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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贺思慕轻轻一笑,对着那琉璃塔中的鬼气说道:“鬾鬼殿主,想见你一次真不容易。”

    远在上京附近,路达走进驿站之中的房间关上房门。感觉到房间里不同寻常的气氛,他皱皱眉头转过身去,便看见他的窗户大开,月光之下窗边靠着一个头戴黑纱帷帽的黑衣少年。

    一只恶鬼,一只抱着灵剑的恶鬼。

    那只恶鬼向他走近两步,似乎想要跟他说什么,路达皱皱眉从袖子里掏出一枚骨笛,那是鹰骨做的笛子,刻满奇异的胡契文字。骨笛吹响时声音尖锐地如同利刃袭来,恶鬼头上的帷帽显现出几道鬼符,然后猝然断裂落下。

    随着帷帽落下,少年的眉目清晰地呈现出来。他眉眼深邃五官分明,英俊而明媚,那双眼睛圆润上挑,含着一层光芒。

    路达有些惊讶地放下了骨笛,说道:“十七?”

    少年似乎更加惊讶,他沉默了片刻然后笑起来:“少祭司大人居然认得我?”

    路达走上前两步,将手搭在段胥的胳膊上,从那里传来了冰冷的鬼气。

    “你失踪多年,原来是已经死了么?”

    “……”

    段胥点头,一本正经道:“正是。”

    “那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实不相瞒,你爹让我来把你赶回上京。”顿了顿,段胥明朗一笑道:“当然,这只不过是你爹支开我的一个由头罢了。”

    第44章

    鬾鬼

    面前这位编发戴着银饰,白衣金丝纹的少司祭大人露出一点意外的神色。路达问道:“你认识我阿耶?”

    段胥笑起来:“才认识没多久,但是或许我比你更了解他。他面上说让我来阻止你回家,但自我离开幽州之后便有人、被鬼附身的人、恶鬼轮番来截杀我,我真是好不容易才见到你。”

    若非暗杀曾是他的主业,他靠着各种痕迹推测躲掉了大部分截杀,能不能来到路达面前还难说。

    “哥哥刚刚来信说他生了急病,我正要回上京。”路达皱皱眉头,他说道:“我不明白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若我没猜错的话,你哥哥根本什么事儿也没有,他只是配合着你阿耶不想让你回家罢了。除此之外你阿耶,还想要弄死我和我的朋友。”

    路达的目光更加迷惑,段胥微微一笑道:“听不明白很正常。和我去一趟幽州抚见城你就全明白了。你放心,我不害你。”

    路达看了他一会儿,他将骨笛收到袖子里,点了点头。

    事情出乎意料的顺利,少司祭大人的反应让段胥有点意外,他还以为要威逼利诱绑架一番路达才会跟他走,毕竟他现在的身份可不大招人喜欢。

    “你相信我?”

    路达点再次点头,他说:“苍神在上,你的眼睛没有恶意。”

    听到苍神二字,段胥轻轻笑起来,却听路达接着问道:“你的那位朋友不会有事吧?”

    段胥沉默了片刻,他从地上捡起那可怜的被一分为二的帷帽,在手里掸了掸。

    “不会的。”

    她很聪明,同样的亏不会吃两次。而她将鬼王灯交给他,并非是要他来保护她,而是要他来隐蔽和保护鬼王灯。

    骄傲又强悍的鬼王殿下,向来不会倚仗别人的保护,更不会让一个凡人——还是她的结咒人来为她做饵。即便是这个凡人愿意,她也不屑如此。

    所以诱饵不是他,而是她自己。

    贺思慕坐在花园中凹凸不平的石子路上,在那金光涌动的阵法中淡然地望向伊里尔。

    “真是忠仆啊,宋兴雨能躲避我的召名令,是因为你把丹支圣物交给了他罢。他承诺你,杀了我他就能当上鬼王,将这世上的荣华富贵都给你?”

    伊里尔谨慎地站在琉璃塔边,看着贺思慕并不说话。

    琉璃塔中涌动的鬼气中传来孩子的小声,那似乎是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声音稚嫩但没了天真,他说道:“贺思慕,你都到今天这个田地了,还嘴硬呢?”

