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假设这个世界上有神的话,那么祂指引我发现了一口井。”告解的人继续说道,就好像叙述一个平平淡淡的事实,“就好像童话里的不老泉,你能想到的唯一可以称之为神迹的东西。”安德森神父的嘴唇无声地张合了一下,毕竟,在一个天主教教堂里说出“假设这个世界上有神”这种话还是过于没礼貌了。
但是显然他的好涵养带来的沉默并没有为这段对话带来转机,对方继续说道:“但是既然世界上并没有神,我就猜想是这一切只能归功于我自己的努力吧。”
安德森神父终于忍不住开口说:“先生——”
说真的,这个人不是个基督徒?那他出现在这里到底是要干什么?难道说他是那种闲着没事干来找一个老神父的乐子的路边混混吗?
“不幸的是,有人染指了我的泉水。”对方继续说道,他脸上的笑容似乎仍未消逝,但是声音却冷硬了起来,“我不否认我为此感到愤怒,虽然哪怕是一年前,我可能都没法相信自己会处于这样的境地。您大概不能理解这种感觉,就好像有人摧毁了你的巴别塔,在别人眼里这可能是不值一提,但是对为此付出了心血的你却并非如此。你期望他愈发接近天国,但是别人的目的却只是让他被摧毁在尘埃之中——”
他缓慢地吸进一口气,不知为何,安德森神父感觉到自己的心随着这一声呼吸而收紧了。
“所以,”他好脾气地问道,“您为什么要玷污我的泉水呢,安德森神父?”
安德森神父整个人听完这段话都非常、非常的想报警,他不知道坐在对面这个人是说真的、还是仅仅是个醉鬼、或个精神不正常的疯子,但是无论如何,这似乎都要交给警察处理比较好,他敢肯定,对方绝对不怀好意。
他第一次因为不跟那些年轻人一样随身带智能手机而后悔起来,但是那个忏悔者这个时候正盯着他看,就算是光线幽暗,他依然注意到对方有一双鬼火般燃烧着的绿色眼睛。
所以他只能干涩地吞咽了一下,说道:“……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
“或者让我们不要继续用比喻说话,我听有人说那是你们的神的处事方式。”这个忏悔者如是说道,“让我们来谈点你记得名字的东西——您还记得威廉姆吗?当年在白橡镇唱诗班的那个小孩?”
安德森神父整个人都僵住了,一股冷气沿着他的脊柱缓慢地爬升上来,他想也没想,一口否决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对方似乎在这件事上很有耐心跟他解释:“当年您在圣安东尼教堂做本堂神父的时候,有其他神父和教友借用职权之便,猥亵教堂唱诗班的孩子,您对这个事实心知肚明,不是吗?有那么多孩子后来惧怕去教堂,特别惊恐地避开那个神父,您难道就没有感觉到一点不对吗?您虽然知情,但是一直没有阻止……”
安德森神父无力地张了张嘴,感觉到自己的喉咙里好像有干燥的沙子在烧。
“白橡镇有一位叫做玛丽·塔罗斯的女士告诉我,当年她的儿子也是受害者之一。她在自己的儿子身上发现了很多伤痕,因此感觉到不对。这位惊恐的母亲找到过您,请求您揪出犯罪者,但是您却并没有深入调查……这件事不了了之,恐怕是因为您收了当时的那个神父什么好处吧?您之前的生活一直比较拮据,但是198年左右忽然有了一笔钱,得以购置一栋新的房子,真的不是因为您接受了贿赂吗?”而对方好像对他的剧烈反应无知无觉似的继续说下去,“后来,塔罗斯女士的孩子因为抑郁症自杀了,当然,按照教义,自杀的孩子也不能升入天堂——”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而塔罗斯女士家这个可怜的孩子也只不过是受害者之一……我猜测你还记得他们其中的一个,弹钢琴的孩子,名字叫威廉姆,一般人称之他为威尔。那是一个漂亮的、有金色头发的小男孩。”
这个忏悔者抬起头来,那双绿眼睛如狼般亮,他微微一笑:“您应该对他还有印象吧,那是个很特殊的孩子。”
不知为何,此时此刻安德森神父忽然想起了一些片段,也就是一些他恐惧至深的画面:那个孩子阴郁的目光,还有挂在圣安东尼教堂穹顶下面的那两具尸体。这两件事之间没有什么直接联系,但是不知为何却常在他的梦里交替出现。
“你——”他磕磕绊绊地说,“你难道是——?!”
