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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不是在今天,”赫斯塔尔尖刻地摇了摇手指,完美地模仿了那天阿尔巴利诺在停尸间里说话的语气,“也最好不要在案发现场,巴克斯医生。”

    “你们真可爱。”奥尔加丝毫不带偏见地评价,“当然如果不在封锁线里面干这事就更完美了。”

    这个时候,哈代那边终于在警员们的不懈努力之下把尸体从水中拖上来了,那具在水的浸泡下已经开始膨胀的尸体马上被一群CSI团团围住,看上去就好像扑向残骸的秃鹫。

    哈代警官在不远处大声喊道:“阿尔!”

    “好了。”阿尔巴利诺微微一笑,提起手里的勘探箱,“闲聊就到此为止吧,无论如何,今天能在这里见到你很开心,下次别在尸体边上就更好了。”

    赫斯塔尔看着他,根本没试图掩盖自己冷漠的轻哼。

    现在,已经死去的托马斯·诺曼正冷冰冰地躺在地上。他之前是被倒挂在插在水里的木桩上的,浑身赤裸,脚掌重叠着被一枚长钉钉在木头上面,看上去疼极了。

    他在水下的时候,整个人是倒悬着的,在水波的掩映之下看不清楚全貌。等到他被拉上来,人们才发现他的面目实在狰狞:出来被钉穿的脚之外,托马斯·诺曼的胸口——差不多就是他哥哥被木桩洞穿的那个位置——也同样有一个血肉模糊的大洞,那个洞里插满了红色的花朵,除了那些艳丽的大朵鲜花之外,还有一些带着柔软的红色花苞、但是被小心地除去了叶子的柔软枝条沿着伤口的边缘垂下。从水里捞出来之后一切都是湿淋淋的,那些花看上去就像是连串的血珠。

    而最奇怪的地方在于,死者漆黑的头发之间被装饰了一对羊角,不知道用什么方式结实地固定在了那里,角之间环绕着花环,大量长长的柔嫩枝条从他的头发间落下去,花苞是血一般的红色。但除此之外,这个花环里还掺杂着很多有五个花瓣的粉白色小花。

    阿尔巴利诺跪在尸体身边的湿润泥土上面,毫不介意自己的膝盖被泥土和冰冷的河水逐渐浸染。贝特斯站在哈代身边,正在汇报刚才现场勘查小组的进展。

    “凶手把死者安置在水底的时候肯定在河堤上留下了脚印,但是他很谨慎,脚印已经全部被他破坏了。”贝特斯正皱着眉头说道,“我们提取了所有材料,但是估计其中不会有什么有价值的内容。”

    “那家伙太狡猾了,”哈代警官赞同道,“真该死。”

    而另一边,阿尔巴利诺伸手去检查死者的下颔:“尸僵尚未开始缓解,但是尸斑按压后不褪色;因为这些水的缘故,尸体的核心温度不能作为判断标准了。现在是早晨九点钟——他肯定昨天晚上就已经死了,很可能已经死了十二个小时以上了。”

    确切地说,是昨天晚上八点四十九——阿尔巴利诺把那把刀捅进诺曼家族的新继承人的胸膛的时刻。这个在审讯室里表现得并不讨喜的男人的眼睛惊恐地睁大了,鲜血从他的胸膛里喷涌出来,全都掩映在模糊的夜幕之下。

    他张开嘴的时候喉咙里发出一串可怖而模糊的咯咯声,他喘息着:“你——你为什么要——”

    啊,他肯定是认出阿尔巴利诺来了,毕竟阿尔巴利诺因为签署文件的事情跟托马斯诺曼搭过话。

    “放心,我绝对不是因为您不肯亲自去法医局签署授权书而谋杀您的。”阿尔巴利诺相当和蔼地回答他,不过鉴于这可能是他这一生中听到的最后几句话,这算不得多令人感激。

    他愉快地微笑,感觉到心脏在欢欣地跳动着。

    “你是一件礼物。”他说。

    哈代警官给阿尔巴利诺和贝特斯腾出空地,好让他们两个跪在地上检查尸体的姿势不那么难受。他看向站在不远处的赫斯塔尔,问:“阿玛莱特先生,您是什么时候收到诺曼先生发给您的短信的?”

