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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他试着叫了两声“玉尘”,无人答应,也没有很好骗的小不点钻出来,轻轻扯他的袖子。

    新帝慢慢回到榻边。

    他看着那具仿若熟睡的躯壳,忽然迟之又迟地,想明白了一件既无用又无聊的事。

    燕玉尘可能……并不是不擅长捉迷藏。

    燕玉尘很会捉迷藏,一直都会,只是小傻子心底柔软,澄明干净,躲在角落里静静看着他六哥。

    往外挪一小点,再挪一小点。

    扯一扯帘子。

    把窗户推开条缝。

    燕玉尘是真的很好养,吃的又不多,占的地方也不大,像白玉也像雪,柔软温暖的一小团。

    找着他,把他抱起来,他就笑了。

    第81章

    新帝没能在驰光苑找着弟弟。

    招魂符没了影子,

    新帝在袖子里翻了几遍,发现这件事,反倒觉得放心。

    “就该这么做。”新帝说,

    “要自己拿着。”

    燕玉尘藏得很好,

    找不见踪影,

    哪怕以仙家道术,

    也查不出半点线索。

    但新帝总觉得,

    残魂应当就在附近,并没走远。

    毕竟幼时也是这样,那样一个小不点,

    路也走不太稳,自己张开胳膊摇摇晃晃迈步,

    跟着六哥,像条安静的小尾巴。

    平时也注意不到,偶尔会在角落里,

    看见偷偷探出来的小脑袋。

    ……实在很难坚持不心软。

    新帝这样想了一阵,

    神色就变得柔和,

    看着灌袖的清风,缓声道:“那就不回去。”

    不回那具躯壳,

    也不回驰光苑。

    强行将残魂聚拢,收回躯壳,

    迫着活过来,

    过不想过的日子,

    和那些人的行径又有何异。

    新帝站在驰光苑的石板路上,

    看着日过修竹,

    落下斑驳光影。

    这处林苑修缮得很好,风雅幽静,

    别有洞天,流水引涓涓灵气,是专门为了供奉国师修的住所,不是给小孩子住的。

    不是给小孩子住的,自然也不会特地有照顾小孩子的人。

    六哥走以后,燕玉尘在这种地方长大。

    从早到晚都是一个人,没人看见他,没人理会他,没人同他说话。

    燕玉尘在别院的时候,虽然不爱说话,但要说的时候,其实也能开口,只是声音小些,比旁人稍慢。

    在这驰光苑被仙人养大,连话也说不流畅了。

    ……

    新帝将手抬起来,轻声问:“跟六哥出去玩?”

    他在原地等,也在思索去什么地方——雪宫被他封了,燕玉尘在那地方被一箭穿胸,看着两位仙人和逆党一同进来,被那位“洛仙尊”像个器皿一样随手拨弄。

    对付逆党,新帝违背昆仑的规矩,暗中使了些道术,那些人死归死了,魂魄还在受雷罚。

    故而宗庙也不方便去,细想之下,那地方冷清,去了也没什么意思。

    山上庙宇……也不便去,两位仙人还在打,一时半会儿怕是打不完。

    新帝漠然抬眸,往那闷雷滚滚处看了看,神色平淡,事不关己,将视线收回。

    他怕吓着弟弟,冷意一闪即逝,尽数敛回眼底,又恢复了温和神色。

    “去买肉包子?”新帝柔声说,他查到燕玉尘的踪迹,弟弟从驰光苑偷跑出去,喜欢去山下的小镇玩,“刚出锅,热腾腾的。”

    风过竹稍,日影微动,正踌躇间,又听见六哥说:“糖饼,红糖馅的,咬着烫嘴,吃着……甜透腔。”

    这些话当做吆喝还听得过去,不论是昆仑修道还是人间帝王,一板一眼的念出来,冷冰冰语调僵硬,都实在太生硬无趣了。

    新帝自己都这么觉得,摇头低哂了下,正要举步,那阵风却已朝他落下来。

    柔软的、埋在记忆里的感触,悄然重现,覆在他手上。

    迟疑片刻,那阵软软的风,慢慢捏住他的手指。

    新帝定在原地。

    他这样站了半晌,问:“要不要六哥抱?”