“不,我当然不是他。虽然我不得不承认,当事人多年以后回来复仇是个很戏剧性的场面。”对方低低地笑了起来,就好像从这句话里琢磨出了什么安德森神父难以理解的乐趣,而这低沉的笑声让神父心里最后一根弦猛然崩断了。
安德森神父猛然站起来,他起身起得太急,差点碰翻了椅子。但是此时此刻他无暇顾及这么多了,他急匆匆推开门,大步向前走去——在他想要夺路而逃之前回头看了一眼,看见那个身材高挑的男人已经鬼魅一般出现在了忏悔室的门口,动作极快,悄无声息。
“跑吧,神父先生。跑吧。”那个人悄声说道,声音像是诱劝又像是威胁,“您已经没有多少跑的机会了。”
奥尔加·莫洛泽坚持认为麦卡德是个很没有礼貌的人,因为他每次跑去敲奥尔加的门之前,从来都想不到要提前问一声他要做客的主人家里到底方便不方便。
正是因为此,这扇门被打开之后麦卡德会看见什么也就全然不可预料了——事实是,奥尔加并不是独自在家,她甚至不是单独跟她的护工布鲁克小姐在家。
奥尔加出了院,而安妮的工作还没有结束:她还有漫长的工时要和那些萎缩的肌肉打交道,直到奥尔加的康复训练全部完毕、给自己配备上一个合适的假肢为止。这部分内容以及不在当初WLPD签订的合同里了,但是看奥尔加开出的薪资条件,安妮完全是百分之一万的欢迎。
而此时此刻,这位护工小姐正坐在沙发上,舔自己沾满黄油的手指,她怀里抱着一个巨大的爆米花桶……桶里还埋着另外一只手,手的主人是奥瑞恩·亨特。
就这么形容吧:麦卡德不尴不尬地站在门口,给他开门的米达伦往后退了一步,而沙发上那三位——包括舒舒服服地被安置在安乐椅里的奥尔加——一同扭头看向他,嘴里嚼着爆米花,就好像三只嗉囊里塞满了坚果的仓鼠。
他们面前的电视屏幕上正逐渐浮现出《星球大战:帝国反击战》的片头。
麦卡德想象过很多次他会在奥尔加的起居室里看见什么场景,包括但不限于有连环杀手或者尸体出现在她家地板上,但是无论如何,他绝对没对眼前的场景做好准备。
“嗨,”奥尔加向着他象征性地挥了挥黏糊糊的手指,“我们在进行星球大战电影马拉松,你想要加入吗?”
