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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他打开门的一瞬间,一把Glock

    1手枪直直地对上了他的眉心中央。拄着拐杖的奥尔加把重心压在自己的那条好腿上,笑眯眯地看着他。

    “你好,阿尔巴利诺。”

    此时此刻阿尔巴利诺还有一只手就背在身后,手里拿着那把寒光闪闪的刀子。他直视着奥尔加·莫洛泽——后者看上去跟昏迷之前没有什么区别,只是稍微瘦了点,跟当初苍白地躺在病床上的那个人判若两人——然后他也笑了,这是种带着无奈的、漫不经心的笑容,他的眼睛如同飘荡在坟茔之间的萤火一般闪闪发亮。

    “让我猜猜——你是不是终于大发慈悲打算解决巴特的烦恼了?”阿尔巴利诺问道,“你的身后有一支全副武装的SWAT小队吗?就好像当初拉瓦萨·麦卡德做的那样?”

    “我只是想跟你好好谈谈。”奥尔加微笑着回答,“如你所知,能跟变态杀人狂交谈的机会对于犯罪心理学家来说可遇而不可求。”

    阿尔巴利诺凝视着她:“但是一般忽然发现自己的朋友是变态杀人狂的人可就不会原意只限于友好的交谈了。”

    不知道为什么,奥尔加选择在这个时候笑了一声。

    “但是你真的以为我是那种人吗?”她懒洋洋地反问道。“一直到最后一刻,直到凶手在观众们面前自己揭开了自己的身份,才发现一切的真相——就好像《无人生还》那种故事里的蹩脚警察一样?”

    然后,她做了一件阿尔巴利诺绝没有想到她会做的事情——她缓慢地、极富戏剧性地松开五指,那把手枪从她手里啪嚓一声落在地上,在木地板上撞出清脆的一响。

    “毕竟四年之前,我就是为了你来维斯特兰的。”奥尔加·莫洛泽轻声说道,“礼拜日园丁。”

    四年之前。

    “我希望你再考虑一下我的建议。”拉瓦萨·麦卡德说道,在某些事情上他显得一如既往的执拗,而大部分人认为这是一种美德。

    “什么建议?不留在行为分析部工作,但是可以去匡提科任教?”奥尔加一边把办公桌上的东西往纸箱里扫一边问道,大部分热爱收纳的人看到她粗暴的手法都会感觉胸口一哽,“你总担心我哪天在犯罪现场当场向犯罪嫌疑人倒戈,倒是信任我可以教那些FBI新人啦?”

    “我承认我是认为你工作态度上有点问题,现在再拒绝承认咱们在这方面有任何分歧就有点自欺欺人了。”麦卡德紧紧地皱着眉头,他的声音里有某种非常迫切的东西,“但是,莫洛泽,不可否认你在研究上的建树,这种损失——”

    “损失?我还正在向其他大学投递简历呢,又不是说我从此以后就离开这个行业了。”奥尔加用鼻子哼了一声。

    “他们运用你的方法,可以抓住更多尚未落网的犯人。但是如果你坚持要去大学任教……”麦卡德低声说道。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觉得那不够‘实用’,是对才华的一种浪费,因为你是个无药可救的实用主义者。”奥尔加轻轻地笑了一下,她把纸箱合上,用胶带封好口,然后才说出下一句话。“但是研究并不是只有应用一种归宿,我探索它们并不是因为它们有用,而是因为它们是未知之物——这才是咱们最大的分歧所在。”

    她一只手抱着箱子,另一只手从椅子上捞过外套,整个人因为拿了太多东西而摇摇晃晃。麦卡德看着她的背影,方法是某种奇特的冲动促使他开口了,一种感情控制住了他的舌头,他说:“奥尔加——”

    奥尔加的脚步顿了一下:“嗯?”

    麦卡德沉默了一瞬。

    “不。没什么。”他这样说,然后他想了想,又问道:“你的第一站定在哪里?”

