。又将那双经年未穿,褪了色却相当干净的舞鞋收好,从储藏室找来演出的碟片。

    练功房的门第一次敞开着,主人不再严谨地将它关上。

    她拧开了煤气阀,将所有的窗户关死。

    练功房里的音响开始工作,碟片上大概沾了灰,偶尔卡顿,会带来撕裂一般刺耳的声响。

    她吞服了安眠药,渐渐地睡了过去。

    ---

    不知道是不是天气太热,连电梯都开始罢工。

    薛枞的姐姐爬着楼梯,只觉得热浪滚滚。可这公寓是新搬的,薛薇很喜欢这边大了两倍的练功房,心急火燎地装修好之后,成为了整栋楼的第一户住户。

    可十楼也太特么难爬了。

    姐姐抹着汗,忍不住骂了脏话。因为住的人少,公寓的配套还不算完善,打电话报修之后也没等来修理人员。

    楼道里安静得让人害怕,她一边抱怨,一边认命地挪动脚步,又分神想着,乔乔的烧不知道退了没有。

    可这渗人的安静忽然被一声巨响打破。

    她感觉到整栋楼房都随着巨响摇晃了一下,接着有碎石和瓦砾噼里啪啦地往下落。

    是楼上传来的。

    她正好在两层楼之间的转角,墙上嵌了窗户,她探出头,能看见楼顶传来的浓烟。

    几乎是下意识地,她往楼下跑去,却又立马转身回来。

    她已经爬了八楼,此时一边打给消防,一边往楼上,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去。报警之后又试着给弟弟打了电话,却是令人心颤的忙音。

    乔乔高烧两天,一直躺在自己的房间里,根本不可能出门。

    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救下他,可决不能不管他。

    爆炸引发了火情,又在高温之下迅速蔓延。

    她到九楼的时候,就已经能看到上面的一片火海了。

    火舌肆虐,烧到保温层,便更加疯狂地吞噬着这栋建筑里的一切,肆意地焚毁所有可燃之物。

    她的手上拿着替沈乔准备的毛巾和水,正好能派上用场。她将毛巾沾湿,捂住口鼻,就冒着浓烟往里冲。

    家里似乎有人来过,大门没有关严实,她裹着毛巾一拉,门就开了,可那热度几乎将她的手烫出一个血泡。

    她连想一想薛薇的余力都没有,径自去到弟弟的房间,那里似乎被爆炸波及了一些,天花板上的横梁都塌下来一根,可也正好,给他隔绝出一小块空间。

    她却也被那横梁挡住了路,只能咬牙,将易燃的凉鞋脱掉,狠心从上面踏过去。脚心接触到的高温让她发出一声痛呼,借力一蹬,才去到薛枞那边的地面。她的脚底全都是血,浑身也被熏得发黑,却不管不顾地往薛枞那里艰难地挪过去。

    “乔乔,”她蹲下身,去拍薛枞的脸,“醒醒。”

    薛枞毫无反应。

    发烧也不至于全无意识。

    此时她并不知道,薛枞吸入了过多一氧化碳,已经深度昏迷。她也没有机会知道了。

    火势蔓延得太快,刚刚上来的通道,即使只有她自己,也已经根本无法原路折回,她甚至连房间都出不了了,更别提还要带着昏迷的薛枞。

    她从窗边探出头去,才发现整栋楼都几乎燃烧了起来,即使消防员赶来,也很难施救。

    地面已经烫得无法落脚了,她将薛枞抱在怀里,眼泪爬了满脸,又纷纷滑落到薛枞的脸上。

    温热的泪水,在这灼热的火海里,竟成了唯一冰凉的慰藉。

    火舌卷了过来,将薛枞墙边的装饰木框都吞噬了。已经没有时间犹豫。

    她站起身,终于拿定了主意。

    七楼正对的那户人家,正在修一个凉棚,稍微支出了一点,运气好的话,可以落在上面稍加缓冲。

    “我不后悔,”她靠近薛枞的耳朵,明知他毫无知觉,也要说给他听,“乔乔,如果我们都能活下来就好了。”

