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实在像是一个恐怖故事。不过没有起尸也没有还魂——当然这也还算不上一具尸体。总之什么动静也没有,徒留薛枞不知所措地枯坐在一旁,看着窗外的深沉夜色被乍亮的天光取代,人声渐起。不久后,便碰见了推门而入的沈安。
薛枞一向厌恶这个硬塞到他亲缘关系里的便宜弟弟,觉得他烦人又难缠。
这次顶着孟南帆的身份遇见他,只觉得这种难缠程度呈指数递增。薛枞应付得十分不耐,整夜没睡的头脑昏昏沉沉,更确信沈安那副乖巧听话的嘴脸都是装出来的。
出门的时候才发现下雪了。雪花一片一片地旋转着往下飘,坠到到鞋面上顷刻就融化了。没有风,却仍令人感到些凉意。薛枞将手揣进大衣口袋,把围巾也往上裹了一点,遮住嘴巴,才低着头往外走。
街角的咖啡厅亮起灯,薛枞走过去,排在松散的队伍后面。
“大杯拿铁,谢谢。”
店里暖和许多,轮到他的时候,薛枞把保暖的围巾又重新扯松。
“好的,请稍等。”店员答应着,一边在电脑里输入,“一共是——”
“抱歉,”谁知顾客却临时变了主意,“一杯热可可。”他顿了顿,声音里都是盈盈笑意,“和一份可颂。”
“那咖啡呢?”
“咖啡不用了。”
店员抬头,见那本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唇角微翘,双眼是如钩的弯月。
俊美的年轻男人耸耸肩,语气是令人心生好感的温和,带着丝无奈:“没睡好,就容易口误。”
“失眠嘛,”店员露出了然的神色,模式化的笑容也变得热切了一点,“您先去座位休息吧,做好之后给您端过来。”
孟南帆付完钱,又与店员随意聊了几句,才优哉游哉地找了个空位坐下。
“你……醒着?”
这是薛枞在孟南帆开口之后,问出的第一句话。
他实在不知道怎么去面对这具身体原本的主人,路衡谦的挚友——或许也是爱人。
“刚醒。”孟南帆打了个哈欠,“空腹喝咖啡不是好习惯啊,小枞。”
“刚醒?”
薛枞反问道,却笃定了不信。
“嗯……”孟南帆犹豫了一下,“好吧,比刚醒早了那么一点点。”
薛枞屏息等待他的反应。
“别管这个了,”孟南帆倒像是全然不知情一样,“天这么冷,当然要先填饱肚子。”
“嗯。”薛枞只应了这一声,就沉默下去。
孟南帆坐了一会儿,才端起仍冒着热气的饮料出门。手里握着温热的纸杯,让寒冷空气也变得不那么难以忍受了。
“画展的东西差不多要撤走了,”孟南帆拦了辆出租,“再去看看吧。”
薛枞听之任之。事实上,现在的孟南帆让他做什么,他都不可能说出个“不”字。
场馆离得很近,车程不到十分钟,孟南帆却少见地没有主动与薛枞聊天。
他裹着一身寒气,走进那个无比熟悉的场馆。不久之前,是薛枞与他一起布置的,现在也基本都搬空了。
孟南帆径直走到最里间的休息室,正中间立着幅没有展出的油画,用暗红色的软布遮盖着。
“揭开吧。”
他将身体的控制权交给了薛枞,薛枞也如他所愿地,走上前去。
“等一等。”孟南帆却忽然开口,在薛枞的手刚刚碰到木架时,“我也有话要告诉你。”
“……我喜欢你。”
那一颗早已埋下的种子,终于破土而出,从孟南帆的血脉里钻出来。
可它竟是在最无望的那一刻被催熟疯长的。
原来是这种喜欢,他听到薛枞一字一句地告诉路衡谦——是把一颗心毫不设防地送到别人手里的喜欢。
可是在明白过来的一瞬间,好像也永远失去了,他连争取的机会都没有。
心口的位置传来钝痛。
孟南帆目睹着薛枞亲手捧起这份感情,又决绝地狠心割裂,都不舍得去打扰分毫。
“没想到我才是最迟钝的人。”孟南帆考虑了一整夜,才第一次狠下心去,让薛枞体会为难的感觉。
当然要争取,要寸步不让——这种排他的、独一无二的占有欲。