    “维斯特兰。”奥尔加回答他。

    阿尔巴利诺看着奥尔加·莫洛泽。

    奥尔加没有错过他眼中极为迅速地闪过的一丝惊愕,这对于眼前这个人来说是个十分罕见的表情,值得裱在玻璃画框里挂在大厅中央。但是这个极难捕捉的表情很快就被他得当地隐藏了,阿尔巴利诺很快语气轻快地问道:“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如果你是问这个小木屋的位置的话,我跟踪过你。四年之中只跟上过一次,你算是很谨慎的了。”奥尔加挥挥手,声音还是懒洋洋的,“但是,你想问的并不是小木屋吧?”

    阿尔巴利诺回以一个很有礼貌的笑容,很难揣测出他心中所想:“你很清楚我在问什么。”

    “那你不打算让我进去了?总觉得就站在门口说话对客人不太礼貌。”奥尔加指了指屋内,笑眯眯地说道。

    阿尔巴利诺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是无言地往侧面退了一步,给她让出进入的道路。他似乎已经无意于向奥尔加掩饰手上那把刀子的存在,而是松松地握着刀柄,随手转出了一个刀花,就随意地把那尖锐的凶器握在手里。

    奥尔加甚至没多看那把刀一眼,就好像那不值得担心一般。她一只手拄着拐杖摇摇晃晃地走进室内,目光从那张桌子和桌子上的断手之间一掠而过。

    然后她很快给自己找了个座位——靠窗的一张窄窄的桌子。她确实就是那种就算是坐下了也宁可要俯视着别人的类型,要阿尔巴利诺说,这才是最要命的一种上帝情结。阿尔巴利诺看着她在那张桌子上做好了,很有闲情逸致地晃着腿,然后忽然说:“你都不担心这上面堆过死人的骸骨。”

    “那是巴特或亨特会担心的事情,”奥尔加漠然地回答,“但是正如你所说,那也只是死人的骸骨。”

    看她这个态度,其实阿尔巴利诺有点理解为什么当年麦卡德挥担心她会一转头就投奔大反派了。但是他最后只是点点头,说:“那么讲讲你的故事吧。”

    “我加入BAU的第一年,内部曾经针对礼拜日园丁开过一个研讨会。”奥尔加耸耸肩膀,用平淡的语气说,“那个时候巴特还不负责这一系列案子,WLPD当时的局长也并不介意尽快解决这个案件,总之,他们当时有意和FBI合作。于是,当初负责这个案子的警官飞到匡提科,另外带着一本册子:他们按照最初的侧写初步排查了一系列有可能的嫌疑人,把这些嫌疑人的基本资料一起带到了行为分析部。”

    阿尔巴利诺想了想,用毫不惊讶的语气问道:“那些资料之中有我?”

    奥尔加一挑眉:“必然有你。你的年龄、职业、专业技巧、居住的地理位置——那个时候你已经在法医局任职,如果你是凶手的话,你甚至都不用重返现场!”

    “然而他们最后甚至没有对我进行问话。”阿尔巴利诺指出。

    “当时麦卡德也并不是BAU的负责人,而我更仅仅是个刚从匡提科毕业的新生,结果当时的负责人第一轮就筛掉了你。”奥尔加相当不雅观地翻了个白眼,愤怒之情溢于言表,“当时的负责人认为他们要找个富有艺术气息的家伙——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对你满溢而出的艺术细胞视而不见的——总之很不幸,你既没有艺术家父母,自己也没有特别明显的艺术爱好,不参与艺术品拍卖,在家里甚至不摆一个留声机放古典音乐……所以当然啦,你在他们眼里并不是个连环杀手。”

    阿尔巴利诺好像被逗笑了:“噢,那你就看出我满溢而出的艺术细胞了?”