这混蛋肯定是看在麦卡德肯定不可能加入的情况下才屈尊问一句的。
“我需要跟你谈谈,今天肯塔基州发生了个案子。”麦卡德说道,他就是因为这个案子从匡提科千里迢迢赶到肯塔基,又从肯塔基一路奔波到维斯特兰的,但是显然奥尔加并不在乎这些细节。
“你要在播米达伦最喜欢的一集之前打断我们,就为了给一个休假在家的大学教授讲案情?”奥尔加反问道。
麦卡德能听见米达伦在背景里兴奋地大叫“I
AM
your
FATHER!!!”的声音,充分地证明了这孩子在法庭上不管显得多冷静,实际上都只有十四岁……虽然麦卡德没太搞懂米达伦是不是在嘲讽他。
“孩子最喜欢的角色是达斯·维达,真让人伤脑筋,对吧。”奥尔加扫了米达伦一眼,皮笑肉不笑地对麦卡德说道。
“——奥尔加!”麦卡德加重了语气,他好像在磨牙。
“行吧,那你们继续。”奥尔加妥协似的叹了口气,向着其他几个人挥了挥手。“我要跟这位特别探员麦卡德谈一谈有关某个让他在意得不得了的案子的事情。”
一刻钟之后,他们两个终于舒舒服服地待在了奥尔加家的门廊外面,五月的气温已经足够温暖,奥尔加以一派慈祥的老婆婆的姿态坐在放在门廊下的轮椅里面,手里捧着热可可,麦卡德就站在她的身边。
奥尔加的房子有个非常大的院子,但是她既讨厌家务又不擅长园艺,所以每年都要花一笔钱请人来给她打理院子,就为了一推门就能看见院落里长满了繁茂的蔷薇科植物。
奥尔加注视着顺着墙壁攀援的木本植物上盛开的粉白的花团,问道:“礼拜日园丁又作案了?我注意到今天是星期日。”
麦卡德从没好气地从口袋里抽出一张照片扔在她的腿上,奥尔加低下头去看:照片上是个金光闪闪权杖状器物,似乎是某种金属镀金材质,器物长长的手柄顶端是一个圆形的、小小的玻璃匣子,玻璃匣子四周环绕着无数放射状装饰线条,用以代表这个玻璃匣子放射出的万道圣光。
这是个圣体光,天主教宗教仪式过程中用于展示圣体的祭器。但是这个圣体光顶端那个本应该装着白色小圆饼的玻璃匣子中现在塞满了血淋淋的肉块。
这个圣体光就靠墙放在一副教堂壁画前面——壁画的内容似乎是放牧羊群的大卫王,圣体光就立在他伸出的手臂前方,猛然看上去就好像是他手握的牧杖。
“这东西来自肯塔基的一所主教座堂,”麦卡德说道,“教区主教安德森神父昨天晚上就失踪了,助祭最开始没联系上他的时候原本不太在意,直到今天他们准备礼拜日弥撒的时候发现了这个圣体光,里面塞的肉块显然是……人的舌头。”
“什么,他们竟然不觉得这是那种圣体变成基督的血肉的那种老套神迹,然后把这件事汇报给梵蒂冈吗?教皇说不定还会给他们中间的谁封个圣呢。”奥尔加讥讽道。
“那是因为当地的罪证实验室把这些肉块和安德森神父的头发做了比对,这显然就是神父的舌头。”麦卡德皱着眉头回答,“而这位神父三十年前是肯塔基州白橡镇圣安东尼教堂的本堂神父,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假设哈代警官已经给你看过那份有关白橡镇的悬案的文件了。”
奥尔加懒得纠正麦卡德并不是哈代给她看了那份文件,而是亨特给她看的。还是算了吧,她不需要再把亨特牵扯到这件事里来了,奥尔加很肯定亨特获取那份警方文件的途径是非法的。
“所以,这位神父当年可能目睹了斯特莱德对赫斯塔尔施暴,眼睛被塞进苹果里那位德里克·柯米恩是整个陪审团里最支持斯特莱德被判无罪的人。”奥尔加说,她的声音里总是带着一种不耐烦和讥讽混合在一起的调调,这正是很多人不喜欢她的原因,“所以呢?”
麦卡德压着火气回答:“所以,第一,阿尔巴利诺·巴克斯是礼拜日园丁;第二,这些案件是对钢琴师的案子的模仿——第一个案件里的苹果对应被用于代替理查德·诺曼的心脏的苹果,第二个案件则对应托马斯·诺曼案中‘牧羊人亚伯’的寓意;第三,礼拜日园丁正在追杀一系列与斯特莱德和阿玛莱特有关系的人。”
“我觉得你说的挺有道理的,”奥尔加干脆地说道,“可是既然你的想法已经这么完备了,为什么又要千里迢迢来问我一遍?”
