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老人一顿,顺着他的目光看。率先出来的是韩书德,点头哈腰的姿态,然后就是男人,他步履沉稳,目不斜视,走到一辆黑色轿车旁,有人赶在他前面把车门打开,男人弯腰上车,车门关上,不见踪影。
剩下的男人也三三两两上车,消失在视野中。
再一次。
刘二垂下头,不知道在失落什么,他抽抽鼻子,忽然感觉全身上下疼的很,不用老人扬拐,就乖乖回去了。
丽华看他毫无生气的样子,叹息,劝他,小孩儿要开心点,要有精神气儿,拿黑色塑料袋给他装药。
“我再说一遍噢,你听清楚,这是维生素c,每天吃一片,像糖,不是药,不苦……”
“那个。”这次轮到老人打断了,她把拐杖放一旁,抖着手从兜里掏出棉钱袋,上面印着红红绿绿的荷花,“其他的俺们不要,就这输水包扎的钱,给俺算算吧。”
“输水包扎不要钱,已经有人付过了。”
“啊……”老人眨着浑浊的眼睛,眼珠转的有些费劲,“那……不用俺掏钱?”
“不用。”丽华笑笑,继续对刘二说,“这是三瓶,吃完还来拿,还有这些,都是补血的,这些是补铁的,都对身体好,你上点心,别忘了,这都贵着呢,扔了浪费了。”
他们小村庄哪吃过这些,活着都困难,还注重健康,开玩笑一样。
“你听没听见?”丽华看他还是半死不活,有些生气了,语气不太好,“这都是人廖书记一番好意,你们别不领情啊。”
刘二猛地扭头:“什么?”
“廖书记,给你付的钱,拿的药,你以为咱小村庄有这东西啊,全是韩书记赶去城里买回来的。”
老人感觉眼花了:“啊……这肯定老贵老贵了……”
“要不说人廖书记好心呢,又不让你们还,你们就白吃还不乐意。”
“愿意,愿意。”刘二连忙把所有药揽在怀里,抽抽着笑起来。
5.
廖书记买的药被刘二当宝贝一样供了起来,桌子得擦干净,药盒得崭新,放在一眼就能看得到的地方。
刘二睡觉都是笑着睡的,精神头别提多好了。
星期一,烦人的同学都上学去了,刘二继续蹲着老点,这次男人没有消失,因为那辆黑车就停在那儿,安安静静的,村室还开着半扇门,一看就是有人。
有,且还不止一人。
韩书德进城修车去了,这屋里就只有廖远停和另一个从城里来的达官显贵,窦静云。
窦静云上次已经来过了,抱着好奇、关心等各一半的心思来瞧瞧让这廖书记待的地方。
评价是,不如他家狗窝。
“你真要在这儿住啊?”窦静云的眼神像在看垃圾,“怎么想不开了,巡察组来的时候有生活痕迹不得了,再说,对于你,巡察还是事儿?”
