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一个黑帮律师,阿尔巴利诺轻轻地哼了一声,这产业在维斯特兰市还是挺发达,毕竟这个城市的黑帮数目庞大到在全国也数一数二。有无数律师冒着被敌对帮派背后捅刀、被暗杀、被落井下石的风险把自己的客户用巧舌如簧为武器从牢狱里解救出来。虽然很多有正义感的人觉得这一行很令人不齿,但是那也确实赚得很多。阿尔巴利诺没什么正义感——如果他有正义感的话,他对自己业余爱好的选择定然会有所不同——他对于黑帮律师这个职业没有什么道德上的困扰,只是感觉对方实在是在对客户的选择上没什么品位。
毕竟,不是所有黑帮都跟《教父》电影里那样文雅的,有一大部分黑帮靠毒品和卖淫这种肮脏行业谋生,有的黑帮是从监狱那种充满暴力和鸡奸的地方发展起来的,而有的黑帮——不必多说,看看托马斯·诺曼那个德行,跟他打交道肯定麻烦极了。
但是除此之外……
现在,那个律师正在说:“我跟他预约的见面是下午三点钟左右……不,我不能告诉您我们到底在谈什么,这是对于客户的保密原则。除非您能带着搜查令去我的事务所——”
除此之外,那个律师的音色照实说十分低沉悦耳,琴弦一般微弱地共鸣。阿尔巴利诺的手指无意识地磨蹭过干净得仿佛并不存在的玻璃,就按在对方面颊的位置。
肯定是长年累月的律师工作给对方的脸添上了这种冷漠尖锐的色彩,这种冷酷常年蜷缩在他眼角和眉心的细纹里,驻扎在他不笑的嘴唇上。阿尔巴利诺对“美”这个词有敏感的体味,所以他得说:这个律师本身有一张英俊的脸,但是他从内而外辐射出的那种强硬气质把这种英俊埋没了,就如同抹香鲸吞噬海里的浮游生物一般。
后果就是,或许阿玛莱特律师看上去确实威严,但是也让别人完全忽视了他的长相;在他一靠近的时候就不由自主地打起十二分精神应付,生怕这人会把你作为他不择手段的博弈里的牺牲品。
这位律师说不准也为这种事情困扰着,或者说他的这种特质至少影响了他的生活:他的手指上没有婚戒,估计生活中也只拥有一堆尔虞我诈的工作伙伴,对谁都不能敞开心扉。对于他的个人条件和财富来说,可能有点太可惜了。
——他的眼睛倒是一种相当明亮的蔚蓝色,蓝得就好像是一种讽刺。
阿尔巴利诺想着……或许,当这种人闭上眼睛、当他的灵魂从躯壳里飞走之后,人们才能终于忽略这种发自他的本性的气质。当气焰和生命被最可怕、最不可抗拒的方式彻底扑灭,观众才能透过那些毫无意义的品德评价和趋利避害的无聊本能,真正看一看他的脸。
忽视美绝对是一种罪行,而阿尔巴利诺·巴克斯从来不介意帮人们睁开眼睛。
“理查德恰好对我提到当天晚上没有什么额外安排,这种情况下他应该留在他自己的私人别墅中……”
这位阿玛莱特先生的金发里混杂着数目相当的银丝,在审讯室明亮的灯光之下闪闪发光,显然是大多数女孩会喜欢的那种“成熟男性”的鲜明代表。阿尔巴利诺站在没有开灯的走廊里琢磨着,那些发丝的颜色适合在背景里衬托些有白色纹理的植物。
心叶牛舌草和白色半边莲,大戟属“烟雾钻石”和白色的夏季金鱼草;这无情的身躯本应安置心脏的空洞里面安放一束百合花用作反讽,或者是水仙花:一个那喀索斯式的比喻;尸体褪色成惨白的肌肤上衬托着银瀑马蹄金的缠绕的枝叶,做他的棺椁和眠床。
——在月光之下,这所有的一切都会在黑夜里覆盖着一种如霜的白色,看上去好像闪闪发光的月光花园。
他盯着对方的面孔愣了一会儿,然后觉得这个灵光一现的想法竟然还不错。对方的嘴唇张张合合,哈代警官的笔在本子上记了不少行笔记,显然阿尔巴利诺一个词也没听进去。
阿尔巴利诺当然会想杀了这个跟他只有一面之缘的律师,对他这样的人而言,这也不算是什么奇事。实际上他就是这样的人——想做就要去做,随心所欲地换不同的床伴也好、开着对法医来说过于张扬的车去案发现场也好、甚至是救人或者杀人也好,这都是一回事。
但是不行——他善于应对灵感之神忽然造访,人在这个时候总有点蓬勃的表达欲,但是不行。维斯特兰钢琴师杀了理查德·诺曼这事还没算完,他得先给那个目中无人的杀人狂一个教训,然后才能开始仔细构思自己的新作品。
等待也是一种美德,急急忙忙地开始自己的工作,事情总会以不幸收场。
阿尔巴利诺默默在心里把这位赫斯塔尔·阿玛莱特记在了自己心中的那个记事本上,就排在待办事项的第二条。
至于维斯特兰钢琴师——他心中有一个计划。
[2]匡提科:在本篇中指弗吉尼亚州匡提科美国海军陆战队基地中的美国FBI国家学院,FBI特工培训所在地。
此外,FBI行为分析部(BAU)也在匡提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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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那么,您的两位雇主之间关系如何呢?”哈代警官问道。
赫斯塔尔·阿玛莱特双手十指交叉,安静地搁在桌面上,看上去比大部分坐在这个位置的人都要镇定的多。
不过话虽如此,这个情节对他本人来说也算是很新鲜——他最常做的工作其实是气势汹汹地冲进这样的审讯室,指使自己被拷在桌子上的委托人应该说什么不应该说什么,像现在这样被别人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真是罕见。
在他沉默期间,哈代警官问:“这方面也不能说吗?”