麦卡德直视着她的眼睛,这位意大利裔的男人眼眶十分深邃,盯着别人看的时候也显得目光幽深,许多探员往往会被他看得心虚,但显然奥尔加无所畏惧。
麦卡德说:“因为我逐渐意识到,你可能比我们中间的任何一个都更早地认识到阿玛莱特就是维斯特兰钢琴师,但是却选择缄口不言——所以,莫洛泽,关于最近的两起案子,我的推断是对的吗?”
奥尔加沉默了几秒钟,然后屈尊纡贵地微微颔首:“你是对的。”
麦卡德点点头,然后就听见她继续说:“但是这没有任何用处,正如你之前教导那些菜鸟探员们的时候所说的一样:侧写只是为破案提供思路,而不能作为证据被呈上法庭。”
他们现在可以推断阿尔巴利诺没有死亡,结合目前的一系列状况,得出赫斯塔尔是钢琴师而阿尔巴利诺是园丁的结论十分简单——但是这可不能作为证据呈现给陪审团。
“我们可以从其他角度去解决阿玛莱特的案子。”麦卡德平稳地说道。
“——麦卡德。”奥尔加说,她的声音里有一种很明显的到此为止的意思,严肃得让麦卡德不得不再次看向她。奥尔加微微的眯起眼睛来,她看上去不像是在思索,而只是指出了一个鲜明的公理:“你知道园丁最近在寻找什么样的目标,这是我最后的警告:切勿继续深入,否则你可能会被他杀掉。”
麦卡德看了她一会儿,然后缓慢地点点头:“谢谢提醒。”
然后他就转过身,慢慢地走出了奥尔加的院子。
奥尔加看着麦卡德的身影在院墙外面缓慢地消失,低头喝了一口已经变温了的饮料,开口说:“……这不是你第一次被抓到偷听联邦警探的谈话了吧?”
她身后的门发出了吱呀一声响,亨特从门口闪了出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呃,”他模棱两可地说,“听见你们在讨论这种等级的案子,人真的很难控制住自己的好奇心。”
“不管你现在想做什么,都不要去做。”奥尔加警告道,“你也听到了,我们面对的是一个杀人狂。”
“——也是你的朋友。”亨特小声嘀咕道。
“我的朋友,”奥尔加赞同地点点头,声音听上去异常中肯,“同时也是个杀人狂。所以,如果你挡在他的路上,他有百分之七十的可能性杀你。”
“剩下百分之三十呢?”亨特提醒她。
“那可是礼拜日园丁,”奥尔加凌厉地一挑眉,说,“我可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
赫斯塔尔·阿玛莱特面前有一堆信件。
由于他的审判还没有开始,而且因为那个名叫里奥哈德·施海勃的记者爆出的一系列新闻太过耸人听闻,所以联邦监狱暂时给他安排了单独监禁,直到审判结束、判决结果出来。
而就算是检察官根本不打算以与维斯特兰钢琴师有关的罪名起诉他,也不妨碍有一群疯狂的崇拜者——赫斯塔尔本人怀疑其中的大部分都是吸毒的未成年人之类——写信给他,联邦监狱没有那么多人手一封封坚持信件,所以干脆用金属探测器检测里面没有违禁品、不存在什么夹带问题之后就把所有信件都给了他。
有的时候,赫斯塔尔会觉得自己正处于那种奇怪的《芝加哥》音乐剧场景里;虽然身陷囹吾,但是却正位于舆论的中心,是舞台上翩翩起舞的小丑,这些信件就可以说明一切:最开始他拆开了一部分,里面的内容没有什么新意,一大堆诅咒、一大堆污言秽语、一大堆关于尸体和残肢的奇怪幻想、还有几个姑娘在信里声称要跟爬树一样爬他。
本来这次送来的一堆信件赫斯塔尔也没打算多看一眼,但是其中一封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一个紫罗兰色的精致信封,散发着一股香水的气息,显然寄信者小心翼翼地信封上喷洒过香水。
这信件看上去简直像是怀春少女寄给别人的情书,出现在一个疑似杀人狂的桌子上显得格格不入。信封上的地址写着:肯塔基州,白橡镇,葛默尔街4号,玛丽·塔罗斯寄。
