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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段胥低眸,他苍白的手指交握,又分开,再交叠。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但是他现在并非在思考,而是说服自己去回忆。

    “有男人有女人,大人和孩子。大司祭相信残忍而漫长的死亡会让他们断开和恶神的联系。所以他们有的被倒吊起来,从双腿之间一点点锯成两半,有的被活生生抽出肠子在木架上一圈圈卷上去……这些刑罚都在天知晓当着我们所有人的面执行,被行刑的人中有许多还是我抓回来的。那些人死的时候,我的同期们就会欢呼以庆祝恶神的溃败。”

    顿了顿,段胥轻笑了一声:“因为我是我们那一期最优秀的弟子之一,有时候他们会让我亲手,去行刑。”

    他的话在这里停下来,然后是漫长的沉默。

    “韩令秋也亲手去行刑过,我给他灌了消除记忆的汤药,他应该这辈子都记不起来了罢。挺好的,忘了好,永远也别想起来了。”段胥淡淡地说。

    贺思慕舀着碗里的药汁,问道:“那你怎么不忘了?”

    “如果连我也忘了,还有谁能记得他们。”段胥抬起眼睛看向贺思慕,他问道:“那些人死得很痛苦,他们会变成恶鬼吗?”

    “孩子被虐杀易成恶鬼,是因为涉世未深生愿太强。成人被虐杀的话,若是对世间留恋不深,并不会变成恶鬼。”

    段胥松了口气,他道:“那就好,仇有一个人来报就好了。”

    “无论你在与不在,大司祭和天知晓有这样的决断,他们都是要死的。你没必要把他们的死都抗在身上。”

    段胥沉默了一会儿,他的眼睫有些颤抖,他几不可见地笑了一下。

    “思慕,我的生辰就是八月初七。”

    天知晓的孩子大多数是孤儿,没几个知道自己的生辰,进天知晓的时候也不会特别询问这件事,因而整个天知晓内,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也是符合猎杀条件的人选。当他把那些与他生辰相同的人抓回去,看着他们被行刑的时候,他总是惶惶不安地想大司祭和天知晓在找的人是不是他。

    可是他也没有通神的能力,他甚至不信有神。

    他在这种疑惑中积攒力量,终于能够脱离天知晓,一路躲避各种搜查追逐回归大梁,却在时隔五年之后,贺思慕邀请他结咒时恍然大悟。大司祭所说的那个“恶神”,原来指的是鬼王。

    多年的疑惑终究得解,那个预言中所说的人真的是他。

    所有那些在他面前惨死的人,他们所有人,替他而死。

    既然如此,他想无论这世上是否有神,神的旨意究竟为何,他也必定要让这个预言成为现实。

    贺思慕知道段胥想说的是什么,她看着他陷入回忆中的神情,想到这个画面似乎有点熟悉。于是她伸手去拍拍他的脸,说道:“醒醒,噩梦已经结束了。”

    就像很久以前,他对她做的那样。

    段胥的眸光闪了闪,他问道:“结束了吗?”

    “结束了。现在你是我的结咒人,这个世上再也没有任何人能够让你经历这样的噩梦,我不会允许。”

    贺思慕轻轻笑了一声,她举起勺子,和颜悦色道:“张嘴,吃药。”

    “……”

    段胥皱起眉头,他的脸上又浮起笑容,他委婉地表示:“这也是噩梦的一部分。”

    “我说的是没有任何人能让你经历噩梦,我是鬼,不在此范围内。”贺思慕笑眯眯。

    段胥于是苦着脸,捏着鼻子把这碗药一点点喝下去了。

    隔天姜艾询问贺思慕能不能把她的过去告诉段胥时,贺思慕终于松口同意了。一贯爱看热闹的姜艾开心不已,立刻就跑过去跟段胥聊起来。姜艾从她去吃贺思慕的满月酒一直说到前鬼王去世,他们合力平叛,四百年的过往从太阳初升一直聊到夜幕降临。

    贺思慕并不在场,但是她看着这个时间,就大概知道姜艾把所有的事情都抖搂干净了,不禁感到做人时那种“疼痛”的感觉又回到了她脑子里。

    又过了几天,段胥能够下床自如地活动时,贺思慕去找了他。

    这天天气有些阴沉,春末夏初的时节,仿佛是大雨将至。贺思慕带着他从王宫的后门而出,来到虚生山的后山腰。这里背对玉周城正对人世,终于能看见一些黑色的瓦片,来来往往的凡人们和袅袅炊烟。