    黑暗的角落里,一只半指长的虫子从花园中“岭邪路雪”的白芍药中爬出来,身上隐约闪烁着符文。

    那虫子安静地顺着地面的缝隙一路爬到琉璃塔边,沿着外壁徐徐而上停在了那团鬼气之中,悄无声息地融进了鬼气中。

    在这紧张的场景下,并没有谁注意到,除了那虫子的主人。

    贺思慕不动声色地看着,见那虫子消失之后便冷冷一笑道:“欺软怕硬、贪心不足、目光短浅、鲁莽、愚蠢,百年来毫无长进。”

    “你在说什么?”鬼气里传来怒喝。

    “说你。”

    贺思慕的眼里映着月光苍苍,乌鸦鸣叫着落在屋顶上,它们三三两两地飞来,在地面走廊上收敛起羽翼,此起彼伏地奏响不祥的乐曲,眨眼的功夫就占满了花园。

    伊里尔有些慌张地望着满院子的乌鸦。

    这些小东西聪明得很,它们喜欢死亡,知道谁才是真正的死亡之主。

    贺思慕在阵法中好整以暇地理理裙摆,似乎也不着急从阵法中解脱出来。

    以记忆幻境寻找她的命门,这主意勉强可以在她遇到的历次刺杀中,排到前五十罢。可惜她还没回忆到鬾鬼殿主想看的部分就醒了。

    看到一个能凌驾于她头上的机会,这鬾鬼殿主就急不可耐兴致勃勃地冲过来,真是为他人做的一手好嫁衣。

    “鬾鬼殿主,鬼王灯不在你手上,就算我身灭又如何?它的下一个主人也不会是你。你这脑子长得既不好看也不中用,还要它做什么?”

    那团鬼气里传来气急败坏的声音,怒喊道:“你给我闭嘴!你现在一点儿法力也没有,我可以把你投进南海冰棺睡一辈子!我劝你最好把鬼王灯交出来,让它认我为主!”

    贺思慕几乎要为鬾鬼殿主的愚蠢而笑出来。

    鬼王灯与鬼册相生相伴,而鬼册记录了除鬼王之外所有恶鬼的命门,有了鬼王灯便相当于把所有恶鬼的性命握在手中。

    可知道了命门,也得有本事去取。

    “你的法力得鬼王灯十倍增益,就能所向披靡?且不说我,二十四鬼臣里比你强的不在少数,还有左右丞在,他们杀掉你再把鬼王灯抢回来就是了。你不过是被推出来的一个棋子,若你能得手,自然有黄雀在后埋伏你。若你未能得手,其他殿主们也没有什么损失。我叫你多和关淮走动,是要你学学他的老奸巨猾明哲保身,你怎么半点都没学到?”

    不待对面的鬾鬼殿主发怒,贺思慕突然收起了戏谑,慢慢说道:“不过我有个问题,若你答得让我满意了,把鬼王灯连同鬼王之位给你也未尝不可。”

    那团鬼气沉默了一瞬,半信半疑道:“什么问题?”

    贺思慕靠着一簇蔷薇花丛,被那花朵围绕着,她沉默了片刻,心平气和甚至于冷淡地问道:“你为什么想要做鬼王?”

    那团鬼气好像听到什么好笑的问题,嘲笑道:“你在说什么?有哪个恶鬼不想做王吗?做鬼王之后,便可主宰生杀大权,想做什么做什么,想要什么要什么,所有的鬼臣甚至凡人帝王都对我俯首帖耳!”

    熟悉的理由,不出意外以至于乏味。恶鬼的欲望形形色色,却总能在这里达成一致,倒也是稀奇得很。

    “他们对你俯首帖耳,之后呢?所谓的声色犬马荣华富贵,恶鬼都无法感知享受。你所掌控的这个世界,对你来说究竟意义何在?”

    那团鬼气并未回答,对于永远在追逐不同欲望的鬾鬼而言,欲望实现之后的事情,并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之内。

    顿了顿,贺思慕淡淡道:“你们都想要做鬼王,好像这是个多么金贵的位置。”

    那团鬼气里传来不以为然的笑声,宋兴雨说:“这既然不是个金贵的位置,那你又何必死抱着不放?”