正是这个特定的地名引起了赫斯塔尔的关注,于是他伸出手去拿起那个信封,拆开了它——他拆开信封的那一刻就意识到自己之前的推断出了错,信封上的香水味不是少女献给臆想中的情人的礼物,而是为了掩盖信封里面浓重的血腥味。
信封里面装着好多页纸,那上头是一封字迹凌乱的信,显然是一个人在极度惊恐的情况下写下的。这封信中简要的概述了斯特莱德当年是如何在圣安东尼教堂猥亵那些唱诗班的孩子,又是如何用钱堵住本堂神父和其中几个知情的教友的嘴。
信中提到了几个极有价值的名字,如果在审判时可以作为证人出庭的话,对他将非常有利——当然,名义上的寄信人也需要调查,赫斯塔尔知道这封信肯定不是什么白橡镇的玛丽寄的,但是信封上既然写了这个名字和这个地址,应该就是在暗示他这个人需要多加注意。
在心中那些颤抖的叙述、颠三倒四的忏悔的最后,签着一个名字,名字上面用血印着一个指纹,血流出来的那个伤口可能有些大了,最后一页信纸上全是点点滴滴的血迹。
最后那个落款写的是:戴维·安德森。
赫斯塔尔无声地合拢了这一页鲜血淋漓的信纸。
“……阿尔巴利诺。”他喃喃地说道。
(*2107╰╯21)小颜整理00
221--21
:1:8
秘密的玫瑰
奥尔加是被一个法警推到证人席上的。
在修养了这么长时间之后,她腿上的石膏已经被拆掉了,骨折愈合得还不错,但是等做完整套复健训练、再给自己定制一个合适的假肢还需要花很多时间,这个时候当然还是坐在轮椅上比较方便。
这个证人出场前的小插曲令旁听席上的好多怜悯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奥尔加猜测,她在这些坐在旁听席的旁观者和记者眼里完全是个可怜的倒霉蛋,为了救人付出了自己的一条腿,然后一睁眼就发现自己的好朋友一个生死不明(大概率是死了)而另外一个因为杀人而接受审判。
——而她自己还得上庭为这位先生亲自作证。
这是赫斯塔尔·阿玛莱特的庭审的第一天,旁听席上挤满了法学家、犯罪心理学家和报社记者;很可能根本没有人是真的怜悯在此案中死去或重伤的人,也根本没有人是真的为了企图谋杀一个人渣然后锒铛入狱的嫌疑人打抱不平。
关注庭审的绝大部分人的出发点是猎奇、窥探和品头论足的欲望,观看庭审和观看爱斯基摩人生吃海豹没有什么本质区别,“维斯特兰钢琴师”这一个词就够他们热血上头、不顾一切地挤进这场庭审的现场了。
然后,从他们指尖被撰写出来的新闻稿会在证人的每一次发言后流向互联网,每个人嘴里说出的每个词都会被呈上宴会的桌子、被谨慎地装盘、被实际上并不在乎事情的真相的人品评,新闻人物本身是舞台上随着韵律跳舞的小丑,而旁观者只不过是拍手大笑的观众而已。
法警把轮椅停在那本《圣经》前面,好能她把手按在书的封面上发誓,念出她已经在不同的法院念了好几百遍的誓言。虽然平心而论,比起按着《圣经》发誓,奥尔加本人宁愿按着罗素的《数学原理》发誓。毕竟数学和逻辑学不会欺骗她,但是神学会。
“我向上帝起誓,”她举起一只手来,声音还是懒洋洋的,而下面人群里大概有几百个人在盯着她猛看,“我所说的一切均为事实。”
赫斯塔尔·阿玛莱特当然也注视着她,这人站在被告席上,看上去就跟平时站在辩方律师的位置上一般镇定自若。所有人都深谙给陪审团和法官留个好印象的道理,而赫斯塔尔本人更是其中翘楚,他穿着一身炭灰色的西装三件套,比当律师看上去更适合站在某种男士商务服装的秀场上。在奥尔加的目光短暂地落在他的身上的时候,赫斯塔尔颔了颔首,仿佛并不介意奥尔加是作为控方证人出席的。
这起案件的检察官名为英格丽·马斯克,一位面部线条颇为英朗的黑人女性检察官,她中规中矩地开始了交叉询问的第一个环节:“您的名字和职业是?”