    “你有个鬓角戴着白花、穿着白裙子选在清晨投湖自杀的妈妈,你还没有去救她,这不是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吗?”奥尔加夸张地睁大眼睛,反问道。

    “一般人不会认为这能说明什么问题。”阿尔巴利诺温和地回答道,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微微垂下眼睛,那像是个一般人回忆起什么温馨的往事的时候会露出的表情,看上去简直令人毛骨悚然。

    “人们写侦探的时候不是很喜欢那么引用嘛——‘一个逻辑学家不需要亲眼见到或者听说过大西洋或尼亚加拉瀑布,他能从一滴水上推测出它有可能存在’。”奥尔加眨眨眼睛,声音十分轻松,“都是相似的道理:因为大部分侧写师相信家庭对连环杀手的影响,所以那些嫌疑人的资料中另外附带你父母的详细资料;你父母的为人处世无可指摘,也没有虐待你或者性侵你……但是有关夏娜·巴克斯的信息确实很有趣。”

    “她可没有教过我要怎么做一个连环杀手。”阿尔巴利诺笑了笑。“况且,当时警方以意外结案了。”

    “确实如此。”奥尔加赞同道,“但是现有的情况是:你们在湖中划船的那天风平浪静,船摇晃的幅度不会很大——顺带一提,后来我去现场考查了,湖边提供的木船真的安全到很难令人不小心掉下去——你和你母亲都会游泳,而且你在学校的时候好像还拿过一个奖。总而言之,你是希望我相信她真的失足落水,还是希望我相信事实是她有意自尽、而你则在边上袖手旁观?”

    阿尔巴利诺脸上还是那副笑容,他漫不经心地玩着手上的刀子,问道:“所以你认为我是个心理变态?”

    奥尔加好像听到了什么有趣的问题一般,她缓慢地摇了摇头。

    “不。所以我发现你是我们在找的那个艺术家。”

    “‘艺术家’。”阿尔巴利诺轻轻地哼了一声,轻得像是个气音,“大部分人不会这样认为的。”

    他这样说的时候扫了一眼不远处不锈钢工作台上的那只断手,笑容有一丝促狭。

    “你对自己的自我定位很有趣,这也是我想要来维斯特兰的原因之一。”奥尔加用公事公办的语气说,听上去异常心平气和,“总而言之,在匡提科的时候我没有多少余暇,但等到来维斯特兰之后证明自己的结论就很简单了——你母亲并没有你那样擅长隐藏自己,尽管她的枕边人没有发现真相,但是不妨碍其他人发现她是个死亡天使。顺带一提,并不是只有我发现了,奥瑞恩·亨特也发现了这一点。”

    “所以你就更确定我是礼拜日园丁,因为正如大部分侧写师所想的那样,一个连环杀手母亲当然应该有个连环杀手孩子。”阿尔巴利诺点了点头。

    “这样说还是太过狭隘了,一般来说我们认为许多人之所以会犯罪是因为他们童年的不幸经历,但是你其实并不是那样。要我说,你看上去拥有一个正常得不得了的童年:你的母亲虽然是个连环杀手,但是却没有以连环杀手的身份教育你,你不曾目击过她的犯罪现场,不曾帮她处理尸体,她也未曾教给过你杀人的快感和技巧。”奥尔加声音平缓地叙述道,听上去像是个给学生讲课的老师,“是因为你的原生家庭让你变成现在的样子吗?其实并不,你的原生家庭表面上看上去甚至比赫斯塔尔的家庭正常许多——我确实仔细研究过你为什么会变成今天的样子。”

    阿尔巴利诺凝视着她,他饶有兴趣地问道:“你的结论是什么?”

    “流淌在你的血液里的东西,被现代科学称之为基因;”奥尔加沉声回答道,“以及,我猜测,‘关于死亡的感悟’。”

    她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

    “——这就是你在夏娜·巴克斯身上学到的东西。”

    阿尔巴利诺叹了一口气,并没有再在这个问题上深入讨论下去,而是说:“那么,你对你得出的结论心满意足了吗?”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看着奥尔加的脸,只是专心致志地垂眼看着手中闪着寒光的刀子。一般人站在这样一个拿着凶器的连环杀手面前肯定会惊恐万状,但是“一般人”里显然不包括奥尔加。

    所以她很明显不满地哼了一声。

    “你的语气就好像要问我是不是已经心满意足到不介意奔赴黄泉了。”她用一种讽刺的语气说,“顺带一提,我还是很介意现在就奔赴黄泉的。”

    “难道我应该让你活着走出这间屋子吗?”阿尔巴利诺反问道,“奥尔加,你不应该来这里的。你最好的选择其实是假装不知道事情的真相,这样才不至于把我和你都摆在难以抉择的境地。”

