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在鲍勃·兰登那一案中,从审前听证会上治安法官禁止阿尔巴利诺取保候审开始,到CSI在兰登家中搜出了足以证明阿尔巴利诺无罪的证据为止,这位法医一共在新塔克尔联邦监狱中被羁押了八天。八天,很多人都不知道这个数字意味着什么,许多人以为只要阿尔巴利诺最后被洗清冤屈就万事大吉,而八天——夸张地说,足够上帝创造整个世界再休息两天的时间——对于一个为维斯特兰市警察局处理了无数凶杀案的首席法医官来说绝非短暂的时光。
阿尔巴利诺·巴克斯被扔进了一座充满重刑犯的监狱里,而且显然那家伙为了继续假扮自己守法公民的身份,就算是在监狱里也不能放肆地出手伤害任何人。
赫斯塔尔当然知道,这事阿尔巴利诺不会就这么算了,但是他也万万没想到报复会以这种方式降临在他身上。
这简直算得上讽刺了:礼拜日园丁那种连环杀手根本没法与受害人共情,实际上也没办法对他人的遭遇特别感同身受。结果,阿尔巴利诺就能这么巧地在一堆仿佛里挑到赫斯塔尔最讨厌的那种方法来报复他,简直就是不给奥尔加·莫洛泽和她的罪犯侧写一点面子,连赫斯塔尔都想夸他天赋异禀。
但是他现在只能躺在这里慢慢地深呼吸,尽量驱散四肢麻木带来的不适、等着低血压的症状过去。
然后他得给自己寻找一个解决现在的麻烦的方法,因为他无疑不会在这个地方逗留太久,维斯特兰钢琴师也绝不会坐以待毙。
——1月29日,“杀手强尼”在维斯特兰绑架了他的第二个受害者之后的次日。
昨天众人从犯罪现场回去之后不久,各类现场报告就都交到了拉瓦萨·麦卡德和哈代警官手上,纵使CSI把那辆劳斯莱斯整个拉回了罪证实验室做检验,也没发现什么更多的证据。而唯一的好消息算是:公路上的血泊的DNA检验结果出来了,至少那摊血确实不属于赫斯塔尔·阿玛莱特。
但是,杀手强尼的血迹的DNA信息在现有的信息库里滚了一遍,也没有跟谁对上,显然这位杀手强尼是个没有前科的人,这让追凶之路变得更加漫长了。
29日是个周六,奥尔加没有课要上。结果,当哈代一早握着咖啡杯走进了WLPD的办公区的时候,就看见奥尔加已经神情萎靡地占据了他的办公室的一角,坐在一堆密密麻麻的尸检照片和笔录副本构成的圆形纸张海洋里,正如一个端坐在头骨祭坛中央的异教神。
“你这样挺吓人的你知道不?”哈代疲惫地问,昨天警员们跑马拉松一样查看完了所有可能拍到凶手的监控录像,结果那荒郊野外什么有意义的东西也没有拍下来,他也根本一晚上没睡好。
“她可能知道。”哈代身后一个声音懒洋洋地指出,把他吓了一跳。
“天啊!”哈代终于忍不住惊呼道,他猛然转身,看见阿尔巴利诺·巴克斯团在他办公室的另外一个角落里,怀里抱着另一摞尸检报告,瞪着挂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的、无神的绿眼睛。
显然,哈代的办公室可能成为饲养什么夜行动物的巢穴了,他定了定神,观察着阿尔巴利诺眼睛里面的血丝,问道:“你们两个一整晚都在这儿吗?”
“这些文件理论上讲都不准带出警局。”阿尔巴利诺仿佛很有说服力地解释道。
哈代真的、真的有点想叹气,但是他估计奥尔加根本就没有在听他们说话,她的眼睛通红,目光正很迅速地扫过面前的纸张。片刻之后她抬起头来,看向哈代的目光还真像她第一次发现他站在那里似的。
“嗨,巴特,”她声音沙哑地说,“麦卡德打算什么时候做侧写?”