    残魂似乎还听不懂这种话,但很乖,茫然站在原地,不知道躲,被六哥抱起来。

    新帝揽着看不见的弟弟,想要护着他的背拍抚,手落在背后时,却触碰到冰冷的湿漉,动作骤然停顿。

    残魂身上的箭创未愈,被人触碰就疼得打颤,却还是乖乖伏在他怀里,一声也不出。

    新帝闭上眼,把迸出的杀意吞回去。

    这三年里,很少有人会提起那一晚的事,即使不得不提到,也特意避开当时的具体情形,不敢多说。

    不是说的时候。

    现在还不是说的时候。

    新帝放开手臂,小心把弟弟放下,仍牵着那只手,轻声问:“这样好些?”

    残魂只是勉强聚拢,回答不了这么复杂的话,但觉得不疼了,立刻就恢复心情,也牵回六哥的手。

    “……包子。”残魂小声说,磕磕绊绊,“肉包子。”

    新帝神色更柔和,摸索到他的发顶,抚了抚:“我们去买,你教一教六哥,哪一家好吃。”

    残魂牵住他的手,拉他往外走。

    新帝被残魂领着向外走,恍惚间竟像是又回到少时,牵着在别院养得开朗起来的燕玉尘。

    他生性阴沉不讨喜,擅谋划、重心机,看着雪团似的小不点踩着石板,一下一下地努力蹦着,往下一块石板跳,那一会儿出神,竟也忘了芸芸纷争。

    也有过那么一瞬,野心勃勃的六皇子不想去昆仑,也不想做皇帝,只想带着弟弟在山下渔樵耕读,做一世凡人。

    他在昆仑,从未收到过燕玉尘的来信。

    ……他以为他弟弟跟了仙人,受长生之术,遨五湖四海,会过得好。

    他以为燕玉尘会过得好。

    他不知道,原来在仙人眼里,他弟弟只是块残魄,是随手可弃的顽石。

    山巅之上,云端风起,已乱成一团。

    洛泽抹去唇角血痕,平日里风雅清和的面庞,此刻竟隐隐透出几分阴冷:“南流景。”

    “你为了个残魄,为了个早该死的石头……还真是竭尽心力。”

    洛泽盯着他:“你不想做仙,不想回天上,自己折腾便是,我不拦着——可你不依不饶,连我都牵扯上,又是什么意思?”

    “我并非牵扯你。”南流景低声说,“洛泽……那不是你的功德。”

    他只守不攻,身上伤势也只重不轻,一时竟有些无力起身,又跌回去。

    身上那几个被豁出的血窟窿,稍一动弹就牵扯剧痛,逼得他眼前泛黑,眼前金星乱窜。

    他头一次开始忍不住想……燕玉尘那时候,是什么感受。

    血肉之躯,被一箭穿胸扎透,是什么感受。

    被洛泽抽取功德的时候,又是什么感受,是不是疼得厉害……既然疼得厉害,为什么不哭。

    为什么不对他说。

    “谁没疼过。”洛泽垂眸,声音冰冷,“我魂飞魄散时,莫非不疼?若是没有那一遭,难道有他?”

    “他本来是人。”南流景沉默半晌,低声说,“若是不被你这一魄硬挤进来,说不定……”

    洛泽厉声道:“南流景!”

    南流景叫他吼得回神,才想起自己说了什么,心惊肉跳冷汗涔涔。

    天道之中,最忌讳沾染因果,可有些因果是糊涂账——就好比燕玉尘,若是不受这一道残魄,原本可能活成什么样。

    是投胎到寻常凡人家,庸庸碌碌一世,还是生成个不痴不傻、文武双全的皇子,和这些兄弟为个皇位打生打死,最后数败俱伤。

    ……又或者,活得很好。

    或许跟着名医学徒,长大成个郎中,或许因为读书用功,做个跨马游街的状元郎。

    这些本该有的可能,都因为承了仙人的一道残魄,烟消云散。

    这层因果,不可点破,不可唤醒天道,否则再进不了天门。

    “昔日……我们说好的,是送他去转世托生。”

    南流景低声说:“洛泽,是你先不守信。你当初对我说,他的神魂不会散。”

    洛泽嗤笑:“有什么不同?”