    奥尔加当然明白他的意思:阿尔巴利诺作为礼拜日园丁,让一个前FBI探员活着离开他的小木屋好像并不妥当;而当奥尔加承认自己在来维斯特兰之前就知晓阿尔巴利诺的真实身份的那一刻开始,就意味着世界上大部分人都不会理解她的所作所为——就比如说巴特·哈代。

    “可是我永远会知道事情的真相。”奥尔加倨傲地回答道:毫无疑问,一个血肉之躯的人类说出这种话,还是过于傲慢了,而阿尔巴利诺则很清楚,奥尔加的这种傲慢似乎是与生俱来的。“所以我也知道我当然可以活着回去。实际上,你我都清楚你不可能杀我。”

    “是什么给了你这种自信?因为我清楚你不会告发我吗?”阿尔巴利诺反问道,“因为如你所说,摄影机应该像墙上的苍蝇?”

    奥尔加摇了摇头:“这只是其一,其二是,你的计划中暂时没有我的尸体的位置了——按时间回溯,你现在就只剩下用来映射夏普的那起案子还没有做,而那个案子的主体是麦卡德,对吗?”

    “夏普案可是死了两个人,”阿尔巴利诺阴郁地回答,不知道他摆出这种表情是不是故意的,“我还是有个位置可以留给你的。”

    “得了吧,”奥尔加反唇相讥道,语气熟稔得好像还在他们站在法医局的解剖室里的日子,但是那和现在的景象比起来又是这样奇异地不同,“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小比利并不是你们两个杀的?我敢打赌赫斯塔尔为那样无辜的孩子的事大为恼火,你最好不要在这件事上触他的霉头。”

    “比如说不要把同样无辜的你的尸体摆在舞台的中央吗?”阿尔巴利诺问道,“从世界上大多数人的道德观念的角度上来说,你已经不是一个无辜的人了。”

    从她四年之前选择来维斯特兰的那一刻开始,她就已经不是一个无辜的人了。

    “从普罗大众的角度看当然如此。”奥尔加全无反对意图地、这样温和地说道。“但是我猜我对于维斯特兰钢琴师来说,还远远没到罪不容诛的地步——他不可能让你变得更加心软,也不可能让我的死活对你而言更有意义,但是他毕竟是坐在观众席里最重要的观众,所以我猜你还是会考虑他的意见的。”

    阿尔巴利诺静静地凝视着她许久,然后忽然笑出声来。

    “好吧,”然后他说,那个笑容让他的面容看上去颇为明亮,与他所处的充满血腥味的环境格格不入,“既然你已经这么了解我们了,你这次有想要得到什么呢?我猜我已经没有更多东西可以告诉你了。”

    虽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奥尔加·莫洛泽确实也是个非常奇怪的人,但是阿尔巴利诺得承认自己确实了解她。所以他知道奥尔加出现在这里的意图:她没有把谁扭送到警局的想法,只想要更接近被她判定为真理的某种东西,尽管真理本身对她而言可能也是毫无意义的。她并不会因为她想要知道的那个答案变得更加完整,但是她还是会出现在这里。

    她有想要确认的答案,所以她会出现在阿尔巴利诺的面前。

    “我来这里,是因为我想问三个问题,你可以只用‘是’或‘否’来回答我的问题。”奥尔加似乎并不奇怪对方会看穿自己的意图,开口的时候语气依然非常平静,“第一个问题在我看见你的时候就有了答案。”

    阿尔巴利诺又扫了放在工作台上的断手一眼,然后会意地笑了笑。

    “那么第二个问题呢?”他问。

    奥尔加直视着他。

    “第二个问题是:你已经跟加布里埃尔·摩根斯特恩谈过了吗?”