    在这虚生山后山腰上,青翠的草地间一字排开二十二个坟冢,所有坟冢都没有墓碑只有坟包,每个坟冢边都种了一棵树,二十二棵树种类各异。

    贺思慕在这些坟冢间站定,她对段胥说道:“这四百年里我曾有过二十二个爱人,这是他们的坟。有的有尸骨,有的只是衣冠冢。他们大多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我与他们相处的时间,最长的不过断断续续的二十年。”

    她把他们之间的过往,葬在这面对人世的鬼城之中。

    贺思慕指向第一个青草离离的坟,说道:“这是我父亲还没灰飞烟灭时,我喜欢过的第一个凡人,当时我们游历到哪里他就跟我到哪里,即便他知道了我的真实身份也从没有退缩过。他叫……”

    贺思慕的声音在此停顿了。风吹着她的长发和衣袖飘飞,她便维持这个状态皱着眉头认真思考了很久,才无奈地说道:“不记得了。曾经我也很喜欢他的,但是我现在,连他的名字都喊不出了。”

    段胥的眸光闪了闪,定定地望着贺思慕。他唯一为之动心的这个生命漫长的姑娘,穿着一身她自己都看不出颜色的锈红曲裾,神色淡淡而又决绝,他好像已经知道她要说什么了。

    “薄情也好,无情也罢。段胥,我就是这样的恶鬼,我的生命以千百年为计,时间会消磨一切。总有一天我会连你的名字都记不起来,更别说你身后那些波澜壮阔的过去,和我们之间的回忆。我的父母亲人与我朝夕相处近百年,近来我想象他们的样子都有些模糊了,你又能陪我多久呢?若你不幸变成恶鬼,我甚至完全不会喜欢你。到了最后,你也只是我千百年生命里一点微小的涟漪罢了。”

    段胥想说些什么反驳,但是在他出声之前,贺思慕便说:“你甘心吗?”

    她很聪明,知道他说不出“甘心”二字。

    段胥只是深深望着她的眼睛,贺思慕便笑了笑,在风雨欲来的天气里像是某种坚固而不祥的预兆。

    “你好像是非常认真地在喜欢我,所以我也要认真地拒绝你。段小狐狸,你有你的梦想,你这二十年不到的光阴活得太苦了,以后该活得幸福才是。你会遇见更喜欢的姑娘,娶妻生子,有美满的家庭和可以依靠的亲人。天知晓是你二十岁之前的噩梦,就不要让我成为你二十岁之后的噩梦了。”

    第52章

    归去

    段胥垂下眼眸,低低地说:“噩梦?”

    “或许你现在会有点难过,但是不消几个月就会释然。段小将军这般少年才俊,天下哪个佳人娶不得?你回人世之后,若有灾有难或者任何需要帮助的地方,只要呼喊我的名字我就会来找你——不过我也不会白帮你,你还是要跟我交易五感的。”贺思慕笑意淡淡,语气温和。

    她曾经故作娇弱、试探、威胁、傲慢、冷静地同他说话,她的语气还是第一次这样温柔。不是以鬼王、结咒人的身份,而是以一个获得真心者与交付真心者交流。

    段胥抬眼看向她,看着她平静温和的眼眸,他问道:“你让我看到的这个恶鬼的世界,也是交易吗?”

    “不,是答谢。因为你让我感觉到的人世比我意料中的还要好很多,所以这是给你的答谢。”

    “我听说你亲自去九宫迷狱救我,我陷入昏迷的这段时间你一直待在我的房间里,若我唤你,你便去握住我的手。”

    “不必道谢,我把你带入了鬼域,这是我应当做的。”

    “我亲吻你,拥抱你,你都不曾真的惩罚我。你明知很多事情我并不是不能自己做,但是只要我请求你,你总是会心软。”

    “你确实很会撒娇耍无赖。”

    “你不要避重就轻。”

    “我避什么重就什么轻了?”

    段胥上前几步,在呼吸相闻的距离里逼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你对我,真的没有一点喜欢?”