    赫斯塔尔往前走了几步,中间隔着好几米互相喊话真的太不礼貌了。他看上去并不畏惧尸体,也不会贸然离太近、破坏证据,于是哈代也就没阻止他。这位律师站定之后检查了一下自己的手机,说:“昨天晚上十点十三分。”

    “有趣,”奥尔加指出,“那个点受害人应该已经死透了,是凶手给你发的短信?”

    阿尔巴利诺从托马斯·诺曼的口袋提掏出了手机,用死人已经逐渐冰冷下去的手指解开了屏锁。他一般喜欢把这些尸体安排在公共场合,展览本就应该让人人都看见。

    但是这次不太方便,他一路跟踪对方在这个庄园约会情人之后才找到机会杀了他,把尸体带回市区的什么湖里安顿下来难度太大了。这次狩猎是一时兴起,稍微仓促了些,现在也就只能凑合了。

    那么,让特定的一个人看见这件作品也不错。当他顺利地从通讯录里翻出那个律师的电话的时候,这样想着。让下一个猎物看见上一个猎物留下的美丽遗骸,这个时候还全然不知自己未来的命运——似乎也足够浪漫了,他可以接受。

    这是一件礼物,对维斯特兰钢琴师来说是如此,对赫斯塔尔·阿玛莱特来说也是如此,一箭双雕的。

    这园丁的嘴角带着一个嗜血的笑容,愉快地按下了发送键。

    赫斯塔尔显然在心里计算了一下时间,然后同意了奥尔加的观点。他皱着眉头说:“如果巴克斯医生没有推断错死亡时间的话,应该如此。”

    “我对这个倒是很有信心,但是我想还有一点。”

    阿尔巴利诺用戴着手套的手指去拨弄死者脚上的伤口,皮开肉绽的部分没有什么血痕,显得格外苍白。他顿了一下,然后同样检查了死者胸口那个吓人的空洞,“——这次的凶手大概不是维斯特兰钢琴师。”

    奥尔加相当笃定地插嘴道:“是‘礼拜日园丁’,对不对?”

    哈代警官失声说:“什么?!”

    因为显然,“维斯特兰市最著名的两个连环杀手先后选了同一对兄弟做受害人”这个猜测比“维斯特兰钢琴师先后杀了一对兄弟”还要更疯一些。

    “你们看,尸体的所有伤口都没有生活反应,显然是凶手杀人之后才把他的肚子剖开又缝上、并且把他钉在木桩上的,这可不像是钢琴师会干的事情,而且这个死者脖子上也没有琴弦勒痕。”阿尔巴利诺说道,“我要把玫瑰花取出来了,贝特斯,搭把手?”

    贝特斯言简意赅地嗯了一声,两个人把湿淋淋的花朵从死者胸口的巨大伤口里挖了出来。当贝特斯把那些红花拿走装袋的时候,阿尔巴利诺伸手往死者胸口的一片血肉模糊中掏了一把。他伸出手来的时候,指尖上沾着点湿润的痕迹:是一些泥土颗粒。

    阿尔巴利诺把那些泥土塞进了死者的胸膛,近乎是靠近心脏的位置,然后开始在上面装饰花朵。这是个技术活,因为到时候他还得把尸体倒挂起来,花束得坚固到能坚持到警局的同僚们把尸体捞出水还不散架才行。

    那些尚未完全开放的花朵鲜红得就像是血,也在比喻意义上确实用来代表鲜血。维斯特兰钢琴师会看见的,他想,然后对方就会理解他在干什么。

    钢琴师是真正喜欢把鲜血弄得到处都是的人,那是他残忍的欲望最直观的表现。但是阿尔巴利诺并不喜欢。

    对方会知道他想要表达的尖锐的嘲弄。阿尔巴利诺微笑着用手指拨弄那些娇艳的花朵,柔软脆弱的花苞拂过他的指尖。

    我读懂你的意思了,那些警局的家伙并没有明白,只有我读懂了——我知道你在表达什么,但是坦然来说我并不欣赏。你把本应属于我的死者浪费了。

    我相信我是更好的。我将把它展现给你看。

    阿尔巴利诺皱着眉头打量着手指上的泥土,似乎没想明白那是什么玩意。他把这些沾血的泥土也装进一个证据袋里,然后继续检查尸体的头部,他观察了那对羊角一会儿,然后哈了一声。