廖远停目光温和:“要遵守组织纪律。”
窦静云看着他淡然处之的样子,又瞥一眼整个村室。
村室是村委书记待的地方,已经是村里最拿的出手的布置,但在他们这些人眼里依旧腐朽、廉价、令人嫌弃。
所以他给出评价:“六。”
不经意间朝窗外看去,窦静云眉头一皱,看着不远处亭子里鬼鬼祟祟的人头,劝着廖远停:“我说兄弟,你要不,再想想,我怎么感觉这村里有精神病呢,那家伙搁这儿盯梢呢那是,别回头再发疯捅你了,精神病可不坐牢啊。”
廖远停一听就知道他说的谁,没什么反应。
窦静云看着他,惊奇,又气闷:“不是,你听没听啊。”
“好。”廖远停说。
临走时,窦静云再次嘱咐他:“你可上心啊,别太好心了,穷山出刁民,别回头自己再惹一身骚。”
廖远停笑笑。
窦静云的车走远了,廖远停也没进屋。
他拍拍门口放的小马扎,随意坐下,目光和小亭子里的刘二对上。
然后,他朝他招招手。
一瞬间,刘二脑袋上的毛都支起来了。
他呲着大白牙,小狗似的飞快地朝廖远停跑去,伤还没好透,姿势有些奇怪和滑稽,又差点摔倒。
他不敢离廖远停太近,只敢站在离他有几步远的距离,怯生生地看着,但嘴角的笑就是下不来。
真好看。他想,离近看,更好看,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他往那儿一坐,气势就起来了,一看就是当大官的。
廖远停上下打量他一下,发现只有小脸比以前白净,人还是那么瘦,衣服也还是那么脏,根本没什么长进和变化。
“刘学。”
好看的薄唇上下轻启,男人喉结滚动,唇齿间念出这个名字,平缓的声调,尾音却带了耐人寻味,“怎么不上学。”
很少有人喊他刘学,大家都叫他刘二。
刘二想,他可真是个好人,特别的人,他跟所有人都不一样,他会喊我的名字。
“不想上。”刘二不假思索地说,然后又有些怕了,哪怕他是站着的,男人是坐着的,但对方的气场明显太强,死死地碾压他,让他觉得像被审讯,有些难以喘息,哪怕他是在很温柔很友好地问话,但刘学依然感到压迫,是一种潜在的本能,让他不敢踏出靠近的那一小步,那是完全没有接触过的男人,充满了魅力,和危险。
“你每天在这儿看什么。”男人又问。
“看你。”刘二说。
像是不知道会得到这样的回答,也像是没料到他会回答的这么干脆,廖远停少有的愣了一下:“看我?”他笑道,“看我做什么?”
“看你好看啊。”刘二诚实地表达着自己的感受,“你比这花,草,天空,我见过的任何任何好看的东西,都好看。”
“是吗。”廖远停被他逗笑了,“谢谢你的夸奖。”
“是我应该谢谢你。”刘二被他笑的晃眼,脸红了,胆子也大了,但也扭捏了,他感受到了惬意和轻松,也放松了,试图探出一个脚尖,拉进两人的距离,“你给我买药,谢谢你。”
廖远停没当回事儿:“举手之劳。”
“举手之劳?”刘二歪歪脑袋,不太理解,“什么意思?”
廖远停看着他懵懵懂懂的样子,不禁凝眸,又把他打量了一遍。
刘二眼尾微微下垂,困惑时无辜又无措,像委屈。
“是不用谢的意思。”廖远停慢声细语,问他,“你今年多大?”
这题刘二会,他又兴高采烈了,音调声音都拔高了:“还没过生日,过生日就17了!”
那就是16。
廖远停看着他神采奕奕的样子,眼里的光一闪一闪的,冻的通红的小鼻头,还有红红的耳尖。
真嫩。
他不受控地再次在心里感慨,这种嫩是城里男孩儿没有的,城里像他这么大的男孩儿早就球场上撒欢了,再是家里的娇宝蛋,独苗,更是年少轻狂,少年意气。
哪有他这样的,虽是男孩儿,却又纯又欲,有着不该出现的软嫩,但不违和,纯天然雕琢而成的玉,让人想放手心里把玩。
廖远停舌尖抵着唇角,声音微哑,温柔的语气也带了些强硬,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地命令道:“转过去。”
刘二一头雾水,乖乖地转过去。
小屁股上坐的全是灰。
下一秒,他就感受到屁股被拍了拍,力道不重但也不轻,触感很清晰。
刘二下意识捂住屁股转过来,不知所以,茫然极了。
廖远停瞬间收回手,指尖揉搓了一下,面不改色道:“脏。”
“噢……”刘二不好意思了,他知道自己总是随地乱坐,低着头,羞愧道,“对不起。”
“没关系。”
廖远停站起身,整整衣服,比他高一个头还要多。
“回家吧。”他说。
刘二不舍地看着他,很不想走,但对上男人漆黑的瞳孔,踌躇两秒,还是说了好吧,一步一回头,磨磨唧唧的,比爬的都慢,廖远停没再多待,转身进了村室,关上门。
6.