    其实她从前是故意留短发的,只希望妈妈可以弄错之后,多看沈乔一眼。

    她也是故意将新朋友都带来家里,希望沈乔可以多与别人交流。

    这些,乔乔都是知道的吧,他一直都很懂事,根本没有讨人嫌的本领。

    ---

    薛枞在剧痛中惊醒。

    像是所有的骨骼都支离了,要穿透皮肤捅出来。他的身下似乎硌着什么坚硬的东西,薛枞慢慢转过头。

    他昏迷得太久,所以没能看到姐姐是怎样护着他从十楼的窗口绝望地跳下,没能看到姐姐是如何穿过那一片火海将他抱在怀里。

    他回过头,只能看到一地的鲜血,和鲜血之上,扭曲的、沾满尘土的身体。

    有一缕头发被风吹起来,拂过薛枞的下巴,粘稠的、混杂着血液和肮脏的灰尘,轻轻地、轻轻地,一触即离,像一个告别的吻。

    那只血肉模糊的手竟然动了动,很缓慢地抬起来,像是要将薛枞揽在胸口,可举到一半,就跌落了。

    只有血,落在薛枞的脸上,像泪一样,一滴一滴地,没有断绝地流下来。

    “姐……”

    薛枞一动也不敢动,他的声音喑哑,根本分辨不清,喉咙里全都是血。可还有更多的血,那些来自他的姐姐,正顺着薛枞的脸颊淌到脖颈,最终渗入了他的身体。

    人在这种时候为什么还发得出声音。

    为什么还能睁开眼,看到这一切。

    入目都是鲜血,漫天漫地的红色。

    他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就要目睹至亲一点点失去呼吸,却束手无策。

    很难说这是老天的仁慈,还是残忍。

    她的眼睛没有闭上,薛枞假装自己不知道,那喷在脖颈的鼻息,已经消失了。

    消防车的鸣笛由远及近,围观的人渐渐多了,将夜晚照得竟像白昼一样明亮。

    呜咽都堵在胸口了,薛枞呛咳着,肺腑抽搐地痛。毫无力气的手指一点一点地往前挪,才得以触碰到她垂落的指尖。

    刚刚从那么滚烫的地方逃出来,如今怎么,渐渐变冷了呢。

    她的头发留长了,今天也穿着漂亮的裙子,不再像小时候那样,调皮得像个小男孩。

    出门的时候,她喂给薛枞一颗退烧药,那竟是薛枞见她的最后一面,彼时笑靥如花,如今却是焦黑的一具……

    一具尸体。

    薛枞的眼泪终于流下来。

    这是不是一场梦,这可不可以是一场梦。

    围观的人再多,那些声音也传不进他的耳朵。直到有医护人员拨开众人,抬着担架,来到他们面前。

    “将男孩儿先抬上去。”

    接收了指令,他们来到薛枞身边,想要将他从姐姐的怀里带离。

    无力的手指蜷缩了一下,薛枞嘶哑的声音在人群里被淹没了。

    “不,”有细心的医生注意到他,才低头去听,“救她……咳……求你们。”