    南流景怔住。

    他几乎是有些匪夷所思地抬头,看着眼前身影。不知为何,他竟觉得洛泽周身仙力中,隐隐缠绕着一股冰冷邪气。

    那庙中的香火,丝毫没落到洛泽身上,对方显然福源淡薄,却竟全不自知。

    “你以为,转世托生是什么?”

    洛泽垂目看着他,似笑非笑道:“凡人死了就是死了,前尘种种烟消云散——再投胎,就成了另一个人。”

    “再活一世的人,什么都不一样了,不记得前尘往事,性情身世也都不同。”

    洛泽问:“我问你,这个人,和原本死了的那个人,有什么关系?”

    南流景张口结舌,似是终于想明白了什么,脸上第一次显出恐惧。

    见他神思不属,洛泽的态度反倒隐隐和缓下来,慢声道:“流景,你助我收拢魂魄,我知道不易……这残魄是你养大的,你不舍得,我也理解。”

    “我也没办法,此事非得带着你做不可。”洛泽说,“这一道残魄古怪,很不老实,总想逃脱。”

    已经不是一两次了——洛泽去取燕玉尘功德的那些次,没少动过索性直接下手,将残魄收了的念头。

    可这片残魄竟不识好歹,哪怕硬拘出来,也能次次躲得他找不着。

    如果不带着南流景,就算那叛党将小皇帝一箭杀了,残魄也立刻会藏进谁也找不见的地方。

    南流景几乎有些听不懂他的话,艰难转动视线,抬头问:“你这话……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洛泽说,“看见你,他就不知道躲了。”

    燕玉尘被那白羽箭穿透,钉在地上,不算收服成功,还有一环。

    那道残魄,是在看见南流景和凶手一同进门那一刻,变得不再挣扎的。

    洛泽缓声说:“所以我们是一伙的。”

    “我们一起收了这残魄。”洛泽缓声道,“南流景,你在这里说我……你也从没问过那傻子,想不想活。”

    说罢,洛泽便扔下他,径自回了云下庙宇。

    ……

    南流景不知自己在那片云端坐了多久。

    他想驾云回驰光苑,可身上的伤势不轻,一动弹就疼得眼冒金星。

    勉强走了一段,南流景的视野黑了黑,身形趔趄栽下云头。

    他狼狈异常地摔在山脚下,一时失了方向,辨认半晌,才隐约认出这是京郊那一处人间小镇。

    没人会把这样衣衫褴褛、脚步踉跄的人当是仙人。小镇人心善,有人当他是乞丐,给他几个钱,让他去买些吃食,换身衣服。

    看着年富力强,有手有脚的,收拾得干净些,应当能找个工,填肚子不难。

    南流景伤得不轻,仙力一时难以恢复,咬牙蹒跚着站稳,看那几个铜板掉在脚下。

    他被废了仙脉、夺了修为,扔下九重天……本该过这样的日子。

    燕玉尘救了他。

    他与人合谋,杀了燕玉尘。

    真是……好仙家,好一个善恶有报,不沾因果。

    南流景站着,神思恍惚,骤然看见两道人影,瞳孔颤了颤,不受控地追上去。

    ……穿着便服的新帝,被状似乞丐的怪人当街拦下。

    南流景定定看着这两道身影。

    新帝修为不够,尚且看不见燕玉尘的残魂,凡人更不可能看见。

    那残魂捧着热腾腾的肉包子,乖乖跟在新帝身后,踩着石板玩,乌瞳黑沉沉不透光,很是木然,显然神智未复。

    就是这一道神智未复的残魂,看见他后,眼底茫然里透出剧痛下的恐惧,身体开始发抖。

    ……即使是这样。

    即使是这样,南流景上前一步,没等说话,就被小皇帝微弱的鬼气截住。

    残魂的吐字混沌模糊,像是喉咙里仍有血,胸腔仍叫白羽箭绞碎:“六哥,走……”

    燕玉尘拦着他,对新帝说:“他们……有箭。”

    燕玉尘说:“他们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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