“……倒也不是,我在想用什么词描述他们两个之间的关系比较准确。”律师沉吟道,“您已经询问了不少潜在的证人,应该听说诺曼兄弟的关系实际上并不和睦。”
哈代警官点点头。
“他的那些手下们不会对您细说,但是实际上,造成这些不和睦的主要原因是——他们两个的能力相差很大。理查德要做家族产业的领导者,因为他觉得他是大哥,但实际上弟弟的能力更出众一些……”赫斯塔尔若有所思地说道,“这是他们两个都不愿意承认的:弟弟嫌哥哥不够格,而哥哥……虽然他不会说,但是我想他嫉妒托马斯。”
“您对您的雇主真是直言不讳。”哈代警官谨慎地说。
“他们两个之间积怨已久,而我想尽量对您诚实。”赫斯塔尔平静地表示,“况且,虽然您显得对他们的兄弟关系很感兴趣,可实际上也不真的认为托马斯是凶手,对吗?——您怀疑凶手是维斯特兰钢琴师。”
“我可没有这么说。”哈代警官微微地挑眉,毕竟,他们还没开新闻发布会呢。
“我的委托人死在了荒郊野外,还被人恶趣味地插在了一根棍子上。”赫斯塔尔伸手点了点放在靠近哈代警官那一侧的桌子上的那几张尸体照片,尽管是全景,那尸体看上去还是特别狰狞,“这可不像是托马斯会干的事情,他就算是真想杀他哥哥,也会选择一枪爆头那种简单方法的。但是钢琴师会干这种事。”
对方这种实事求是、无动于衷的语气令哈代警官有点生气;况且,赫斯塔尔的声音里流露出一丝伪装得当的轻蔑来——哈代熟悉这种表情,就是那种“因为你们办事不利没有抓住凶手,所以又有人死了都是你们的错”的表情。
他再一次开口的时候声音也更冷而严厉了一些,黑帮律师都是混蛋,哈代忍不住这样想。他皱着眉头说:“阿玛莱特先生,您也知道钢琴师是怎么选择受害人的,您是想要暗示您的委托人有罪吗?”
“在法庭不认定他有罪的情况下,他就是个无辜的人,钢琴师的个人意见算不得什么。”赫斯塔尔的嘴角拉扯出一个轻微的笑容,“至于理查德到底干过什么,您如果能带着搜查令去我的办公室,我就会一五一十地告诉您。”
他当然知道哈代警官不能——现在种种迹象都表面凶手是钢琴师,如果不能证明钢琴师和诺曼兄弟的产业有直接联系,哈代这辈子都不可能说服法官签发搜查令的。
哈代恼火地看着手里凌乱的笔记,到目前为止实在没有什么新收获:理查德·诺曼的仇人有一大票,又喜欢独来独往,他死亡前一天跟赫斯塔尔开了个短会,然后去幽会了自己的一个情人,自此之后就消失在了每个人的视野里——那个时候才晚上六点多,如果他十点遇害,没人知道他后来的三个小时中在那里。
或许,哈代警官又一次不得不承认他们追查的线索中断了——就好像面对维斯特兰钢琴师和礼拜日园丁的第无数次调查一样,这样的场景熟悉得令人感觉到恼怒。赫斯塔尔显然决定在这个时候火上浇油,这个男人短促地点点头,说:“所以,哈代警官,如果我们中间没有人被正式拘捕,我就得离开了——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我与诺曼兄弟签订的各种协约可能得进行一些……变动。”
他含混地比了个手势,哈代没仔细问,反正,诺曼兄弟的势力内部最近得出现一阵大变动了,托马斯肯定会想办法剪除他哥哥的势力,更不要说那些虎视眈眈的其他黑帮……最近维斯特兰市警察局有的要忙了。
哈代就坐在原地,看着这位律师冷静到几近面无表情地从审讯室里走了出去,一边走一边近乎强迫症地下意识整理自己的袖扣,警察局这种环境对这种人说不定难熬极了。
而另一边,赫斯塔尔刚出了审讯室,就被另外一个人拦了个正着。
拦住他的是一个看上去三十多岁的年轻男性,有着一头漂亮的栗子色鬓发和一张讨喜的面孔,在这帮心力交瘁的警察之中带着那种仿佛对周遭氛围满不在乎的懒洋洋笑容。这个男人语气轻快,向他伸出一只手:“阿玛莱特先生?”