    “怎么?”哈代警官问道。

    “挺吓人的,凶手在羊角底部打了孔,然后用线把这对角缝在了死者的额头上。”阿尔巴利诺垂着头说,他用手指小心地拨开死者的头发,给大家展示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针脚的皮肤,“但是也没有任何充血红肿的痕迹,看上去也是死后缝上的。”

    哈代皱着眉头:“虽然凶手显然没有在活着的时候折磨死者,但是这些细节也和钢琴师的上一个案子太像了。”

    他用相似的针线把羊角缝在小诺曼的额头上,就好像他哥哥腹部的伤痕一般。

    如果平时他的设计中会用到羊角的话,他宁可把死者打扮成潘神的模样。当然,他之前没想到事情会变成现在这样,也没想到自己真能巧到在死者的选择上跟另外一个连环杀手撞车。

    ——不过他喜欢挑战。

    “我看除了礼拜日园丁之外没有什么别的杀人狂会在死人身上插花,”这个时候贝特斯已经回来了,他一边走一边提高声音向其他人指出,“我不知道刚才那些红花是什么,但是死者头上的这些好像是苹果花。”

    也就是这个时候,奥尔加忽然“啊”了一声,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他们看向她的时候,她正怔怔地盯着前方某处虚空,嘴边傻乎乎地张开了。片刻之后,她忽然跳了起来——真的跳了起来,差点踩在了刚挤过来的贝特斯身上。

    “我明白了!”她猛然说道,夸张地挥舞着双手,好像要把她的想法具象化在半空中似的。“托马斯·诺曼的案子确实不是维斯特兰钢琴师干的!应该是礼拜日园丁读懂了钢琴师上一个作品的主题,而想要向他传递一个消息——!”

    “请等一下?!”哈代皱着眉头叫道,他看上去仿佛快要疯了,“咱们是怎么聊到这来的?”

    阿尔巴利诺踉跄着站起来,饶有兴趣地看着奥尔加涨得通红的脸蛋。他的腿已经跪得有点麻了,上面还沾满了淤泥。他一瘸一拐的走过最后一段湿滑的河堤的时候不小心踉跄了一下,还好被站在边上的赫斯塔尔一把扶住了手肘。

    “请小心些。”赫斯塔尔眉头紧锁,不过阿尔巴利诺注意到他其实还是把大部分注意力放在了奥尔加身上。

    而现在奥尔加正狂乱地挥着手:“钢琴师的作品是有一个主题的,但是之前我们都没意识到!不过新闻发布会公布了理查德·诺曼遇害的细节,所以礼拜日园丁读报道的时候肯定意识到了——钢琴师的谋杀案想要表达的主题是‘该隐’!”

    几个人之间寂静了片刻,然后阿尔巴利诺啊了一声。

    阿尔巴利诺说:“我明白了。”

    “那就劳驾你解释一下,我完全没有明白。”赫斯塔尔好像很恼火地哼了一声,这个人肯定把各式各样的冷哼分门别类了,得以用来应对不同的场合。

    “一个曲折的隐喻,”阿尔巴利诺看见奥尔加鼓励地对他点点头,于是慢慢地、思量着开口了,“该隐是亚当和夏娃的儿子,是个种地的,对吧?钢琴师把他打扮成了田间的稻草人,然后在他胸腹的伤口里塞了一把小麦——田里的谷物是该隐丰收之后献给上帝的燔祭,但是上帝没有收下他的祭品,所以他因此嫉妒他的弟弟。”

    哈代警官直直地盯着赫斯塔尔:“上次在审讯室的时候您提到,托马斯·诺曼比他哥哥更有能力,所以他哥哥嫉妒自己的弟弟。”

    赫斯塔尔艰难地点点头,似乎有些吃惊:“是的,这事在他们身边的人之间广为人知。”

    “但是,嫉妒弟弟?”哈代忍不住问,“这就是他的罪行?钢琴师就是为了这种罪行杀了他吗?维斯特兰钢琴师在折磨受害者的时候不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类型吗?”