    阿尔巴利诺不奇怪奥尔加会知道摩根斯特恩的事情,毕竟亨特和米达伦似乎与那位女士有一面之缘,要不然摩恩斯特恩也不会突然出现把他堵在餐厅里。现在看来,亨特和米达伦显然已经把他们遇到那位奇怪的女士的事情告诉奥尔加了。

    而摩根斯特恩的背景显然不简单,奥尔加这种在FBI呆过的人也不见得查不到。

    “是。”于是,阿尔巴利诺很利落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果然如此,这样就能解释最近发生的很多事情了。”奥尔加点点头。

    这能解释其他什么阿尔巴利诺不知道,反正肯定是能用来解释在佛罗里达被扭断脖子的那几位当地警察,奥尔加肯定也是这么想的。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奥尔加语气平缓地问出了第三个问题。

    “第三个问题是:你不打算帮助赫斯塔尔·阿玛莱特越狱,对吗?”

    米达伦在车子里焦急地等了四十分钟,期间屡屡忍不住想要马上给哈代打电话,很难说最后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毅力让他忍住的。

    最后,在他终于要等不下去的时候,他看见奥尔加的身影自林间小路之间出现了,阳光从她头顶的树冠之间穿透而过,在她的脸上映上了许多斑驳的光点,让她的表情看上去颇为深不可测。

    米达伦飞也似的跳下车,向奥尔加的方向跑过去。

    他大概能猜到奥尔加是去干什么了——虽然他甚至都不敢说出这种猜测——这也让奥尔加安然无恙地出现显得颇为不可思议。米达伦跑到她面前的时候差点没刹住车,但是还是急匆匆地问道:“奥尔加,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其实不太寄希望于奥尔加会告诉他答案,或许正如对方所说,在他决定自己要如何看待这个世界足球,奥尔加并不会告诉他答案。

    奥尔加只是向着他笑了笑,声音轻松,听上去好像她只是去给她的学生上了一节课。

    “没什么,”她说,“只是进行了一场友好的谈话。”

    注:

    [1]“一个逻辑学家不需要亲眼见到或者听说过大西洋或尼亚加拉瀑布,他能从一滴水上推测出它有可能存在”:

    ——《血字的研究》,群众出版社。

    (*2107╰╯21)小颜整理00

    221--21

    :2:9

    被冒犯的月神

    1

    9月2日,一个星期日的清晨。

    维斯特兰州立法院伫立的罗马式石柱前面,高耸的正义女神雕像之下,出现了一只手——一只真正意义上断口血肉模糊的、人类的手。这只手被最早到达法院的工作人员发现的时候,正僵立在朱斯提提亚手里那把利剑下垂的剑刃之下,皮肤已经泛起一种死亡的青灰色。

    这只手似乎是被什么东西支撑着,保持着一个奇怪的姿势。等到后期解剖的时候,法医就会发现这只手的皮肉之下已经用铁丝仔细的支撑起来,以便它能保持现在的形状,正如同禁锢它的牢笼:它的手指弯曲着,手里握着一把黄铜天秤。

    天秤的一端放着一只细长的、深色的鸵鸟羽毛,在古埃及神话中,由它来象征真理女神玛特的羽毛;而天秤的另一端则放着一颗血淋淋的心脏,心脏流下的血液已经在小小的黄铜托盘中凝结成黑色——那是一颗郊狼的心。

    天秤放着心脏的一端被重量压低,整个天秤歪斜着,放着鸵鸟羽毛的一端则高高翘起。

    古埃及的《死者之书》中记载,人死亡之后要由死亡之神阿努比斯衡量心脏的重量,以此来决定死者是否有资格进入死后的世界。如果死者的心脏比羽毛更重,心脏就会被名为阿特米的怪物吞噬。

    当然,第一个看见这场景的目击者没有想到这一点。他到场的时候天还没有完全亮起来,那只手在昏暗的天光之下像是从死亡之河里升起的幢幢黑影,黄铜的天秤反射出一线柔和的弧光。

    这位目击者尖叫起来。

    一个月之后。

    自加布里埃尔·摩根斯特恩不管不顾地与礼拜日园丁会面后,萨迦利亚度过了一段非常煎熬的时光。

    归根结底,在这样一个老板手下干活根本不是正常人能胜任的工作,先不提你是个跨国黑手党的二把手,半个欧洲走私的军火都从你手下过是种什么样的感受,就只说加布里埃尔其人——她就算不是个黑手党老大也很让人吃不消。