    贺思慕望着这双她很喜欢的,明亮的眸子。他的眼眸含着一层水光,细细地颤抖着,里面有令人惊心的情绪和渴求,告诉她这是一个对他来说至关重要的问题。

    他在所有可怖的幻境里,噩梦里,或者敌人面前总是坚定自信又狂妄,有一种自毁式的强悍。可是唯有在她的面前,在唤她的名字时,他仿佛献上脖颈,袒露腹部的野兽。

    贺思慕还记得他在幻境里终于清醒过来的时候,他一遍遍地喊着她的名字。他说,真好,贺思慕来接我了。

    声音虚弱又笃定,仿佛贺思慕对他来说,成为了可以替代“段胥”,在重重幻境中唤醒他的咒语。

    他偷袭敌营那天,浑身浴血瘫坐在地向她伸出手时,她看出他仿佛在渴求什么,但是她不明白那渴求的含义,当时或许他也不明白。如今她渐渐意识到他不仅是向她伸出手,他是把他的心脏捧给了她。

    那一颗支离破碎,千疮百孔,被他自己捡起碎片粘合整齐,带着无数陈年旧疤热烈地跳动的心脏。他把这颗心脏交到了她的手里。

    从此之后他望着她的目光总是在说,你可以很轻易地伤害我,我把这样的权利交付给你。

    姜艾问过她,你对他这么好,为什么不答应他,你在怕什么呢?

    她堪堪反应过来,她居然是在害怕。她怕自己捧不住这颗心,让它从她手中掉落在地粉身碎骨,而这几乎是不可避免的。

    这个少年是这世上对她来说最特别的,独一无二的凡人,她想从这人世的苦难中保护他,让这颗心不要再添新疤。对于凡人来说最好的一生,莫过于金榜题名,洞房花烛,儿孙满堂,壮志已酬,而不是和恶鬼纠缠不清。

    她要把这颗心好好地还给他。

    贺思慕轻轻笑起来,伸出手去戳段胥的肩膀将他推远。

    “你不在我考虑的范畴内,我也不想考虑。毕竟过不了多久,我就会连你的名字都忘记了。”

    段胥的眸子颤了颤,像是有什么东西落在地上,裂开了一道道缝隙。

    贺思慕便伸出手去捂住他的眼睛,他没有躲,任她冰冷的手覆盖在他的眼眸上。

    段胥在一片黑暗中听见贺思慕说道:“想哭就哭罢,不过别在我面前哭了。你是我唯一有过的结咒人,我希望你所有的愿望都可得偿,但是我是你不可能实现的心愿,你把我从你的愿望里去掉罢。”

    她慢慢地把手从他眼睛上放下来,他的眼睛颜色变得很深,隐隐浮现着水光。不过他没有哭,只是睁着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她。

    她不想看他哭,他就真的没有流泪。

    贺思慕的手划过他的脸庞,落在他的肩膀上。她笑得灿烂,说道:“希君生羽翼,一化北溟鱼。”

    说完一道惊雷响起,她的手在他的肩头瑟缩了一下,然后收回袖子里。她往后退了两步,然后转过身去离开了,步子不快不慢,红色的衣裙从青翠草地上拂过,并没有回头看他。

    段胥一直盯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山边,然后他抬头看了一眼阴沉的天,轻笑着说:“原来她怕雷声。”

    他又多了解了她一分。

    偏偏在这个时候。

    段胥咬紧了嘴唇,满眼通红却没有流泪。他就这样在原地沉默了很久,开始飘雨的时候他走到第一座种了枫树的坟冢边上,他蹲下来看着那个坟冢,露出个甚至可以称得上明朗的笑容,说道:“她可真是个混蛋,是罢?”

    姜艾和晏柯远远地看着这一幕,姜艾抱着胳膊叹息道:“右丞大人这算是如愿了。”

    “区区一个凡人,我早知会这样。”晏柯面上淡然,不易察觉地松了一口气。贺思慕对段胥的特别之处,这段时间谁都能看出来,他其实暗地里是担心的。

    姜艾摇摇头,她说道:“不是区区一个凡人,这孩子不太一样。”

    她问过他,在九宫迷狱里白散行袭击她时,他为何不顾安危地去帮她。这孩子笑得灿烂,只是说没想到白散行这么厉害。她再追问下去,他才说他觉得思慕与她比较亲近。

    ——“思慕太孤独了,你是她信任的鬼,我希望你能一直留在她身边。”

    ——“我也知道我的生命短暂,我不知道这样短暂的生命里我能给她什么,但是我想让她感受到人世间的幸福。”

    ——“思慕她是个很倔的姑娘,她从她的父母那里继承了一身踩不碎的傲骨脊梁。心有热血,以温世道,我非常喜欢这样的她。”

    那孩子还笑眯眯地问她,他是不是第一个熄灭了心烛还能从九宫迷狱里出来的人。姜艾便告诉他不是,在他之前还有一个曾经被灭了心烛却依然走出来的恶鬼——就是贺思慕。

    贺思慕当年在九宫迷狱埋伏白散行的时候毁了白散行的心烛,自己的心烛也被白散行扑灭。两只最强的恶鬼双双迷失于九宫迷狱,但是三日之后,贺思慕从迷狱中走出来重燃了心烛,可谓是奇迹。