“今天上午,他一会儿就会过来。”哈代警官迷茫地回答。
“让他在给警员们开会之前先来见我,”她摇摇晃晃地扶着墙站起来,看上去憔悴到都快低血糖了,“我要跟他谈谈——或者跟他带来的团队里的所有人谈谈,怎样都好;虽然以我的估计,很大可能性我们还得吵一架。”
哈代打量了她一会儿,然后谨慎地问:“你有什么新发现吗?”
奥尔加耸耸肩膀,脸色不怎么好看:“我怀疑之前那个侧写有些错误。”
艾略特是随着什么东西落地的啪嚓一声冲进屋里的。
他进来的时候,赫斯塔尔正跪在床脚——他能想办法从床上下来都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鉴于他的脚踝和手腕都被紧紧地绑着,绳子深深地勒进皮肤里,被绳子勒紧的肢端已经显现出了一种不妙的淤紫色。
而在折叠桌附近的地面上,散落着一地碎瓷片,这些东西彻底粉碎之前曾经是一个瓷杯。赫斯塔尔看见对方那一瞬间目眦欲裂,是了,这可悲的爱人者,对他选择的猎物的一点点随意移动都显得反应过度,显然对他而言,他的囚犯就应该安安静静地躺在原处接受他的照料。
赫斯塔尔知道现在是自己应该示弱的时候,艾略特之前的那些囚犯很可能就因为试图反抗导致他忽然发狂——那些意图逃脱的行为击碎了他关于热恋者的幻想,其后果是他几乎把那些人的头从脖子上割下来。
于是赫斯塔尔选择跪在原地仰望艾略特,他不知道能成功地在表情里加入多少张皇无措,他觉得那或许很难,因为他再也、再也不是过去那个小孩了。
“抱歉,”他尽量在声音里注入真实的歉意,“我只是想喝口水,但是你不在,所以——”
一个精心设计的停顿,艾略特低头看着他。
“我觉得我还是做不到,很抱歉打碎了杯子。”他这样踟蹰地轻声说道,“但是我真的很渴……你能喂我喝一口水吗?”
赫斯塔尔观察着艾略特深吸气的时候胸口的起伏和喉结吞咽的弧度,而在他心底的另外一个角落,阿尔巴利诺·巴克斯正对着这场景露出笑容:他的笑容总是很灿烂,却极少有人能识破那只是冷酷的面具其上的釉色。
——但无论如何,这可能奏效了。
“哦,赫斯塔尔。”艾略特低声说道,他声音里震颤的温情听上去是如此真诚,“赫斯塔尔。”
对方过去半抱着把他弄回床上,他赤裸的脚趾擦过冰凉的地面,脚踝在绳子的束缚之下疼痛不已。那疼痛很迟钝,和别的比起算不上什么。
艾略特飞快地给他拿了一杯水来,和昨天一样跪在床上慢慢喂给他。这个年轻人的眼睛骇人地发亮,眼圈周围是一圈湿润的红色,走在路上几乎会被人认成是嗑高了的瘾君子。
赫斯塔尔的嘴唇凑近杯口,微凉的液体沿着喉管灼烧而下,他被紧紧绑在身后的手指之间,悄无声息地把一枚尖锐的碎瓷片紧握在掌心里。
当拉瓦萨·麦卡德进入哈代警官的办公室的时候,奥尔加正坐在办公室一角的折叠沙发上绝望地试图喝咖啡提神,她手上拿着一个鲜红色的、印着都铎王冠的马克杯,上面用白色大字上书:Keep
Calm
and
Love
Firth。
奥尔加到底有没有保持冷静,这一点真的难以言说,或许真正冷静的人不会显现出一副自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以后就再没睡过觉的凄惨样子。麦卡德仔细地打量着她疲惫的面孔,然后问道:“怎么了?”