    贺思慕摇摇头,阵法结结实实地将她困在方圆之地,她就拍拍衣服从地上站起来,锈红色的裙摆铺在地上,那一刻满院的乌鸦突然寂静了。

    乌云蔽月,四下黑暗。

    她在一片黑暗里道:“你的答案我不满意,我不会把这个世界,让给我讨厌的家伙。”

    鬼气涌动起来,显然鬾鬼殿主正在暴怒的边缘,他喊道:“伊里尔,我要把她带走投进冰棺里!你把她……”

    他的话还没说完,便见一柄带着蓝色火光的剑破空而来直插入琉璃塔上,将那团黑气破为两半。

    蓝色的火光像是引线般燃烧着划破黑夜,手心燃灼着蓝色鬼火的黑衣少年走进花园之中,火焰随着他步子蔓延将这花园燃灼成烂漫火海,一路烧到琉璃塔之上。

    整个花园亮如白昼,映着伊里尔的脸色惨白,他颤声道:“路达?”

    段胥身后的白衣少司祭沉默了一瞬,一字一顿道:“阿耶,你在做什么?”

    他没有等待他父亲的回答,便从袖子里拿出骨笛,于唇边吹响,尖锐的声音如同细密的箭直奔鬼气而去。那鬼气也悚然暴涨涌向路达,伊里尔大叫着不可以不可以,路达却无动于衷。

    那团鬼气与骨笛声相撞,终究在路达面前暴怒地消散。

    笛声依然不停,伊里尔奔到路达的面前抓住他的手腕,路达手腕被抓住的那一刻,琉璃塔轰然倒塌,一地晶莹碎片。

    贺思慕周身的阵法随之解除。

    路达终于放下笛子,转头看向段胥,说道:“十七,别再烧下去了罢。”

    段胥打了个响指,满园的火焰便立刻消失不见,留下一地灰白的灰烬,如同下了一场大雪似的,空气里也飞扬着尘埃,月光重新又把这片土地照亮。

    贺思慕站在纷飞的白色灰烬中,举手掩住口鼻,微微一笑。

    段胥突然想到一句话。

    性若白玉烧犹冷。

    她笑得并不温暖,亦不快乐,比不上那个获得触感的春日午后的万分之一。

    他的脚步顿了顿,便走到贺思慕身边,帮她掸掸身上的灰,上上下下仔细地打量着她。

    “你没事罢。”

    “能有什么事。”贺思慕偏过头,道:“鬼王灯,你如今掌控得很好啊。你这次怎么这么听话?”

    “这个世界是我不了解而你熟悉的,我想,我还是不给你添乱的好。”

    起了风,从段胥身上传来清冽浓郁的香气,混合着树木被焚烧后的焦味,仿佛从那个幻境中吹过来似的。

    贺思慕一瞬间想到幻境中的种种过往,光怪陆离。

    这是她在人世间闻到的第一种味道,让她在幻境里清醒了过来。或许以后她每次想起人间,都会想起这种味道。

    “你妹妹调的香气真是好闻。”贺思慕轻描淡写地夸了一句,然后向伊里尔那边走去。

    段胥突然抓住了她的手腕,从她身后揽住她的肩膀抱住了她,将她的身躯包裹在怀中他抱得很紧但很短暂,她呼吸之间他便松开了手,贺思慕的步子顿了顿,皱着眉转身看向段胥。

    段胥天真无邪地笑着:“既然如此,不妨多闻一下。而且你这些日子不动声色,我总疑心你恢复法力后要秋后算账,索性更放肆一点。”

    第45章

    路达

    顿了顿,段胥补充道:“而且不在你身边的时候,我不自量力地十分担心你。”

    贺思慕的眸光闪了闪,她走近段胥看着他的双眸,一字一顿地说道:“你也知道,这是不自量力。”

    人确实脆弱易碎,不过她只是短暂地体验人生。他最好明白,他才是脆弱的活人。

    他冒犯她的事情,她可还记着呢。

    路达在远处说道:“二位,打扰一下,可否过来说话?”

    贺思慕转身走去,段胥便跟着她走到了路达和伊里尔身边。

    路达的目光转向他的父亲,他一身华丽衣着,珠光宝气却面无人色的父亲,正站在满是灰烬的花园之中,仿佛有什么已经随着琉璃塔轰然倒塌。

    他拉着他父亲的手腕,平静地问道:“阿耶,除了大哥和我之外,我那些兄弟姐妹们,为什么都没能长到成年?”