第二天,刘二罕见地照了镜子。镜子在奶奶屋,靠着墙,中间裂了一道,把人照的分成两瓣,有些变形,上面还有些脏,刘二呸了两口,用袖子抹了抹,勉强能看出个人形。
奶奶的屋小,还堆着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不知道哪年的自行车轱轮还塞在这儿,但就这,奶奶也不让这镜子放到他屋里,也不让他照,说镜子是邪物,吸人精气神儿,他体质弱,扛不住,但她老了,半个脚踏进棺材的将死之人,不怕这玩意儿。
刘二照半天,也没照明白,左右看看,看到老木桌下掉个黏着黑的,没了半只翅膀的粉色蝴蝶结卡子。
他捡起来吹吹,别头上了,很滑稽,但他长的小巧,倒也没多难看,还有一丝俏皮可爱。
几年前他还上学的时候,家里还有同学来看他,找他玩,比如宋小如,但后来她们一家搬走了,这卡子可能就是她掉在这儿的。
刘二别着卡子,蹦蹦跳跳的,开开心心的找男人去了。
廖远停要住在这儿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村民们两三个聚头的都在聊,说他真是个好书记,深入基层,关心百姓疾苦,不像有的老油子,每天除了吃吃喝喝,啥也不干,要说这改革,还就得年轻人,能下劲儿,能吃苦。
男人要住这儿?!刘二被巨大的惊喜冲昏头脑,他高兴的原地拍手,配上那张天真无知的脸和脏兮兮的衣服,以及头上别的发卡,更像精神有问题。
大家都离他远远的,他也不介意,扭着小屁股,很快就来到村室。
村委书记韩书德正和廖远停抽烟聊天。
他时刻观察着男人的面部表情,赔着笑。
廖远停很随和,友好,没变过脸,说话也游刃有余,滴水不漏,无懈可击。来;1.1·037⑼.6]2[1;看
接触这么多天了,韩书德正面暗示,侧面烘托,什么办法都想了,愣是摸不透他的喜好。
一起吃过几顿饭,酒喝了,但喝的不多,烟抽了,但也抽的不多,可让韩书德愁死了。
两个人谈话告一段落,就看到一个瘦小的身影越来越近了,刘二没管韩书德也在,他眼里根本没有男人以外的人。
他站在上次站的地方,双手背在身后纠缠着,小心翼翼地看向男人,露了一个羞涩的笑,怕男人看不到,还微微侧着身子,把卡子完全露出来。
廖远停:……
廖远停安静地站着,指尖的烟燃到尽头,他轻轻敛眸,喉结滚动。
韩书德先一步受不了了,他嫌恶至极地摆手,看着面前呈娇羞状,扭扭捏捏,跟黄花大闺女瞧心上人似的,欲语还休的刘二,翻了个白眼:“你来干嘛来了?你快走吧,画你的画去吧,去吧,走吧。”
刘二才不理他,还是羞羞涩涩地瞧着廖远停,想看又不敢看的,真是娇的不行了。
看的韩书德直掉鸡皮疙瘩。
他咬着后槽牙打个激灵,瞥一眼廖远停,看他还是那波澜不惊但也友善的样儿,忍不住吐槽了:“你看什么呢你?人廖书记也是你看的?你瞅瞅你自己那样吧,你可快滚吧你。”
廖远停看他一眼。
韩书德接收到这一眼,下意识谄媚的笑僵在脸上,摸摸鼻子,莫名收敛。
刘二不理他,但心里也没谱了。
不好看吗?他渐渐清醒了,刚来时的兴奋劲儿被晾没了,慢慢站好了看着廖远停。
男人还是那样,目光温柔、淡然、平静。
他突然就不想和他对视了,他感觉自己节节败退,勇气被一点一点抽走,抽干净,剩一个干瘪的皮囊,他有些失落的撇着嘴角,把头上的卡子拿下来攥在手心里。
廖远停的手机响了,他便转身进了屋。
韩书德跟在他身后,无声地挥手撵刘二,刘二鼓起嘴,转身离远几步,却没有走,坐在地上等着。
他只有等到天黑,彻底看不到他才会走。
廖远停接着电话,嗯了两声,说知道,您放心。