“我也一直喜欢你。”
孟南帆这样个性的人,本该体贴地将心意掩藏起来,陪在薛枞身边,待他疗伤完毕,再找一个合适的时机,与他娓娓说起。被拒绝还是被接受都无所谓,只要薛枞开心就够了。
他本以为自己是这样的。
感情的事,有缘则聚,当如涓涓细流。你情我愿,两厢情愿,都离不开对方的意愿。
可原来他根本忍受不了这样的等待,即使会往薛枞的痛苦上加码,也绝不会后悔。
他看到昨夜蜷缩在墙边的薛枞,看他血色尽失的双颊,钻心的疼也一并钻进了肺腑,像火燎原,烧灼着过分清醒的神经。
就算是趁虚而入,就算是利用薛枞的愧疚。
——既然那么痛苦的话,就来我的怀里吧。
孟南帆很想给他一个拥抱,让他暖和起来,再附在他的耳边,说这样的话。
“不是对朋友的喜欢。是你对阿衡的那种喜欢。”
他将心意清清楚楚地剖白给薛枞,不留下任何容他逃避的余地。
薛枞脸色刷白,他震惊地向后退了一步,肩膀将身侧的红布都刮到了地上。
“你……”他整个人都无法回过神来,双唇微张,“怎么会。”
门边却忽然传来响动,将孟南帆的回答堵在了唇边。
“孟先生,”那人穿着宽松的灰色毛衣,进来时都带进一阵冷风,却闲庭信步似的,没有丝毫擅自闯入的尴尬,“真巧。”
竟是宋澄。
薛枞被接踵而来的意外事件惊得无从反应,身体却条件反射一样,又往后退了一步。
这一退,就露出了身后的那幅画来。
与孟南帆平日的风格不同,这幅人像是完全写实的。
画中的小孩随意套了件宽松的白色T恤,短发柔顺,一双刚刚哭过而微红的眼睛亮晶晶的,眼角缀着颗小巧的痣,活脱脱是缩小版的薛枞。可那神态,倒像个小姑娘似的。
宋澄死死盯着那画上的人,竟没再开口说些什么。
他来得本就蹊跷,如今这样,更让孟南帆摸不着头脑,便只得静观其变。
薛枞立马认出这是自己高中时遗失的照片,塞在手机壳的缝隙里,有一次被人抢劫时,摔在地上遗失了。
孟南帆捡到后,竟像拓印一样,原封不动地画了下来。他知道薛枞宝贝这个,见照片被踩了鞋印,又沾上了尘土和血迹,很难修复,便起了临摹的心思。
“……谢谢。”薛枞都想不到任何办法,可以回报孟南帆这样纯粹的施与,他从前是不听不看,遇到好意先将自己龟缩起来,如今却无从逃避,“可是我——”
他的话没来得及说完,就听见宋澄的声音。
“很令人怀念,是不是?”
宋澄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薛枞的身边,他的目光仍落在那幅人像上。
薛枞摸不准该怎么回答,宋澄分明是对着孟南帆在说话,可却像是透过他,在说给另一个人听。
“躲什么呢?”宋澄见“孟南帆”一径后退,神色更是莫测,“孟先生,不如你来告诉我,薛枞在哪里。”
“快走!”孟南帆忽然出声,他在宋澄靠近的时候就试图掌控身体,不仅无能为力,连意识都渐渐模糊了,现在只来得及提醒薛枞,“我动不了。”
薛枞早就本能地感觉到危险,听到孟南帆的示警,就快步往出口的方向走过去。
“他只是摔了腿,又不是摔了脑子,怎么可能昏睡这么久,”宋澄却一步一步靠近,反手将门锁了,把薛枞困在墙角,令他避无可避,“你知道原因吧。”
“我听不懂你说的。”薛枞硬着头皮答道。
“我也弄不懂你是怎么做到的,”他伸出手,有什么粉末状的东西被他点在了“孟南帆”的额头,“等你醒了,再告诉我吧,小枞。”
第十章
薛枞或许晕过去了,他陷入了一个绵长的梦境。
梦里仍是五六岁的光景。
那时姐姐最大的乐趣,就是用多得花不完的零花钱,去装扮这个与自己长得过分相似的弟弟。她不喜欢华美的橱窗娃娃,却沉迷于以此为模板,将薛枞打扮成童话书里描写的小小王子。精致又繁复的服装不得已交给保姆阿姨去采买,但点睛的装饰都被她一手包揽。