    太聪明有时候不是一件好事。

    伊里尔清了清嗓子,有些慌张地说:“不过是……生了病……”

    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是试图在这个引以为傲的儿子面前隐藏他的那些龃龉。

    路达似乎不再希望从伊里尔的身上得到答案,他将目光转向贺思慕,道:“您能告诉我么?”

    贺思慕看向那可怜的愈显老迈的老爷,淡淡地说道:“人要供奉鬾鬼,需要定期以血脉为饲,维系自己和鬾鬼之间的连系。”

    路达沉默了一瞬,脸上少见地出现了愤怒而痛苦的神色,他对伊里尔说:“你把他们都献给了鬾鬼,换取你,大哥和我的声名利益?”

    伊里尔睁着一双眼说不出话来,他的胡须颤抖着,仿佛想要开口却又不能开口。

    “您问我要的圣物呢?”

    见伊里尔仍然不回答,路达又看向了贺思慕。

    贺思慕道:“送给那鬾鬼殿主,帮他来躲避我的召名令。”

    路达低下眼眸又抬起,逼视着伊里尔的眼睛:“阿耶,是这样吗?”

    伊里尔咬了咬牙,突然一下子甩开路达的手,他原本苍白的脸因为情绪激动而涨红,他愤怒地举手指着路达道:“我是你阿耶!我这都是为了谁?这都是为了谁!我们在王庭处处被看不起,被赶到这么个小城来,半分家底也没有。若不是我与鬾鬼做交易,我们家族如何能东山再起?你和你哥如何能到上京做官?你以为你就清清白白,如今倒来质问我了吗!”

    路达认真地看着他的父亲,一字一句慢慢道:“阿耶,东山再起是你的愿望不是我的,更不是他们的。既然阿耶已经背叛了苍神,我理当引咎辞官,离开王庭。”

    伊里尔闻言便急了,迈步上来就给了路达一个巴掌,路达也不躲避,被伊里尔手上的宝石扳指划出一道血淋淋的伤口。

    “你在胡说些什么……辞官?你,你想让你的兄弟姐妹们白死吗?你要气死我吗?你对鬾鬼殿主……你还帮着他们,若鬾鬼殿主翻脸,你大哥怎么办?我怎么办?”

    “我会保护你们。”

    场面一时僵持住了,这父子俩明显是鸡同鸭讲,各说各的,在伊里尔气得无言以对时,段胥插话进来。

    他发挥了他打太极的绝学,说道:“我主人应该很快就能找到鬾鬼殿主,他离化灰也不远了,伊里尔老爷倒不必担心他翻脸。你说路达能有今天全是仰仗你与恶鬼的交易,我觉得倒也未必,当初鬾鬼殿主为什么就能选中你呢?怕不是因为他发现你有个天生体质特殊,将来或许能成为丹支司祭的儿子。”

    这一手太极两边都找补了一下,段胥为了将其坐实,转头看向贺思慕,道:“殿下,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贺思慕轻笑一声,看也不看段胥,只是问路达道:“没别的问题了?那我休息了,大半夜搞这一出,我着实困倦得很。”

    说罢她转过头目不斜视地从段胥身边走过,仿佛没看见段胥这个人似的,段胥也不言语只是欢快地跟着她。

    路达目送他们离去,然后看向他惊惶又悲愤的父亲,说道:“阿耶,我们要好好谈谈。”

    段胥回头看了他们一眼。想来路达不会得到他想要的悔恨抱歉,伊里尔也不会得到他想要的感恩。

    父子之间,血脉相连,恩重如山,却心有罅隙,所求各异,有什么好谈的。

    抚见城这一年到头来最大的一桩事,便是伊里尔老爷家走水,整座花园连同那赫赫有名的琉璃塔一夜之间都给烧毁了,供奉的圣物也失踪不见。对于一向运气好得惊人的伊里尔老爷来说,这大概是一辈子里最倒霉的事情了。

    整座城里的人议论纷纷,有惋惜的也有幸灾乐祸的。幸灾乐祸的人说着他家夫人们脾气差,家里被打死的仆人也不知有多少,这可真是报应。

    伊里尔和路达彻夜长谈,直到第二天中午才结束谈话。没人知道他们谈了什么,只是路达没再提起辞官的事儿,伊里尔则提出要把金矿交给王庭,自己去上京苍神祠中侍奉。

    段胥和路达站在庭院中,看着仆人们忙碌地打扫收拾院子,段胥笑着说道:“少司祭大人,后院起火啊,这种局面正是当年大司祭和我师父最担忧的罢。”