韩书德坐在对面给他倒茶,使劲竖着耳朵也听不到电话另一头的内容。
过了会儿,一辆黑车停在外头。
刘二的眼瞪大了,不由自主站起来,他认识这辆车,这辆车是男人的,每次这辆车一来,就证明男人要走了。
刘二下意识咬着唇,不想让他走。
他走了还会回来吗,自己还会看到他吗。
门被推开,廖远停从屋里走出来,路过窗台时脚步一顿。
韩书德脸上挂着笑,不明所以。
廖远停微微偏头,视线向下,看到窗台下备受阳光的盆栽,里面植着一株月季,粉白色的花瓣,饱满水润,非常漂亮,是韩书德精心照顾的。
廖远停弯腰,伸手将月季掐了。
韩书德的呼吸都被掐停了。
月季啊,他的月季啊,好不容易开花的月季啊。
廖远停脚步一转,朝傻不愣登的刘二走去。
刘二的呼吸也停了,眼神闪烁着,但不眨眼,生怕漏看男人一分一毫。
廖远停步伐沉稳,优雅,颇有风度。他站在刘二面前。刘二只到他胸膛,一眼看到他骨节分明的大手里拿着的月季,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送我的吗,送我的吗,刘二看看他,看看花,下意识伸手拿,男人的手却一抬,没让他碰到,刘二的指尖擦着男人的手背,接着,他就感受到脑袋上别了什么,很轻,像别了一根羽毛。
廖远停收回手,看他一眼,转身走了。
刘二看着他的背影,抬手摸摸自己的脑袋,摸到了那枝漂亮的月季。
黑车驶离,韩书德看看自己光秃秃的花枝,又看看回不过神,但甜蜜笑着的刘二,哎呀一声,愤恨地跺脚,进了村室。
7.
廖远停的酒量并不是多好,并且喝酒上脸,所以他总是点到为止,又因为他身份尊贵,但凡他有意停止,饭桌上就不会再有人进行下去,更没有人劝他酒,他在一众挺着啤酒肚的中年男人中身坐主位,看似友好谦卑,但并不好打探虚实,处处显着贵气,与这里格格不入。
村支部书记有意巴结他,乡党委书记同样,连县里,甚至是市里大部分领导,看到他都眉眼含笑。
饭桌上,推杯换盏,男人们聊着各种各样的话题,始终绕不开国家、仕途,偶尔聊聊家庭、孩子,也互相打趣、调侃,更多时间,换着各种说法劝酒。
廖远停嘴角噙着淡淡地笑,垂着眸,视线停留在餐桌的边缘,脸有些红。
他不发一言,只是安静地听。
多数时间,他都是聆听者,无论是在会上,还是在饭桌上,除非点到他的名字,否则他向来是最安静的,哪怕是捧他,以他为主的场,他也能潜移默化转移目标,悄悄静下来。
他不喜欢当受人瞩目的主角。
桌布是白色的,印着大片白牡丹,很淡雅。
他莫名想起了那个小傻子。
呆呆地看着他走近,乖的像只没有脾气的猫,怎么撸都不会逃跑,还绕着人的脚腕转圈,黏人。
他总是看我,廖远停感到可笑,那目光纯粹但炙热,干净的泛着水光,但也有着欲拒还迎的期待。
廖远停不认为以他的智商能够像其他人一样上杆子巴上来,他一个傻子,又有什么好求的?16岁,不上学,家里就他和他奶奶,难不成是好的生活?廖远停想不明白。
服务员前来上菜,是一道清蒸鲈鱼。
鱼头对着廖远停,他不动筷子,没人能动。
他尝了尝,放下筷子,笑笑,少有地主动开口:“不错。”
鱼肉香而不腻,鲜而纯嫩,的确是一道好菜。
主位的主好不容易开口,大家都纷纷有眼色的借着鲈鱼开起话题,说这鲈鱼吃了好,对身体哪儿哪儿哪儿好,夸大其词地编造,讨人欢心。
廖远停未发一言。
临走时,却命人打包一份。
大家都很惊奇,有的懊悔着说没陪好书记,让他没吃尽兴,有的则像是终于发现了他的喜好,原来书记喜欢吃鱼,廖远停笑着说:“我不吃鱼,只是带回去给人尝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