    “心里的一个念头当然不算真的罪行,但是如果理查德·诺曼曾经把自己的想法付诸行动呢?一场失败的暗杀?又或者,钢琴师觉得理查德·诺曼虽然罪行累累,但是嫉妒自己的亲弟弟才是最大的罪恶?”奥尔加猜测道,“当然,他们两个现在都死了,可能没人能知道真相了。”

    赫斯塔尔皱着眉头,安静地凝视着躺在地上的那具尸体。

    “那用来代替心脏的苹果呢?”贝特斯忍不住插嘴。

    “原罪的象征,我猜。”阿尔巴利诺说,他说出这句推断的时候还盯着奥尔加。对方竟然依然在微笑,眼睛因为兴奋而闪闪发光。

    “人类吃了禁树上的果子,因此就有了罪,之后的一切也就都发生了。拜伦的诗剧《该隐》中不是借该隐之口说出——”

    “‘既然那棵树种下了,为什么不是为他而种?假如不是为他而种,为什么将他安置在树的附近,并且还让树在园子的中央长成最悦目的一棵?’”赫斯塔尔忽然用平缓的语气接上了阿尔巴利诺要引用的后半句,他看上去比刚才更平静了。

    “真令我惊讶啊,赫斯塔尔。”阿尔巴利诺眨了眨眼睛,向他露出一个小小的微笑。

    “我想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奥尔加赞许地点点头,“总之,礼拜日园丁肯定明白了钢琴师的意图,而且他回应了。”

    哈代警官干涩地吞咽了一下,指着躺在地上的、湿漉漉的那具尸体:“所以,礼拜日园丁杀了托马斯·诺曼,然后把他——”

    “把他布置成了‘亚伯’,一个相似主题。”奥尔加轻快地说,“理查德·诺曼的尸体被正着插在苹果园里的木桩上,而他弟弟托马斯则是倒着在水中的木桩上。我猜测礼拜日园丁用水面代指镜面,这样,弟弟的尸体就完全是哥哥的尸体的某种倒影,与他相似却又不尽相同:头上的羊角代表亚伯牧放的羊群,苹果花依然指代伊甸园的禁树;而那些红花和长长的、带着红色花苞的枝条则代表鲜血,该隐杀了亚伯,亚伯的血从胸口的伤口里流出来——”

    赫斯塔尔忽然一把抓住了阿尔巴利诺的手腕,把他的手抬起来一点:阿尔巴利诺的手套上还沾着血迹和一点泥土颗粒。

    “礼拜日园丁把泥土塞进了托马斯的伤口里面,也就是在亚伯的伤口里面,”赫斯塔尔低声说道,深深地看了阿尔巴利诺一眼,“‘地开了口,从你手里接受你兄弟的血。现在你必从这地受咒诅’……”

    “你再表现这么好,恐怕巴特就要雇佣你了。”阿尔巴利诺笑着调侃道。

    “所以这他妈的是什么事?”哈代警官忍不住低吼起来,“钢琴师杀了一个人,我们警方没看出他杀人想要表达的主题,但是礼拜日园丁看出来了——他不但看出来了,他还要同样也杀一个人告诉全世界他看出来了……他到底想干什么?”

    奥尔加干笑了一声,摊开手:“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表示自己赞赏对方的工作?还是想要表明面对同一主题,自己可以表达得比钢琴师更富有美感?或者他就真是只想对钢琴师隔空喊话‘我明白了’?无论如何——他在向维斯特兰钢琴师传递一个消息。”

    她扫视着安静的人群,不知为何,她不似哈代警官那样焦虑。或许,只要你不在乎死去的那些人的性命,就根本不会焦虑,也就跟阿尔巴利诺的内心一样。

    在这方面,赫斯塔尔也是对的,他之前对阿尔巴利诺说过,“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所代表的意义并不相同,眼前这个——对我而言没什么意义。”

    奥尔加轻松地耸耸肩膀,为这些游荡在维斯特兰市里某个阴暗角落的疯子们盖棺定论。

    她说:“显然,维斯特兰市最可怕的两个变态杀人狂,开始注意到对方了。”

    注:

    [1]本文时间线是216年,所以文中出现的都是216年前上市的车型。

    文手本来想让赫斯塔尔开劳斯莱斯库里南,可惜那款SUV218年才上市,只能让他开魅影了(虽然我其实还是想让他开大车)。这辆车的发售价差不多21.万英镑左右,奢侈的有钱人。