“BAU之前给杀手强尼做的侧写,我都看过了。”奥尔加向着哈代办公室上那一摞文件夹点点头,“凶手摆放尸体的时候异常小心翼翼,而且除了死者衣服上那些没法清理干净的血迹之外,他倾向于擦干净尸体皮肤上的所有血迹——BAU认为那是愧疚的表现。”
“不是吗?”麦卡德反问道。
“我承认不少情况下都是,”奥尔加又从咖啡杯里喝了一口咖啡,因为那难喝的味道吐了吐舌头,“大部分情况是这样的:凶手通过不断绑架同一类型的受害者来满足自己的欲望。在他的眼里,这些同一个类型的受害者都是曾经他爱过的某人的影子;当他残暴地把他们杀掉之后,又感觉到了愧疚,这不是对死者的愧疚,而是对他杀死脑海里某人的幻影的事实感觉到愧疚——因此,当杀手强尼在其他州犯案的时候,当地警方曾经大量排查和死者同龄的嫌疑人,对吗?因为如果杀手用受害者来代替他过去的恋人,他们有可能年龄相仿?”
“是的。但是你也知道最后我们一无所获。”麦卡德紧绷着脸,“他在很多州之间流窜,会在每个新的城市逗留一段时间,他可能在那个城市打短工——这样的人,三十五岁到四十五岁左右,曾经有一段失败的恋情,或许有暴力倾向?不,我们排查了所有可能的嫌疑人,最后没有任何发现。”
“许多连环杀人犯在暴力不断升级的过程中都会留下案底,但是杀手强尼的DNA向我们证实了他之前没有。”奥尔加摇摇头,低低地哼了一声,“我们该换个思路了——我和阿尔有些新想法。阿尔,拜托?”
麦卡德看向阿尔巴利诺,后者站在靠墙的白板前面,那白板上贴着许多张受害者的照片。
“我统计了受害者们从绑架到死亡的时间,那看似没什么规律——我们知道杀手强尼会在雨后杀死他的受害人,但是实际上他并不是在受害人被绑架的第一场雨后就一定会杀了他们。”阿尔巴利诺点了点白板,他之前在上面列了一个长长的表格,笔记潦草,“这是死者被绑架的时间和当地降水量的统计表——麦卡德探员,你可以看到,这里有四个死者是在第一场雨之后就被杀的,一个在两场雨之后死去,有两个坚持了三场雨,还有一个整整在下了六场雨之后才死亡。”
“比较合理的想法是,杀手强尼厌倦死者是需要时间的,当他厌倦以后,就会在此之后的下一次雨后把死者抛尸。”奥尔加接上话头,“或者有另一种可能性:凶手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否厌倦了死者,但是当雨下起来之后,当时的场景就勾起了他内心某种阴暗的想象、使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行为,然后,他无法自控地杀了对方。”
麦卡德的声音有些烦躁:“我们意识到这一点了,凶手杀害受害者的频率并不是逐渐加快的,那就是说他愿意让对方活多久只跟他对死者的感情有关系——但是我们不知道是什么左右他的感情,这些受害者看上去都一模一样。”
这话也不算夸张:贴在白板上的受害者照片都相似的英俊,全都是浅色皮肤、金色头发的类型,他们连身高都差不多。
“这就是之前的侧写不够准确的原因。”哈代在边上听了半天,现在疲惫地接上话头。
“问题就在于,人不可能是一模一样的。”阿尔巴利诺笑眯眯地说道。
“是性格。”奥尔加说。
“抱歉?”麦卡德挑起眉来。