“我叫奥尔加·莫洛泽,”奥尔加回答,“维斯特兰州立大学的客座教授,同时也是WLPD在侧写方面的顾问。”
对方继续问道:“您和赫斯塔尔·阿玛莱特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在诺曼兄弟被杀的案子发生的时候,”奥尔加流畅地回答,她对检察官从这个点切入并不感到吃惊,“他是诺曼兄弟的家族律师,所以当时也被WLPD纳入了嫌疑人的范围。围绕着他发生了几起杀人事件,诺曼兄弟的案子、被摆在他的办公桌上的那个头盖骨——我相信你已经把那些案卷呈上给法官大人和陪审团了,马斯克女士——因此,我们有些担心他个人的安危,所以经常和他联系,就这样逐渐认识了。”
“您认为他对那些杀人案的反映如何?”检察官问道,她当然会这样问啦,控方想在陪审团面前营造一个冷酷无情的罪犯形象,这招用在赫斯塔尔身上倒是不错:他看上去就很像是那种桌子下面死了个人还能冷静地喝咖啡的家伙。
“他很冷静。”奥尔加简单地回答。
“完全不感到慌张吗?尽管他的两个主顾死于非命,桌子上还被礼拜日园丁摆了一个塞满了石榴籽的头盖骨?”马斯克女士继续问道。
奥尔加能听见陪审席里有些窃窃私语:那些陪审团成员当然是精心选择过的,保证他们不会在此案上有非常偏颇的立场,但是就如同一个人对你说“接下来五分钟不许想到袋鼠”一样,没人能在被这样强调之后轻易忘记“袋鼠”这个词。经过里奥哈德·施海勃一通声情并茂的报道,在陪审团听到这样的描述之后,真的很难不想到钢琴师。
而虽然没有证据可以证明眼前这位被告是钢琴师,但是在抱有此种怀疑的时候,真的很难保证每个陪审团成员的立场全无动摇。
“阿玛莱特先生是一位律师,处理过很多凶杀案的公诉,也必然曾经为他的工作到访过很多犯罪现场。”奥尔加强调道,她说这话完全发自真心,“就跟从事这样的职业的很多人——例如说我,还有负责此案的哈代警官——一样,我们知道惊慌失措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保持冷静才是最好的方式,这就是我的看法。”
……况且,如果他不能对如此赤裸裸的威胁保持冷静的话,大概很快就会被礼拜日园丁厌倦吧。那样,故事就必然以非常血腥的方式结尾了。
马斯克女士不明显地皱了皱眉头,继续问道:“巴克斯医生也是在这个时候认识被告的吗?”
“是的。”奥尔加说道,“这段时间里我经常邀请他们一起去我常去的酒吧喝酒,我们的交往算是……非常频繁。”
“然后,巴克斯医生和他建立了亲密的关系?”