    而阿尔巴利诺开的那辆红色的雪佛兰跑车,其实是第五代雪佛兰科迈罗——就是《变形金刚》电影里大黄蜂那个车——售价差不多三万美金,相当艰苦朴素、宜室宜家。

    qq7724682

    整理78

    221--2

    2:6:48

    献给珀耳塞福涅的告白

    1

    对于A&H律师事务所的律师们来说,这个律所的合伙人之一赫斯塔尔·阿玛莱特是个传奇般的人物。

    毫无疑问他算得上是面貌英俊年轻有为,虽然道德观念存疑——对于在知道他是个黑帮律师的情况下还愿意去他的事务所里就职的人来说,讨论他的道德观念本就没有意义——但是不管怎么说,在周日早晨目击了一起可怕的谋杀案的人里面,阿玛莱特先生肯定是周一去上班上得最镇定的人之一。

    礼拜日园丁的谋杀案刚过了一天,正是人们谈论这个案件谈论得最热火朝天的时候。A&H律师事务所的午休时间,站在赫斯塔尔办公室的落地窗前看出去,就可以看见门前蹲着一群记者,试图拦下从办公室出门的每一个人。

    也就是这个时候,敲门声迟疑地响了起来。

    进门的是赫斯塔尔的秘书艾玛,这个漂亮的金发姑娘坐在赫斯塔尔办公室门外的那个隔间里,为他挡下了每个记者想要采访的电话。现在她的面色疲惫,显然在休息时间吃她那食之无味的三明治午餐的时候蹭掉了一点点口红,现在还没来得及补上。

    “阿玛莱特先生,”她皱着眉头说,“前台打电话来说有个人在楼下找您。”

    “不是混进来的记者吧?”赫斯塔尔皱着眉头问道。

    艾玛摇摇头:“不是的,他说他是法医局的人,名叫阿尔巴利诺·巴克斯。”

    面对这种事,就算是赫斯塔尔也怔了一秒钟,他是在是想不明白那个总是笑眯眯的法医来找他做什么。那个笑容令他感觉到不舒服,虽然它看上去足够温暖;但是他很确定,藏在这层近乎人类的温柔外皮下面的是狼的笑容。

    但是他没什么别的选择,他明智地没有把法医局的首席法医官晾在门外,以后他们上庭的时候,还少不了要跟这个人打交道呢。所以他只能疲惫地说:“让他进来吧。”

    几分钟之后,阿尔巴利诺就进来了。他看上去不是那种喜欢穿西装的人,来的时候也就套着休闲夹克和牛仔裤,在这个全是穿着西装的律师的漂亮写字楼里格格不入——要知道,这里随便一个人的领带都可能比他的全套衣物要更贵。

    但是那根本不重要,他有着漂亮的栗子色卷发和温柔的薄荷绿的眼睛,是笑一笑就可以把艾玛那种小姑娘迷得神魂颠倒的类型。

    但是既然赫斯塔尔本人不吃这套,就冷冰冰地看着这个人拎着个手提袋,跟法医局不用上班一样地晃悠进来。在对方开口之前,他抢先问道:“是哈代警官又需要我做笔录吗?”

    “我来的理由和门外那些守了一早晨的记者的理由是一样的。”阿尔巴利诺歪了歪头,就好像好奇的水鸟那样看着赫斯塔尔。

    赫斯塔尔说:“我能请你出去吗?”

    “不!”阿尔巴利诺笑了起来,眼角因为这个动作挤压出几道迷人的、浅浅的褶皱,“你看,事情是这样的:礼拜日园丁从来不联系任何人,他跟钢琴师不一样,不会给警方发什么挑衅的信息。他从来把自己的作品展示在公共场所,让被随机选择的行人发现他的作品——但这次不一样,他用被害人的手机发了短信,他选择让你发现那具尸体。”

    “这说明什么?”赫斯塔尔尖锐地问道。

    “谁也不知道,除了礼拜日园丁本人。”阿尔巴利诺笑了笑,实际上显得并不忧虑。“但是显然,外面那些记者觉得这说明你对园丁来说十分重要,巴特也担心你在这个案子里扮演了一个你自己都不知道的重要角色。说真的,维斯特兰市警察局的人担心你。”