于是幼年时候的薛枞,常常被迫穿着让他走路都摇摇晃晃的长靴,每当复杂的绑带散开时,只能由姐姐手忙脚乱地帮衬,最后拧成一团乱麻。颈间的领结也总是不听话地歪到一边。碰上她突发奇想的时候,薛枞的短发后面,还会缀上墨绿色的缎带。
也就是薛枞长得精致,衣服也都价值不菲,被这么折腾,都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眼睛,再加上年纪太小,肤白脸嫩,偶尔都会被错认性别。
可薛枞从未有过抱怨。要论听话,薛枞只听她一个人的话——就比如她仗着这一个小时的年长,非要薛枞叫她姐姐一样。
按理说年幼的孩子最亲近的合该是父母,可薛枞很少见到父亲,仅有的印象,也就是每个月如期而至的不菲生活费。而母亲,虽然与薛枞生活在一起,却更接近于一个刻板的符号,一个飘荡的影子,没有任何鲜活的色彩。薛枞知道她的声音很温柔,可她连出声说话都很不情愿似的。薛薇不是严厉的母亲,却也很少流露出接近喜悦的情绪。薛枞甚至没有见过她发髻散乱的模样,她好像永远穿着得体的裙装,画着细致的妆容,姿态优雅,死气沉沉地旁观着这个家。
薛枞也有过摔在地上哭着想让妈妈抱起来的时候,有过被开水烫到手指想要找人安慰的时候,有过拿了出色的成绩飞奔着跑向家里的时候,可这些温度,都在薛薇的漠然以对中渐渐冷却。
哪个小孩能忍受期待一次次落空呢?
如果开口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无人倾听,努力成长的每一步轨迹都无人注视,最终能做的,也只能是无声地将满腹难过吞咽下去,然后不再抱持任何卑微的愿望。
可薛薇对薛枞姐姐的态度却要好上许多,至少在练功房里。
姐姐却不胜其烦。
虽与薛枞容貌相似,二人性格却截然不同。薛枞从小就只黏在姐姐身边,但围在姐姐身边的朋友,却不计其数。随着年岁越长,装扮薛枞的兴致淡了,偷跑出门与新结识的朋友们玩到天黑,又成了她新的乐趣。但薛薇态度强硬,剥夺了她的休息时间,勒令她在家里学习无聊的芭蕾。
“乔乔,”她苦思冥想,眼睛瞥到鞋柜里亲手替薛枞挑选的短靴,灵机一动,才找出应对的方法,“要不然,你替我练吧?我真的要累死了……”
薛枞瞪圆了眼睛看她。
“妈妈不会发现的,”她却兴致勃勃,“之前,她根本就分不出我们俩。”
姐姐嫌长发麻烦,早就剪了一头短发。薛枞与她的相貌,也被混淆过许多次。
而薛薇又鲜少关注薛枞,只要不穿贴身的练功服,换上宽松的T恤和长裤,不主动与薛薇说话,应当也不会露馅儿。
“你帮帮我嘛。”她拉着薛枞的手,晃来晃去。
薛枞很难拒绝她的要求,便真的如姐姐所愿地,顶替她上起了薛薇的芭蕾课。
薛薇也是过了两个星期,才发现蹊跷。她注意到自己的女儿,前一天学的东西,第二天生疏得就像从没接触过,最初也只是稍稍批评,到后来识破这场幼稚骗局,很罕见地发了脾气。
“沈乔,”薛薇冷笑一声,“你胆子不小。”
薛枞站在旁边,一声不吭。
薛薇更气,随手抓起身侧的相框,照着薛枞就扔了过去。那相框是铜制的,锋利的边角直接砸在薛枞的额头,瞬间带出一小块儿淤青。
“妈,你干什么,”薛枞的姐姐刚从游乐园玩了一圈回来,就撞上这一幕,“是我!我让乔乔骗你的,你别打他。”
薛薇眼睛都懒得转向她,只对薛枞说道:“跪一个小时。”
“是我错了,”姐姐这才知道闯了大祸,她根本没料到薛薇会这么生气,也哽咽起来,“你罚我吧,关他什么事!”
“知道错了就闭嘴,”薛薇用余光冷淡地扫了她一眼,连坐姿都没有丝毫变动,“你明天还有比赛,过来练习。”
“我不!”姐姐从来就比薛枞直接,小声的啜泣也变成了不满的指责,“凭什么你让我练我就得练,你这么凶干什么!”