“性格——决定杀手强尼的受害者能活多长时间的重要因素。”奥尔加往折叠沙发上面更舒适地靠了一下,眨了眨眼睛,“我读了对所有受害者家属的走访记录,没错,他们都一样是金发,高大英俊,年龄也差不多。他们之间没有什么明显差别,除了性格。”
“虽然现在的样本估计也不够准确,但是可以略做参考。”阿尔巴利诺伸手点了点白板,“死得最快的那几个受害者普遍被反映是强硬或是冲动的类型——甚至其中有一个人还是公司的高管,性格强势,属于被人敬畏的那一类;剩下几个各占两个极端,有的被称之为‘很鲁莽’,还有个被朋友反映就是个软蛋;而活了六场雨之久、差不多快两个月的那位,据他的同事称,他是个‘冷静、谨慎’的人。”
哈代听了半天,眉头越皱越紧:“等一下,我还是不太明白,杀手强尼偏爱——”
“并不是他偏爱某种性格,这个形容并不准确。”奥尔加摇摇头,麦卡德紧盯着她,所以她知道对方差不多也明白了。“是人与人之间的性格差异造就了他们对绑匪态度:我们可以想象,性格强硬者或许试图逃跑、威胁对方、要么试图跟对方谈判,太过懦弱大多数情况下会不停的哭哭啼啼,惹人心烦……但是要知道,这一切对杀手强尼来说是爱情。”
麦卡德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地说:“你在试图向我指出,杀手强尼杀死了那些反抗太激烈或者受惊太严重的死者,表现得越冷静、越假意顺从他,活得时间越长。”
“我是这个意思。”奥尔加简单地回答。
“没有任何研究能佐证这一点。”麦卡德皱着眉头反驳道,虽然他的语气听上去也不是很确定。
“噢,那现在你倒是想起做研究了?我以为你是最反对我做研究的那个人呢。”奥尔加不耐烦地反驳道,她没太试图掩饰自己挑眉的动作,“但是现在还能怎么办?你也知道之前侧写划定的范围并不准确,反正在之前的案子里靠那个侧写是没抓到人。”
“况且奥尔加说的不是全无可能。”阿尔巴利诺冷静地指出,“在第一场雨过后就死去的那四个人中,有三个人身上有明显的反抗伤痕:其中一个指节被擦破了,另外一个连指甲都掀翻了——伤口都很新鲜,是在他们死前不久留下的,他们中间肯定有人试图抗争或逃走。”
麦卡德又沉默了很令人心焦一段时间,然后他似乎做出妥协了:“……好的,奥尔加。说说你的观点吧。”
奥尔加向着他露出了一个不讨喜的、近乎桀骜的挑衅微笑,然后才开口:“如之前所说,凶手在各州之间流窜,现在很可能在维斯特兰市内打短工。他是个白人男性,年龄小于三十五岁,身高大概率不超过一米八,身材肯定不是非常强壮的类型。我们要找的人游离在人群边缘、不善交际、看上去甚至可能是内向的。”
“如果他打短工,就不太可能有很多积蓄。”阿尔巴利诺补充道,“法医按照上一起凶案尸僵程度估计了死者被塞在狭小空间里的时间,他很可能死后被装在后备箱里至少三个小时才被抛尸,那么可以结合这个侧写以及维斯特兰的交通状况划定他居住的区域。”
麦卡德皱着眉头,显然在斟酌这些话语。然后,他看着奥尔加说:“我需要一个解释。”
“我知道你肯定需要,”奥尔加哼了一声,“其他内容怎么推断出来的你清楚——”
“凶手用电击枪撂倒了目标,而且在监禁过程中全程反绑着他的受害者,那么他应该不能轻易制服受害者那个体型的男人——所以他很可能不强壮、也不可能比他的受害者高太多。”麦卡德点点头,“我明白。但是,你认为他年轻又内向?”