    伊里尔身为胡契贵族,却摒弃了自己的神明而拜汉人的鬼怪,这大概并非个例。数十年来汉人与胡契人在关河以北杂居,汉人有三百多倍于胡契人的数量,文化习俗对于胡契的冲击极大。这些年来胡契人的行为举止越来越像是汉人,就连信仰也有所动摇。

    他曾听见师父和大司祭谈论此事,对于王庭中的汉风多有微词,恐怕之后国将不国,胡契也不再是胡契。所以他们将苍神和苍言经看得极重,认为这便是胡契人的魂灵,应该竭尽全力保持纯洁,不能被外族所玷污。

    “我所想的,和我们两位师父不一样。”路达回答道:“苍神为何只有胡契人才可信仰?苍言经为何只有胡契人才能?汉人也好其他族的百姓也罢,都应该可以得到苍神的庇护。百年以前的胡契人和千年以前的也大不相同,和汉人杂居的胡契人理应和草原上的胡契人也大不相同。流水不腐,总要做出改变。”

    段胥有些意外,路达看见他惊讶的表情,仿佛意料之中。他轻轻笑道:“你是不是很好奇,我是如何认出你的?其实我看过你,在天知晓山庄的后海堆沙堡。”

    他有段时间跟随大司祭客居于天知晓,夜晚时坐在在山崖上静思,就总能看见一个少年偷偷溜出来在海边堆沙子。那沙堡每天都会在海水涨潮时被冲散,尽管如此少年还是每夜前来,在相同的位置再重堆沙堡。

    他出于好奇曾偷偷在不远处观察过这个少年,这个少年常常满身是伤,有时候步履也踉跄,但即便如此也不曾停息,总是非常专注。

    他由此记住了这个孩子,当天知晓的首领向他们介绍新弟子十七时,他一眼就认出来,这就是当年在后海堆沙堡的孩子。

    这个少年终究不是笼中鸟,他飞出来成为了鹰。

    段胥愣了愣,那段久远褪色的回忆清晰起来。他明朗一笑,道:“不小心让你看到了。”

    不小心让你在十七的间隙里,看见了段胥。

    不过他并非十七,按照道理说一期的弟子全数死去,最后那个活下来的才被赐予编号。他救了韩令秋,那一期弟子还有两个人活在世上,这世上便没有真正的十七。

    这也是当时他冒着极大风险,让韩令秋得以生还的原因之一。

    路达说道:“虽然首领大人说你很虔诚,但我却一直觉得你并不信苍神,对罢?在你眼里我们是什么呢?”

    段胥沉默了一会儿,反问道:“那在你眼里,苍神又是什么呢?你真的相信所谓苍神的力量吗?”

    “苍神其实是一种信念。十七你也是有信念的,应当知道这力量强大至极,可匹敌这世上所有的神兵利器,苍神的力量便是百万人如一的信念。神明是否真的存在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和神的约定,这种约定并不需要神的回应。只要信仰苍神的人还活在这个世上,苍神便不会灭亡。”

    这是段胥第一次从一个胡契人口中听见“神明是否真的存在并不重要”这样的论调,居然还是从少司祭口中说出来的。如果师父和大司祭听到,怕是要暴跳如雷。

    段胥轻声笑起来:“百万人如一的信念……哈哈,苍言经中,苍神最大的赐福就是让胡契人的子孙绵延到世间的每个角落。以此你们挥师南下侵占汉人国土,屠戮百万余人。这就是你们为你们的信念所做的?”

    “战争自古以来从不停止,岂能辨清善恶。汉人内战,开疆拓土之时,死伤又有几何?”

    路达沉默了一会儿,转过头来看向段胥:“我知道我们两族之间有深刻的仇恨,能够化解仇恨的唯有时间和公平,这就是我想要改革的原因。”

    段胥并未应答。

    庭院里往来收拾的人群嘈杂,段胥和路达之间却只有沉默,路达叹息一声,问道:“十七,你是怎么死的?可有冤屈?”

    段胥闻言忍俊不禁,他原本沉默着,此刻却大笑起来道:“怎么,我有冤屈你还要为我洗雪不成?那你要不要为我死去的那九十几个同期平反呢?为在天知晓死去的成千上百的弟子和奴隶平反呢?苍神不庇佑他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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