    就算是萨迦利亚跟了加布里埃尔这么长时间,也不知道她到底什么时候打算杀人、什么时候打算救人、什么时候打算研发一种丧尸病毒毁灭世界——要他说,在同一时段,这三件事发生的可能性也差不多大。

    就好像这段时间,她真的能心安理得地把整个霍克斯顿的生意丢下,每天舒舒服服地待在维斯特兰的那家索多玛里指挥设计师画新的室内装潢设计图。萨迦利亚知道在斯特莱德一案之后,摩根斯特恩小姐打算把娜塔莉·米尔科夫调回霍克斯顿,但是这也并不是说她就应该理直气壮地去暂时担任维斯特兰这家索多玛的店主了。

    “这真让我想起了我刚刚创业的那段时间呀,萨卡。”而摩恩斯特恩小姐竟然还有脸对正在远程跟霍克斯顿的那些手下开会的萨迦利亚感慨,“当时我手里只有一家店,干什么事情都得亲力亲为。”

    是,事到如今她当然不用再亲力亲为,这就是她付给萨迦利亚高工资的根本原因。就好像此时此刻,他们坐在贵宾休息室里,萨迦利亚还得把笔记本电脑放在腿上看从霍克斯顿发来的一份文件;加布里埃尔倒是老神在在地坐在沙发上,端着一杯酒水,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萨迦利亚的电话响个不停,他隔几分钟就得接一下,在最新的一通电话之后,他到底舍得把自己的目光从文件上移开,对加布里埃尔说:“老板,你想要见的那个人来了。”

    打电话的是他安排在机场附件的一个下属,他其实不认为有人会跑到机场来暗杀他的雇主,但是凡事谨慎总没有错。现在可能存在的杀手没有等到,有另一个得到消息的猎杀者不请自来。

    加布里埃尔摇晃着杯子,微微地扬着嘴角点点头,萨迦利亚就继续低头去看他的文件去了——有很多事他都不建议加布里埃尔去做,但是显而易见对方根本不打算听他的,所以他还不如花这时间多做一点工作好,试图劝阻也只是白费力气。

    果然,没过几分钟贵宾室的门就被打开,出现在门口的是个穿着休闲外套、鼻梁上架着眼镜框的黑发男人;此人面带微笑,瞧上去风流潇洒,是看了就叫小女孩脸红心跳的那个类型。

    加布里埃尔从杯沿上方撇了他一眼,轻飘飘地说道:“园丁。”

    萨迦利亚干脆假装自己不在这个房间里。

    阿尔巴利诺·巴克斯的目光从贵宾室里扫视而过,他的眼神锐利,简直就好像想要从室内找出个隐藏的杀手来(他说不定真是这样想的)。但是他开口的时候语气依然轻松,丝毫听不出端倪:“我以为没买机票的人显而易见不能进候机大厅。”

    “如果你在停机坪上停着一架私人飞机的话,你会有很多特权了。”加布里埃尔摇摇头,语调十分温和,“我们的交易算是到此结束,我近段时间应该不会再来美国。你对我做出的安排还满意吗?”

    “她做出的安排”。萨迦利亚简直想要开口吐槽,她做出的安排就是“萨卡,帮我给礼拜日园丁规划一条偷渡出国的路线”、“萨卡,帮我给礼拜日园丁弄个假身份,要附带博士学位证书的那种”……然后无所不能的萨迦利亚就会帮她做到一切。

    “非常满意,实际上不能更好了。”园丁微微一笑,这个表情十分克制,点到为止,“你和布鲁斯·普利兹克先生那边也一切顺利?”