“你没发现吗?他的快感来自于控制欲:死者中间最有可能曲意迎合他的那个人活的时间最长,而崩溃哭泣和激烈反抗都很有可能导致他的疯狂。”奥尔加眼睛发亮,无意掩饰自己的兴致勃勃,那看上去还挺恐怖的,“扭曲的心理,被重创之后的反弹——死者都至少是中产阶级,衣冠楚楚,社会精英,然后死者监禁且性侵了他们。从那些死者手上的约束伤来看,他们可能全程被反绑着,但是凶手又没有饿着他们,那么他们就只能从杀手强尼手上取食。”
她停顿了一下,露出了一个笑容。
“这不是很明显吗,麦卡德?对方的顺从和索取令他感觉到快乐,当这些本应比他强大、比他年长、比他优秀的人无能为力只能依靠他的时刻,当他们只能敞开身体任他予取予求的时刻,他的欲望终于得到了满足。”
大概三个小时之后,哈代又一次回到了办公室,坐在办公室里等他的两个人几乎快睡着了:这就是熬夜不睡的后果。奥尔加迷迷糊糊地靠在阿尔巴利诺肩膀上打瞌睡,头发乱蓬蓬地糊在他的肩膀上面。
而阿尔巴利诺还勉强清醒,他疲倦地抬起头来,脸上却依然微笑。
他向哈代比了个“怎么”的口型。
“我们按照新的侧写筛选了一批嫌疑人,”哈代回答,“幸亏法医推断出的死亡时间可以用来计算车程,我们至少可以把范围减少一点。”
他把一沓资料递到阿尔巴利诺手上,大概有十几张。阿尔巴利诺心里明白这是了不得的成果:在这座城市里短暂居住的人太难查找了,有些打短工的家伙又根本不可能达到纳税标准;现在这些被筛选出来的嫌疑人很可能是通过查信用卡记录大海捞针地找出来的,毕竟要是频繁在几个城市之间活动的话,消费记录应该挺有特点。
但是他们依然对采用现金支付的人无能为力,说不定就那么不巧,他们会就这样把嫌疑人漏过去。
“我们会先去走访这些人,在没有逮捕令的情况下又不能测DNA,只希望在询问过程中能找出什么蛛丝马迹了。”哈代低声说,小心地不要吵醒奥尔加,“这里暂时也不需要你们两个了,你们可以先回去休息——”
这个时候,低着头看那些资料的阿尔巴利诺忽然短短地“啊”了一声。
哈代好奇地问道:“怎么了?”
阿尔巴利诺把一张照片抽出来给哈代看:那上面是个半低着头的青年,眼睛逃避着镜头,苍白、谨慎、黑发几乎盖住了半张脸。
“这个人我认识。”阿尔巴利诺皱着眉头说。
而用回形针固定在照片后面的资料页上,标注出了这个人的名字:艾略特·埃文斯。
注:
[1]
Keep
Calm
and
Love
Firth:
英国二战期间战争海报“Keep
Calm
and
Carry
On(保持冷静,继续前行)”的梗。
那个海报长这样↓
qq7724682
整理78
221--2
2:8:
Rain
Rain
Go
Away
艾略特·埃文斯是在便利店打工的时候遇到那个男人的。
从大众审美的角度来说,那个男人可以说是长得非常英俊——身材高挑,漂亮的栗子色卷发,蜜色皮肤,看着简直像是个电影明星。
而不幸的是,他们根本不是体体面面在便利店的柜台前面相遇的:艾略特手忙脚乱地在便利店后门处撞在了对方身上,全因为对方猝不及防地从拐角里冲出来,导致艾略特没有看见对方。这个失误的后果是,艾略特手里的塑料箱轰然落地,玻璃瓶装的啤酒在他们脚下爆开,苦涩的液体沾湿了每个人的脚踝。
他们站在一地碎玻璃之间,艾略特完全愣住了,而下一秒事情立马变得更糟:艾略特的老板就跟矫捷的野兽一样从仓库里窜出来,向他吐出一串连珠炮似的指责——实际上也不能怪他的老板会这么想,艾略特干活的时候永远低着头,头发差不多将将遮住眼睛,沉默寡言。也不是这家店现在太缺人手,对方是肯定不会雇佣他的。
“请不要这么说,这完全不是他的错。”那个之前撞在他身上的人这样对艾略特的老板说,语气轻快,“恐怕是我走得太急了,完全没有看路——我当然会赔偿,摔碎的这些啤酒值多少钱?”
艾略特很确定,那个人塞给他老板的那叠钞票远远超过了被摔得粉碎的那二十四瓶啤酒应有的价格。不管怎样,这似乎令人满意了,他的老板心满意足地撤退回自己的领地,像是藏在沙子中狩猎猎物的蛇。
最后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尴尬地站在原地,艾略特不知道应该怎么向对方道谢,他动用了自己可怜的那点社交能力,磕磕绊绊地表示自己确实也没有看见对方。
“主要还是我的错……艾略特。”对方回答,叫出他的名字的时候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他挂在胸前的那个员工名牌,“顺带一提,我叫做阿尔巴利诺·巴克斯。”
这是个听上去有些耳熟的名字,前段时间频繁出现在报纸和新闻上。艾略特犹豫了一下,相当失礼地问道:“你就是那个——?”