    无欲则刚,恶鬼因执念太深而成恶鬼,故而无法挣脱九宫迷狱的幻境,但是贺思慕不同,她不是由活人执念而成鬼,她由她父母之间的爱出生。

    她带来的这个孩子同样也没有被幻境所困,他们其实很相似。

    姜艾忍不住叹息,她感慨道:“这孩子,其实很懂思慕。”

    晏柯皱起眉头,不以为然道:“他能懂什么。”

    姜艾深感不能跟争风吃醋的男人交流感情的事,她话题一转,指向九宫迷狱的方向。

    “不过,白散行怎么可能还在?他心烛已经熄灭,在九宫迷狱里只要一百年就该消磨得灰飞烟灭了,怎么三百年了都没事?”

    晏柯沉默了一会儿,他说道:“这种事情说来也简单,答案并不多。”

    姜艾知道他指的是什么,白散行三百年不灭,就说明他的心烛并没有熄灭。他应该是像那些流放于九宫迷狱的恶鬼一般,心烛被点亮在了九宫迷狱之外。

    “这可稀奇了,当年我们是亲眼看着思慕把他的心烛熄灭的,怎么可能还有另外一支在外面燃着?”

    “我看也并非没有可能。那个凡人的心烛不就重新被点燃了么,他能重燃心烛大概是因为他痴恋思慕,而白散行……”晏柯的目光转向姜艾,把姜艾看得发毛。

    姜艾说道:“小子,你什么意思?”

    “白散行喜欢你喜欢得要命,人尽皆知。”

    “呸,那都是千年前的老黄历了。他进九宫迷狱之前恨不得将我千刀万剐,你也是知道的,我还上赶着给他燃心烛?我又没毛病。”姜艾啐道。

    晏柯不置可否,说道:“这件事十分蹊跷,恐有后患。”

    贺思慕与段胥在坟冢间谈话后的第三天,段胥便离开了玉周城。他请姜艾把他送到南都,走得悄无声息,甚至没有和贺思慕打招呼。姜艾回来告诉贺思慕这件事,看到贺思慕惊讶的表情时才恍然大悟道:“他没跟你说他要走啊?”

    贺思慕摇摇头,她摁着脑壳说:“他这是赌的哪门子气。”

    她正准备继续处理公务,却见姜艾从身后拿出一幅卷轴带给她,说道:“这是那孩子给你准备的礼物,他让我转交给你。”

    贺思慕看了一眼那卷轴便接了过来,在手里掂了掂,还怪沉的。

    “他说请你珍重。”

    姜艾说完这句话便行礼告退,她这半个多月来的热闹真是热闹十足,也该见好就收了。

    贺思慕将卷轴搁在了案头,继续看她的折子去。目光在那折子上停了许久,愣是一个字也没看进去,她抓折子的手捏紧了,目光时不时瞥到那卷轴上。如此僵持半个时辰后,她终究是叹息一声放下去,转而去拿案头的卷轴。

    她想,她不过是好奇而已,他能给她准备什么礼物。

    捆卷轴的绳子被她解开,这幅玉周城地舆图在她面前缓缓展开,铺满了桌案。图上的市坊比例画得很精确,大大小小的亭台楼阁跃然纸上,大街小巷山野之间都有段胥的批注。

    他的字是那种意气飞扬的狷狂字体,写得这样小仿佛是受了委屈,紧紧地挤在一起。

    虚生山脚下画了一盏小灯,旁边写着:“此处有流萤幼虫,适逢盛夏当为荧光点点,色泽黄绿,如碧玉透光。古人有云‘雨打灯难灭,风吹色更明。若非天上去,定作月边星’。”

    出了王宫右转的水徘坊街头画了一朵蔷薇,旁边写着:“墙边有一簇蔷薇,三月花季,芳香浓烈扑鼻,花枝生刺伤人,花色绯红深浅不一若朝霞晚云,可以芭蕉相衬。有道是‘深院下帘人昼寝,红蔷薇架碧芭蕉’。”

    他便这样在这张地图上细致地标注了三四十处,将他眼里的玉周城向她娓娓道来,描绘颜色、气味、质地不一而足,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赠予给她。这仿佛是为了某日她与他换了五感之后,能够重新认识玉周城而准备的。

    贺思慕的手指摩挲着这张地图,轻笑一声:“不愧是榜眼,拿才华来做这个,不嫌浪费么。”

    姜艾跟她说过,段胥觉得玉周城像是个大棺材。他却要在这个大棺材中挣出几分生机来送给她。

    贺思慕的眼眸低下去,思绪随着这张地图飘远了,她漫无边际地想起她最初感受过的这个世界,想起段胥的皮肤触感、脉搏的跳动、呼吸吹拂还有他身上的香气,每一种感觉的最初都来自于他。

    还有他总是貌似天真无忧的笑容,他生病时苍白汗湿的面容,他忍耐痛苦时布满血丝的眼睛。

    这样鲜明的记忆,能在她的脑海中保留多久呢?