    虽然从这碎裂的外观就能得出诊断,医生还是伸手探了她的鼻息,然后摇摇头。

    薛枞闭上眼睛。

    四周的鸣笛声更响,除了消防车与救护车之外,还有一些看热闹的车流被堵在了外头。

    可是那些声音忽然都在这个世界消失了一样。

    只有一声惨烈到极致的哭嚎,将夜幕狠狠刺破。

    那是能将人的灵魂碾碎的声音,是这高楼森林里被围捕的幼兽,绝望而喑哑的嘶吼。

    也是闻讯而来的宋澄,唯一可以听见的声音。

    ---

    警方调查的结果,是因煤气爆炸引发火灾,又因为该楼的保温层设计失误,导致火势蔓延,所幸其他住户尚未入住,没有更多的人员伤亡。

    薛薇死在煤气爆炸的瞬间,沈易最终连她完整的尸体都没有见到,只有一块块拼凑的碎屑。

    善后工作都交给了沈易。他压下新闻,赔偿了其他住户,又干脆把整栋楼都买了下来。

    但这些薛枞统统不知道,他无知无觉地在医院躺了一个月,醒来也没有任何声息。

    愧疚会不会催生爱情,没有人能回答,可沈易这一生,也不会再爱上任何人了。

    等到沈易悲痛过去,才想到有一个劫后余生的儿子需要补偿,那深入骨髓的愧疚叫他心底的温情重新浮现出来。可他却早已被儿子永久地排斥在外。

    沈乔坐在轮椅上,找到他的时候,他以为是父子亲情的转机,可没想到,却是终结。

    薛薇与沈易的两个孩子,男孩取名为沈乔,女孩取名为沈枞。

    可如今,沈乔执意用余生铭记一个人。

    他这条苟延残喘的生命,本就该是姐姐的。他因而改用了她的名字,又决意斩断与沈易的关系。

    从那以后,就只有薛枞,而再没有沈乔了。

    ---

    过了些日子,周玉琪带着沈安找到沈易。

    “你的大儿子已经废了,他也不会再认你,”周玉琪俨然一副谈判的姿态,“沈先生,但你还有一个小儿子。”

    沈易冷冷地看着她。

    “不要让你的小儿子走上同样的路。”

    周玉琪的威胁幼稚可笑,可沈易早已在对亡妻的怀念与愧疚中濒临崩溃,又被薛枞决绝地拒绝,他后知后觉地眷恋起血浓于水的亲情来。

    这一句话就足够打动他了。

    孩子是无辜的。

    他现在才像一个普通的父亲,挂念起儿子的成长,甚至担忧他活在私生子的名头下,会不会出现心理问题。薛薇与女儿的死给他上了一课,换回的却是沈安的顺遂。

    沈易认回了沈安,又娶了周玉琪当摆设,只为让沈安成为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在沈易的心里,只要薛枞愿意回来,一切都仍是他的,必然不会委屈了他。

    沈易甚至自顾自地以为,薛枞需要一个同龄的孩子来陪。既然他与姐姐关系亲密,对有血缘关系的弟弟,想必也不会太过排斥。

    可薛枞除了听到“沈安”的名字冷笑一声以外,也没了旁的反应。

    他一如既往地将沈易拒之门外,甚至不再接受他的生活费,唯一的要求,是住进从前的公寓里。那栋楼都在沈易名下,他当然不在乎送给薛枞,可是却不免替薛枞担心,怕他会在那里被勾出什么阴郁的心思,伤害到自己。

    于是直到薛枞成年,他们见面的次数都屈指可数。

    ----

    沈易不知道的是,薛枞曾经无数次徘徊在沈家大宅的门外。

    在那温暖的橘色灯光之外,注视着那一家人如何地父慈子孝、其乐融融,浑然忘了这天伦之乐的阴影里,是枉死的灵魂。

    多么荒唐,伤害了一个孩子,就补偿在另一个孩子的身上。

    薛枞小的时候,无数次希望沈易可以多来家里,希望他能陪一陪妈妈,将姐姐举在肩膀上,最好能给自己开一开家长会。

    如果他一直在的话,那些试卷就终于有人可以签字,而不是只能靠姐姐伪装大人的笔迹。

    如果他早些回来的话,他就可以和别的男孩一样,去篮球场玩上一天,而不用担心妈妈一个人在家里太孤单。

    如果他比偶尔再多几次留在家里,他和姐姐,或许就会少挨几顿责骂。

    但这都是小学时候的事了。

    薛枞从前不屑的东西,如今更加不会再看一眼。

    他不是怀着温暖的眷恋来到这里,而是满腔冰冷的杀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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