“我就是那个被怀疑杀了自己前女友的人,”这位法医微笑着回答,他声音里的某些东西告诉艾略特,他其实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真诚,至少对死去的莎拉·阿德曼是这样的。“可怜的女孩,愿她安息。”
“我很好奇,你作为一个法医,在这个案件中似乎投入了太多精力了。你不需要工作吗?”拉瓦萨·麦卡德问道,他正试图在逼仄的街边找一个试图停车还不违规的地方。虽然阿尔巴利诺很想告诉他,把车停在这种贫民窟里,车子被卸掉车胎的可能性都比被贴罚单的可能性要大得多。
阿尔巴利诺对他的问题报以微笑:“我的休假严格来说到下个月的一号,法医主管把我叫回来参加这个案子算是加班的,我现在只有这一件事需要负责。”
麦卡德终于把车停好了,阿尔巴利诺推开车门,车下面就是一个翻倒的垃圾桶淌出的、带着酸味的积水,他不引人注目地挑了挑眉:“我知道走访嫌疑人跟我也没什么关系,但是说实话,我对侧写师的工作还是有点兴趣的——再者,这也是为了奥尔加,赫斯塔尔跟她关系不错。”
麦卡德怀疑地看了他一眼:“我以为你和阿玛莱特也是朋友,至少哈代警官是这么说的。在兰登案中,他还是你的律师,不是吗?”
“我们的关系没巴特想得那么密切,”阿尔巴利诺挑了一块不是那么令人难以忍受的地方站好,关好车门,看着对方也下了车。“我们常常会有些分歧,阿玛莱特先生不算是个相处的人。”
这句话没多少谎言成分掺杂,但是同时,赫斯塔尔的“不好相处”显然也没阻止阿尔巴利诺把对方的阴茎放进自己嘴里。
他们两个走向目的地:艾略特·埃文斯租住的公寓。阿尔巴利诺只知道艾略特在哪个便利店上班,他们去便利店拜访之后发现,幸好他入职填表格的时候填上了他现在的住址,要不然他们可一时半会找不到这样隐蔽的地方。
这街区就是维斯特兰市这样繁华的大都市的黑暗影子,百分之七八十的人口都是黑人或者拉丁裔,路过的不少人都无疑掩盖后腰上枪套的那一块凸起,更不要说那些光明正大地把枪械别在腰带上的家伙了。
他们无视了几道不甚友好的目光,拐进了一条更加僻静的小路。然后麦卡德干巴巴地说:“很能想象你这样的人跟莫洛泽的关系密切,说真的,她也并不是一个很好相处的人。”
“她确实不是,”阿尔巴利诺笑了起来,想着能否从对方的嘴里榨出更多的信息,“介意说说你们身上发生过什么事吗?你对她似乎顾虑重重。”
麦卡德沉默了长得令人心焦的一会儿,然后承认道:“我不知道她有没有提起过,但是,我确实不希望她继续从事这份工作。我想着对她的健康有弊无利。”
“我猜你说得是心理健康。”阿尔巴利诺带着小小的笑容回答。
“我说的是。”麦卡德坦诚道,他听上去已经陷于深深的苦恼中很长时间了,“就好像这个案子一样,她的表现令我担心——你知道吗?她推断凶手是个懦弱的人,但是其实大部分统计资料显示,懦弱的凶手会更趋向于残害比他们更弱小的目标:如果他们心灵脆弱?那么他们选择伤害小男孩。就是这样。”
“你觉得她错了?”阿尔巴利诺问道,这是明知故问,对方的表情已经泄露太多心绪了。
麦卡德摇摇头:“这就是问题所在:她几乎不会错。她加入FBI之前在芝加哥警局处理谋杀案,从匡提科毕业之后,我们在BAU共事了四年。在她的整个履历之中,她几乎就没有出错过。”
“所以,就算是这次她得出的结论没有什么研究数据用来支撑,甚至听上去是匪夷所思的,但是你依然知道她很可能是对的——或者,你甚至担心她真的是对的。”阿尔巴利诺轻快地指出,“她正确到仿佛不光能理解这些连环杀手心中所想,甚至欣赏或热爱他们的思想,这令你感觉害怕了?”