奥尔加眨眨眼睛,露出了一个微妙的笑容:“那得取决于你指的‘关系’有多亲密。”
“抱歉,”马斯克女士迟缓地说道,她看上去是真心诚意地有点困惑了,“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因为熟悉阿尔的人都知道,他很难长时间和别人维持亲密的关系,他的同事和朋友们肯定也没一个相信他会结婚什么的。”奥尔加耸耸肩膀,“所以,如果你指的‘亲密关系’是肉体的交流,那么我可以回答,我猜测他们肯定在去年圣诞节前后就已经同居了,但是如果你指的是‘爱情’——”
她稍微停顿了一下,目光直直地看向赫斯塔尔,后者不动如山地坐在被告席上,目光平静而冰冷。
“——那是爱情吗?这就是那个问题。”奥尔加的声音轻悄,其他人在她的语调之间听到了一种兴致盎然的意味,“我猜那必须得亲口问问阿尔巴利诺本人,才有可能知道答案。”
她说完这句话之后,意味深长地顿了一下,扫了一眼赫斯塔尔。对方冷静地直视着她,脸上没有浮现出什么特别明显的表情。
“所以,”马斯克女士继续问,没注意到奥尔加和被告之间的目光交流,“您认为他们的感情很不稳定,是吗?”
奥尔加流畅地回答:“我只能说,以阿尔之前的无数前例来看,想从他身上得到稳定而漫长的感情是不可能的。我见过他的很多任伴侣为他付出了时间和感情,但是他们中的绝部分最后都发现他们没法从阿尔这里得到想要的回馈——剩下那部分应该是看上他活儿好,我猜他们不太在意什么感情回馈。”
旁听席中发出一阵轻轻的笑声。
马斯克女士继续问道:“他们有没有对你提到过对这段感情的不满之处?”
“我是个犯罪心理学家,不是个感情咨询师,所以理所应当地没有。有位文学家说过‘爱比杀人罪更重’,我倒是没看出来它在刑法上是如何体现的。”奥尔加轻快地说道,当她站在证人席上的时候,显然非常清楚应该如何令人发笑,很可能这就是法律工作者不怎么喜欢她的原因:他们需要的是个配合的证人,而不是个舞台上的谐星。“不过就往常的经验来看,阿尔维持这段关系比过去的任何一段都要更长,表现的形式也更加稳定——至少从没以办公室性爱的形式表现出来过,这表示他在这段关系上不那么轻率——所以以他的前科来看,我认为这段感情相当稳定,对他们两个都是。”
马斯克女士慢慢地皱起嘴唇来,显然不太满意这个回答。
她当然希望听到这段伴侣积怨已久的回答,在她之前办理过的案子里有那样的先例:丈夫杀死了妻子,而且还曾经多次在醉酒后向友人吐露出杀妻的意愿,着让他的过失杀人辩护听上去岌岌可危。
“您不如把您真正想问的那个问题说出来,不用在这里兜圈子。”奥尔加循循善诱地说,“您真正想问的问题是,‘阿玛莱特先生曾表现出任何他在密谋一场对自己情人的谋杀的意图吗?’,然后我就会回答,‘不,作为和他们两个关系最紧密的朋友,我没发现这种苗头’——于是这部分询问就可以结束了,而不用在陪审团面前兜圈子,您认为呢?”
马斯克女士肉眼可见地卡了一下壳。
奥尔加这话说得真的很不像是个控方证人,这下连法官也稍微板起脸来,说:“莫洛泽女士,是控方询问您问题,请不要再打断询问的进程。”
但是马斯克女士显然也意识到,从奥尔加这里切入“阿玛莱特谋杀巴克斯医生是有预谋的”行不太通——赫斯塔尔承认他杀了阿尔巴利诺,但是一口咬定那属于激情杀人;而控方以“二级谋杀”和“误杀”两项罪名起诉了他,以眼前这位检察官争强好胜的性格,她当然希望最后定罪的罪名是二级谋杀而不是误杀。
虽然在没法证明赫斯塔尔预谋的情况下,最后成立的罪名很可能是误杀罪名,但是她从来不放弃努力一下的机会。
她谨慎地思考了一下,然后说:“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奥尔加·莫洛泽微微地颔首,在马斯克女士问出下一个问题的时候丝毫没有显示出一丝惊讶的样子,就仿佛对此早有预料似的。尽管对方问的问题是:“莫洛泽女士,以您的专业素养来看,您认为阿玛莱特先生是维斯特兰钢琴师吗?”