    也不知道那天她走了之后,他有没有流泪。

    ——你对我,真的没有一点喜欢?

    贺思慕托着下巴,慢慢地把卷轴合上,叹道:“段小狐狸。”

    何必对我,如此用心。

    第53章

    南都

    四月初三,大军归南都。

    段胥是在大军到达南都的前三天与他们汇合的,当时下了一场初夏的大雨,官道边的青草茂盛也染了泥泞,他就撑着伞在雨里等着,待看见秦焕达驾马带着浩浩荡荡的队伍而来时,便扬起伞边。

    秦焕达看见年轻人明亮又暗含着一丝萧瑟的眼睛,身上有些说不出来的阴郁气氛。不过转瞬的功夫段胥就笑眼弯弯,将阴暗之气一扫而光。

    他行礼道:“秦帅,我回来了。”

    秦帅冷然看着他,若不是段胥身世显赫又履历大功,哪能如此不顾军纪,消失许久现在才回来。他不欲多说,只点点头示意他知道了。大雨渐止,段胥收了伞悠然地走到军队之后,秦焕达便听见踏白和成捷两军的士兵们发出欢呼,道将军回来了。

    踏白便不说了,成捷军在段胥手上也不过两三个月的时间,俨然已经变成了段胥的亲军,对他服服帖帖。

    秦焕达回头看了一眼,他的副将说道:“段将军此人……”

    他没说下去,但是秦焕达知道。

    此人是奇才,终有一天会成为大患。

    孟晚看见段胥归来不禁喜出望外,但是她紧接着就注意到段胥的气色不太好,仿佛是大病初愈的模样。她不禁想起传说中那些恶鬼勾魂索命的故事,暗暗忧心起来。段胥这次说自己去找江湖中的朋友,一下子消失了一个月,她直觉他是去找十七了。

    那恶鬼十七虽然看起来也不像是多坏的样子,但毕竟是妨害人的阴邪,若是害了段胥该怎么办?

    正在孟晚欲言又止的时候,薛沉英一路奔过来攥住了段胥的衣角,眼睛亮晶晶地仰头道:“三哥,小……十七姐姐呢?她没跟你一起回来吗?”

    孟晚于是装作不在意地观察起段胥的神情来,只见段胥低眸一瞬,继而抬眸又笑起来,他的神色有一些疲惫,但是看起来仍然是明朗的。

    “她回家了。”段胥简短地回答道,他蹲下来揪揪沉英的脸庞,说道:“我也要回家了,沉英,我们一起回家罢。”

    孟晚松了一口气,但看着段胥苍白的脸色,心里又有些不是滋味儿。

    南都欢迎王师凯旋的庆祝仪式非常盛大,段胥骑着马在百姓们的欢呼声中,鼓乐声中走过,满街都是喜悦的氛围。大梁富足安定,南都更是整个大梁最繁华富庶之地,举目望去皆是精致的雕梁画栋,亭台楼阁,一看就是个金银财宝堆出来的太平盛世。

    半壁江山的太平盛世。

    段胥微微眯起眼睛,但仍然适时地露出愉快的笑容。

    当他在段府之前下马将马匹交给仆人时,看着这高大的府门和两边的石麒麟,听着仆人高呼三少爷回来了,竟觉得大半年不见有些恍如隔世。沉英死死地拽住他的衣角,段胥低头看向他,问道:“觉得陌生,害怕了?”

    沉英紧张地忙不迭地点头。

    他揉揉沉英的后脑,笑道:“我也是一样的,觉得陌生。”

    段胥话音刚落便听见一声清脆的呼喊,高声叫着“小叔父!”

    只见一个穿着墨绿色衣服,莫约十岁的男孩从门内跑来。这孩子长得挺拔英气,眉目间和段胥有几分神似,他跑得飞似的来到段胥面前,抱住他的腰喊道:“小叔父,你终于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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