    “他是个非常好说话的人。”加布里埃尔回答。

    当然说真的,像是普利兹克那种政客,对着自己强奸未成年儿童的照片的时候一般都会变得很好说话。

    萨迦利亚知道加布里埃尔·摩根斯特恩想要什么:她想要一块足以让“索多玛”发展壮大的污秽之地,就好像她在霍克斯顿拥有的那样。她在“索多玛”上投注的心血显然比在“施威格家族”上投注的心血多得多,萨迦利亚也无需指出她的那点私心;因为他只为加布里埃尔工作,而不是为施威格家族工作。

    总之,要达成她在美洲的野望,她就需要布鲁斯·普利兹克成为她的棋子;或者说,她需要一个政客,这个政客是州长则再好不过,而现在看来普利兹克是个适合投资的好选择。

    “在维斯特兰这样的地方,每个州长背后都有支持他们的黑帮势力,”加布里埃尔会这样说,她总能把这种政治黑幕说得轻描淡写,“支持一个新兴的黑帮组织和老派黑帮组织也没什么区别吧?”

    ——实际上这不但有区别,区别还很大。一个新兴的黑帮组织意味着背后会出现无数黑帮火并、勾心斗角、钱权交易,流血斗争。但是那就不是阿尔巴利诺·巴克斯需要担心的了,他要做的只有第一步:把普利兹克的软肋交给加布里埃尔。

    在这一点上,他出现得确实恰到好处,做出的选择也十分妥当。

    然后礼拜日园丁得以全身而退,留加布里埃尔的人负责把维斯特兰的地下世界搞得血流成河。

    而此时此刻,加布里埃尔面带微笑,显然她在维斯特兰的布置进展得一切顺利,她甚至有空对阿尔巴利诺说:“说真的,你真不打算跟我回霍克斯顿吗?那是个挺不错的国家,而我也能给你提供你想要的一切东西。”

    “‘一切东西’?”礼拜日园丁带着奇异的笑容重复着这几个词。

    “是的,”加布里埃尔坦然地回答,她的声音稍微轻柔了些,“你所需要的一切材料,只要你喜欢——当然,我也真诚地建议你不要去谋杀王子或者红衣主教,那样善后会非常、非常的麻烦。”

    “据我所知,您其实真的不能为您提到的那两件谋杀善后。”萨迦利亚忍不住低声用德语提醒道:有的时候他真的很难判断加布里埃尔说出的话到底是真是假,永远保持警惕总是好的。

    而礼拜日园丁则说:“但是事实上你这种人并不需要一个连环杀手。”

    “是的,但是我见过我的朋友资助艺术家,这好像是富人圈子里的某种风潮了:你要么去跟艺术家交朋友,要么去投资艺术品,或者两者皆有。”加布里埃尔眨眨眼睛,“那看上去很有趣,所以我也应该试一试,不是吗?”

    “‘艺术家’,”阿尔巴利诺轻轻地重复了一遍,这是他一个月之内第二次听到这个词了,而在此之前他很少听到有人这样评价礼拜日园丁,人生的际遇就是如此的奇特,“以人的躯体作为创作材料的那种吗?”

    “难道他们在你眼里是‘人’吗?”加布里埃尔·摩根斯特恩尖锐地反问道。

    阿尔巴利诺挑了一下嘴角,在那一刻,从他的绿色眼睛里浮现出来的那一种神情完全是疏离而非人的。有些人看了这神情就会把他形容成“轻蔑”,但是其实并不是,人没必要对和自己完全不同的东西表达轻蔑。

    他平静地说:“‘猿猴对于人是什么?一种可笑或一种羞耻之物。’”

    (人对于超人也是如此:一种可笑,或一种羞耻之物。你们曾经由蠕虫到人,但在你们现在大都仍是蠕虫。从前你们是猿猴,但现在人类比任何一种猿猴,更是一种猿猴)

    加布里埃尔似乎毫不吃惊,显然很熟悉这个篇章。然后她说:“我并不奇怪你是会喜欢尼采的那种人。”

    “正是因为如此,这个邀约才听上去非常诱人。”阿尔巴利诺回答。

    他显然有未尽之言,加布里埃尔看着他,继续问:“但是呢?这句话听上去后面应该有个但是。”

    阿尔巴利诺又笑起来:“但是我的缪斯女神还没有回归呢,在此之前,我可不能轻易离开维斯特兰呀。”

    加布里埃尔对这个回答毫不意外,她依然微笑着,缓慢地眨眼,洁白的皮肤上一道睫毛的影子一晃而过。那看上去简直像是个不甚刻意的私密邀请,但是这只不过是眼前这个女人的常态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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