法庭内随着这个问题的出口而陷入一片哗然,旁听席上无数记者正伸着头看向奥尔加的方向,像是急着要吃面包屑的一群鸭子。
与此同时赫斯塔尔忽然开口——他之前的决定是为自己辩护,这种情况在法庭上极其罕见,但依然是合法的,更不用说他本人就是个经验丰富的律师——“反对,”他们听见他冷冰冰地打断道,“这个问题和控方指控的罪名没有任何关系。”
法官一时没有作声,或许是因为他也想要听这个问题的答案,或许只是他的声音单纯地被这一阵嘈杂淹没了。同时法庭高挑的穹顶已经全然被沸腾的人声所淹没,在法官紧皱着眉头敲响法槌之前——
“是的。”奥尔加镇定地回答道,“我认为他是。”
亨特坐在自己破旧但好用的汽车里面,像是个操心的老父亲一样喋喋不休地抱怨。
“……一声不吭地就忽然出现在车后座上,你知道这场景特别像鬼片吗?饶了老年人的心脏吧。”亨特正说着,“还有,今天是工作日没错吧?你不应该去上课吗?”
米达伦坐在他的汽车后座上,看上去和世界上任何一个小天使一样一脸无辜。
“什么?”他摆出一副很能糊弄人的“我什么都不知道毕竟我只是个小可爱”般的表情,要是亨特不知道他在私底下其实是个能毫无心理压力地指着人破口大骂的家伙,可能就真的信了,“我不用去上学呀,我有创伤后应激障碍然后被建议休学来着。”
“你的应激障碍是昨天晚上才突然冒出来的吧?我很确定你从两个月前就已经开始上课了。”亨特毫不犹豫地揭穿他。
米达伦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自己的脸:“嘿嘿。”
老亨特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米达伦顿了顿,稍微有点为难地解释道:“反正已经要到期末了,也学不到什么新知识、只要准备考试就好……复习哪有当赏金猎人好玩啊!”
亨特真的很想指出,就算是他没读过大学,也知道临近期末不应该是米达伦现在这个状态;他也很想告诉米达伦,他的赏金猎人工作并不是什么游戏。但是这种含辛茹苦老父亲风味的对话最后并没有被他说出口,他只是板着脸问道:“你知道我现在打算干什么,对吗?”
“我知道,”米达伦语速很快地回答,他意识到亨特的声音放软,简直有点要开始手舞足蹈的趋势,“你怀疑最近发生的那些奇怪的、涉及到人体器官的案件是礼拜日园丁所为——换言之,是巴克斯医生做的——然后你推测他接下来的目标可能是去过红杉庄园的客人,所以你的目标是这里……”
亨特的车子正停在一个豪华的富人街区,街道对面有一座相当漂亮的、房屋顶层带着浮夸的玻璃游泳池的别墅。
亨特短促地点点头:“那里住着一位杰森·弗里德曼的先生,一个不学无术的花花公子,他挥霍的金钱都是他的家族在冷战时期攒下来的。”
“但是你怎么知道他是红杉庄园的客人?俱乐部的会员名单不是从来没有流出来过吗?”米达伦困惑地问道。
“——看报纸,”亨特伸手一敲方向盘,声音听上去十分愉快,“红杉庄园和其中的有钱人俱乐部的事情曝光出来之后,维斯特兰的媒体把城里有可能加入这个俱乐部的人仔仔细细地筛了一遍……孩子,媒体虽然讨厌,但是在这种情况下总能起到一点意想不到的作用。就比如说他们发现这位杰森·弗里德曼显示跟斯特莱德的交往十分密切,而且曾经有过对小孩有些不那么正当的癖好的传闻……总之,他是最有可能是红杉庄园的会员的人之一。”
“他是有代表性的……你认为园丁会选这样的人?”米达伦想了想,提问道。
“如果你是园丁,你不会选这样的人吗?”亨特粗声粗气地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