“就凭我是你妈妈,”薛薇的声音都没有提高一点,“不想学就走,反正我有没有你这样的女儿,都无所谓。”
这样绝情的话,或许很难中伤到成年人,却足够伤害心智尚幼的孩子。
她扭头就走。
薛枞听到摔门的响动,毫不犹豫地追了出去。
“让你跪着。”薛薇冷声道。
薛枞却头一次违抗她,在姐姐即将离开家门的时候将她拦住。
暮色已深,她满脸泪痕地往门外闯,心里也忐忑得很,明知外头危险,却也被满腔的愤怒和委屈逼得不愿回头。但薛薇不会心软地来找她,也不会给她任何台阶下。
薛枞却挡在门口。
“别哭了,”薛枞伸手去替她抹眼泪,又扯着她的手腕,将她带回客厅,“外面不安全。”
薛枞很闷,连表情都一成不变,偶尔逗弄着是有趣,久了,就和玩腻的玩具一样,吸引力随之大大减弱了。她在外头玩得晚了,也总是薛枞来叫她回家,跟个甩不掉的拖油瓶一样。
可今天,也是这个小拖油瓶,抬起袖口,笨拙地替她擦眼泪,笨拙地抱抱她,一遍一遍地说:“别哭了。”
“为什么我们的妈妈是这样的。”她的泪水被薛枞越擦越多,“她根本不喜欢我,随时可以把我丢出门去。我只是她完成愿望的工具,如果做不到,她甚至不愿意多看我一眼。”
“没关系,”薛枞去拍她的背,“我陪着你。”
“那我是谁呢?”她哭得越来越放肆,也听不进去薛枞的劝慰,积聚了多年的泪水和不满都这样倾泻出来,“我就只能被她操纵吗?”
薛枞见她哭得厉害,都有些手足无措,他去扯了许多纸巾,递给她,却没法解答她的困惑——这同样也是薛枞的困惑。
“那你再哭一会儿吧。”薛枞实在没办法了,他去卧室拿出一个拍立得,是宋澄去旅游的时候带回来给他的,正好派上用场。
“咔嚓”。
她听到拍照的声响,通红的眼睛睁得更大。
“……你哭起来长这样。”薛枞将打印出来的照片地给她,“快点哭完吧。”
“又、又不丑啊。”姐姐瞪了他一眼,还抽噎着,却又讷讷地点了头,薛枞这才如释重负一样:“那我继续去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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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事件的最终收场,是薛枞也被迫开始练习并不喜欢的芭蕾。
薛薇不再惩罚他们,也是因为发现了薛枞的天赋。
薛枞本就习惯了待在家里,多了些课程,对他的生活也没有太大影响。可当姐姐去了舞蹈学院,开始住校,日子对薛枞来说就难熬了许多。
他升入了正常学制的中学,而不是如薛薇所愿,专业学习舞蹈。薛枞答应薛薇不去住读,而是每天回家的时候抽出时间练习芭蕾,才勉强使她妥协。
可薛枞的成绩优异,为了保持这样的成绩,不得不投入大量的时间在自己的课业里。晚自习之后,又要被薛薇逼着,像舞蹈专业的学生一样,花费五、六个小时进行训练。
薛枞坚持了一个学期,身体都濒临崩溃,才下定决心地跟薛薇说起:“我可以放弃吗?”
薛薇神色如常,淡淡问道:“你决定好了?”
“嗯。”薛枞能够咬牙撑着,并不是出于畏惧,更多的,却是出于同情。儿子对母亲抱有同情,实在是怪异得很。但他是真的希望自己的妈妈能开心一点,所以才愿意去满足她的愿望。
他们是在晚饭时交谈的。但是为了配合薛枞的训练,这晚餐的时间,也已经接近十一点了。
薛薇听他说完,把碗放回桌上,用纸巾擦了擦手。她的手指纤长,青花瓷的图案更衬得肌肤白皙如玉。整理好这些,才站起身,走到门口,那双纤纤的手只轻轻拧了门把,将门开了一个小缝。
“过来。”
薛枞顺从地走到她身边,被她不轻不重地推了一把,推到门的外侧。
“既然不愿意,就别回来了。”
薛薇看也不看他,将门又轻轻地拉回来,自顾自地回到饭桌前,一个人安然地将晚餐进行下去,就像刚刚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薛枞靠在门口,他刚洗过澡,穿着薄薄的家居服,连手机和钱包都没有,根本无处可去。
可是他也不会试图去敲那一扇门,那是一扇不会为他敞开的门。
不知道站了多久,久到他的腿都有些发抖,才狼狈地蹲在地上。冷风灌进衣领里,他只能搓着手给自己取暖。
这种生活,什么时候是尽头呢。
又要等到什么时候,才可以真正长大呢。
薛枞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隐约间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