“我不太擅长做心理分析中被分析的那一方,巴克斯医生。”麦卡德向他勉强笑了一下,“但——是的。BAU的工作压力非常大,除了协助侦破各州发生的凶案,我们还经常要去访问已经入狱的杀手。我们处理过的案子,比大部分想得要更加疯狂,我的
很多同事都承受不了这样的精神压力,失眠、溃疡、噩梦、心理疾病……这些东西在BAU司空见惯。”
“但是奥尔加并没有这种烦恼。”阿尔巴利诺直视着他,“因为她太……自得其乐了,你反而开始质疑起了她在BAU工作的重要性。”
麦卡德向他挑眉,坦然地反问道:“我不应该吗?”
“不是人生来就会被罪恶的泥沼吸引、最终陷入深渊的。”阿尔巴利诺向他眨了眨眼睛,笑了起来,“有人从一开始就深陷沼泽之中,有人不管离得多近都不会被其吞没,我想,你得看清楚奥尔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麦卡德的嘴唇翕动,仿佛想要说出什么他已经心知肚明的答案。而阿尔巴利诺也没指望能通过几句话就重新唤起他对奥尔加·莫洛泽的信心,要是他真是那么好说话的人,奥尔加三年前就不会从BAU离职。或者,正是因为他终究不能理解她,最后就只能选择远离她——奥尔加还在为那本最后没有出版的书籍耿耿于怀,殊不知他们在意的根本就不是一件事情。
他们最终选择保持沉默,沿着曲折的小巷拐了又拐,眯起眼睛打量着钉在墙上的锈蚀的门牌号。艾略特·埃文斯住在街道的尽头,门有一半都被堵在住着野猫的垃圾桶后面,麦卡德去敲门的时候野猫从铁桶里抗议地喵喵叫,后背的毛都竖了起来,这个场景的什么部分让阿尔巴利诺感觉到有点好笑。
过了片刻,门就打开了:他们从照片里见过的那个神色阴郁的年轻人站在门口,面对他们的时候仍然固执地躲避着目光接触。麦卡德照例自报家门,无非是我是FBI探员因为一桩案子要问你些问题云云,而艾略特则看向麦卡德的后方,露出了一个不知道是惊还是喜的奇怪表情。
他说:“阿尔?”
——最开始的时候是一顿晚餐。
艾略特自己也是在搞不清在那场毁了两个人的裤子的意外事件里,谁才是应该负责的那一方。而显然,巴克斯医生认为自己才应该为这个小事故负责;也许他觉得赔偿啤酒的那点钱只是安抚了艾略特的老板,而不足以慰藉艾略特被毫不应该地痛骂一顿之后的心灵。
总之,他们去吃了晚餐。
艾略特知道当医生的人肯定都收入可观,要是阿尔巴利诺挑了一家只有穿正装才能进的店,艾略特肯定会忍不住跑掉。但是不知怎的,他们最后坐在一家小小的、温暖的快餐厅里,阿尔巴利诺坚持说这家店里有他吃过的最好吃的芝士汉堡。
芝士汉堡确实很好吃,而艾略特也罕见地没有太坐立不安,一般来说,跟别人相处这么长时间几乎都要杀死他了。或许是因为阿尔巴利诺·巴克斯整个人都洋溢着一种罕见的亲和力,又或者——
“我需要远离之前那种生活,至少暂时需要。”对方坦诚地说,“我认识的朋友几乎全在这个系统里——刚刚把我投入了监狱的这个系统——我需要在假期里给自己换个环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