    “但是按现有的证据,他们并不足以为我申请人身保护令之类的。”赫斯塔尔指出。

    “正是如此,所以巴特建议我们这几个跟进这个案子的人有时间多关注你一点,以免你真的被礼拜日园丁绑走了我们都不知道。”阿尔巴利诺微笑着说,“所以我来跟你吃午饭了,法医局离你的事务所挺近,我想我有足够的时间在午休结束之前赶回去。”

    赫斯塔尔不可置信地盯着对面这个笑眯眯的人,他这张不经常表露情绪的脸上肯定有一瞬间有一丝近似于“我做错了什么要受这种罪”的表情闪过。他微微提高了声音:“巴克斯医生,你不觉得你在决定跟谁吃午饭之前,应该先通知那个人一声吗?”

    “要是我提前跟你说了我想干什么,你还让我进来吗?”阿尔巴利诺问。

    ……这倒是。

    所以,饶是赫斯塔尔也卡了两秒钟,然后他无奈地挥挥手:“无论如何,你可能选择在午休时间来全市唯一一个没有真正的午餐吃的地方了,整个办公楼的人中午几乎都靠楼下自动贩售机里的东西凑合的,干我们这一行的没有多少休息时间。”

    “实际上,干我们那也是,而且没人会想从腐败尸体解剖室对面的贩售机里买方便食品吃。”阿尔巴利诺坦然地回答,“但是,以做你这个职业的人的薪资来说,这样度过午餐时间也有点太惨了。”

    “想要做好一份工作,难免会牺牲很多时间。”赫斯塔尔不置可否地回答。

    阿尔巴利诺笑了笑,他在手提袋里摸索了一阵,然后把几个保鲜盒在赫斯塔尔的桌子上一字排开,然后自顾自地说:“所以我一般是自己带午饭去法医局。”

    赫斯塔尔看阿尔巴利诺的表情就好像对方是一只不小心跑到州际公路中间的麋鹿,永远也逃不脱最后被车撞飞的命运。

    那几个保鲜盒里装的是被切成整齐的三角形的三文鱼三明治、切成块的几种水果还有被纸巾包起来的几块松饼。阿尔巴利诺跟没看出他的表情意味着什么一样,把手里的两个盒子推到他面前:“我准备了你的那一份。”

    赫斯塔尔定定地盯着他:“阿尔巴利诺,我们上次讨论过了,你与别人相处的时候距离感确实有些成问题。”

    他们两个才见过两面,是怎么已经发展到可以让对方给他带午饭了的?而且这个人冲进他的办公室之前甚至都没想过跟他说一声。赫斯塔尔讨厌超出控制的事情,尤其涉及到这个他一共也没相处过几个小时的法医——对方的绿眼睛里有些东西,总让他格外感觉到警惕,甚至比面对巴特·哈代警官的时候还更强烈些。

    阿尔巴利诺耸耸肩膀,露出一个小动物似的受伤的微笑来,估计是装的,就为了激起别人的同情心:“或许确实如此,但是实际上我认识的大多数人都挺享受这一点的。”

    “可能是因为他们看在你有个漂亮脸蛋的份上。”赫斯塔尔指出,“或者他们干脆想泡你。”

    “你要是用好听一点的话恭维别人‘你魅力无限’就更好了。”阿尔巴利诺笑了一声,“你到底要不要吃饭?不要我就去跟坐在你办公室外面的那位甜蜜的艾玛小姐分享了。”

    ——所以,不知道这么的,他们两个最后坐在办公室侧面的小桌边上把午饭吃完了。赫斯塔尔的办公室很大,摆在落地窗前的那组沙发椅简直像是柔软的云朵,虽然其实从来没人在这个位置休息过,考虑到赫斯塔尔的客户们的……职业,他们可能更倾向于在自己的地盘上见自己的律师。

    这个声名狼藉的律师的办公室简直是强迫症患者的最佳归处:所有的东西看上去都一尘不染的,画框和书籍摆放整齐,桌子上每一样办公用品都和桌子的边缘平行,看上去不近人情到像是设计师刚打理出来的设计样板,而不是有一个人一天至少待八小时的地方。

    只要待在这样的室内,就会让人觉得把食物残渣掉在地面上绝对是一种罪过,并令人根本不敢在这样的空间里提出有关吃东西的提议,但是阿尔巴利诺显然没有被这种无形的可怕氛围打倒,他在沙发上好像坐得挺开心的。

    而赫斯塔尔也得承认,虽然这顿午饭没什么技术含量,但是阿尔巴利诺做的东西还是挺好吃的。而且显然他切水果的刀工非常好:这也不奇怪,反正从赫斯塔尔在法医局的见闻来看,这个人切人的水平也相当高。

    “所以你们现在就这么决定了吗?”他们吃掉最后一点甜点的时候,赫斯塔尔问,据阿尔巴利诺说松饼也是他自己烤的。“轮流来看我有没有被礼拜日园丁杀掉?”

    “只是一种担心,按照他作案的时间间隔,他可能不会很快就要杀你。”阿尔巴利诺耸耸肩膀,脸上挂着一个奇异的笑容,“但是毕竟他只发短信给你了,这很罕见,巴特担心他会再次联系你。”

    “他再联系我,我会报警的。”赫斯塔尔指出。

    “如果是拿着刀藏在你床底下那种‘联系你’呢?总之谨慎一点总没有坏处。”阿尔巴利诺吃完最后一点松饼,下意识地舔了一下指尖。然后他好像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了,不好意思地向着赫斯塔尔笑了笑,“我们有时间就会过来看看的,但巴特和贝特斯那边八成抽不开身,你可能还是见到我和奥尔加会多一些。”

    “那我可能更宁可和莫洛泽小姐打交道。”赫斯塔尔不吝于把那种自鸣得意的讥讽挂在脸上,虽然他显然刚吃了人家准备的午饭。

    阿尔巴利诺哈了一声:“虽然我承认奥尔加是长得够漂亮,但是你跟她相处起来就会发现她可烦人了——真的、非同一般的烦人,你可不要被表象迷惑了。”

    “那你呢?”赫斯塔尔审视着他,忽然问道,“你被什么部分迷惑了吗?我不觉得我有什么足以引起你的注意的地方。”

    “是灵感,我的缪斯女神给了我形而上的指引。”阿尔巴利诺甜蜜蜜地、模棱两可地说道,“我出现在这里是为了熟悉你,因为只有等我熟悉了你,我才能彻底明白你应该在的位置。”

    “你最好不要给我留什么位置,一般的执法人员都很讨厌我这种人。”赫斯塔尔嗤笑了一声。

    阿尔巴利诺毫不在意地耸耸肩膀,舒服地陷进那张沙发里去,表现出要跟这个舒适的布艺沙发融为一体的决心:“我不是执法人员,况且,我当法医只是因为我喜欢这份工作而已。”

    赫斯塔尔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我既然没什么维护正义的天真冲动,那么也不会因为你在做的那些事情感觉到太大厌恶。”阿尔巴利诺微笑着,“阿玛莱特律师,您为被告人辩护的时候,一定曾令很多无辜的人心碎吧?”

    “这听上去是个挺感性的指控。”赫斯塔尔慢慢地说道。

    “……感性。”阿尔巴利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去法医局签署授权书那天我就想问了,你对你所做的这些事情根本没感觉,对不对?”

    他记得这个人凝视那具尸体的眼神,而死去的那个人甚至是他服务了许多年的雇主。

    赫斯塔尔看着他,好像想要回答些什么,但是他很快被打断了:在他的嘴唇尚未张开的那一刻,他们就听见办公室外面传来了一声枪响。

    那声音实在是太近了,显然是根本是近在眼前。办公室外面的某处掀起了一阵混乱的尖叫声,也就是在同一刻,他们两个人几乎一起跳了起来。

    “我猜你肯定没有枪对吧?”赫斯塔尔问道。

    “我是个法医,又不是个警察。”阿尔巴利诺皱着眉头回答,“我就算有持枪证也不会每天带枪上班的。”

    不过现在说什么也晚了,他们两个已经一起冲出了办公室,可怜的艾玛整个人缩在办公室外面隔间的挡板下面瑟瑟发抖,虽然阿尔巴利诺以他的经验估计,如果真的有枪手冲进来,隔间那个挡板根本也不堪子弹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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