“您是?”赫斯塔尔谨慎地问道,没有握他伸出去的手。
对方好像也不是很介意,只不过笑眯眯地把手收回去了:“我是法医局的阿尔巴利诺·巴克斯医生,负责这次案件的尸检工作。您应该知道,出现了这样的谋杀案之后,受害者家属需要去法医局签署一些知情同意书和授权书——”
他顿了一下,做了个表示无奈的手势。虽然赫斯塔尔有一种奇怪的直觉,他做这个动作只是为了让自己显得更平易近人一些,而不是他真的为这件事感觉到无奈。
“刚才小诺——啊,托马斯·诺曼出来的时候我也问过他了,”巴克斯医生脸上的笑容纹丝不动,“他说,您可以全权代替他签署那些文件。”
“我想我的雇主只是不想在这些事情上浪费时间,我们前期签署的协议里赋予了我在他的授意之下代他处置一些财产的权力。”赫斯塔尔平静地说,显然对托马斯·诺曼做出的这个选择并不出乎意料。
——虽然就看托马斯离开的时候那种得意洋洋的劲儿,他很可能是回去跟他的那些狐朋狗友大肆庆祝自己的怂包哥哥的死亡了。
巴克斯医生脸上的笑容似乎更大了一些:“如果您所说‘浪费时间’是指处理诺曼先生唯一的哥哥的死亡相关事务,而‘财产’指的是理查德·诺曼先生的遗体的话,恐怕确实是这个意思。”
“死尸和活人的意义截然不同,显然对我的雇主来说,活生生的他哥哥和死去的他哥哥不值得他给予相同的对待。”赫斯塔尔用一种相当正的语气说道,“巴克斯先生,那么我们走吧。”
“别——叫我阿尔巴利诺,请。”当他们两个沿着走了快步离开这栋建筑物的时候,法医又说道,“或者叫我阿尔,如果您愿意的话。”
“阿尔巴利诺。”赫斯塔尔从善如流地说,显然有意无意地忽略了阿尔巴利诺后半句要求,这一点也不出预料,他看上去也不像是会用昵称称呼别人的那种家伙。“以媒体对于钢琴师的狂热态度来说,我们一出门就会遇到一大批记者,等着采访参与破案的人员——尤其是法医局的首席法医官这样的人。”
阿尔巴利诺看了他一眼,绿色的眼睛里闪动着一些愉快的亮光:“哈。”
“我当然认识您,”赫斯塔尔平静地回答,“我曾旁听过不少凶杀案的庭审,您上庭作证的时候那些绝妙的证词给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
阿尔巴利诺稍微挑了一下嘴角:据他所知一群被告人的辩护律师讨厌他讨厌得不行,反正他回答辩方律师的问题的时候,总有些人觉得被他嘲讽了。
而这个时候他们已经走到了警局的前厅里,透过玻璃门可以看见外面拥挤着的记者和摄影师,有无数闪光灯星星一般闪烁,显然“钢琴师屠杀有罪之人”这种案件够让他们兴奋了。
“也许他们确实想听负责本案的法医说点什么,”阿尔巴利诺微微一笑,“反正,法医只要会说‘无可奉告’就行了。而您呢,阿玛莱特先生,可得谨慎言行:您出现在这里,一定会令人怀疑案子跟诺曼家族兄弟阋墙有什么关系的。”
赫斯塔尔向阿尔巴利诺的方向微微扭头,正好看见对方嘴角挂着的那个混合着讥诮和调侃之意的奇怪笑容,赫斯塔尔轻轻地啧了一声。
然后他们推开门,走进一片闪烁的灯海,记者们向着他们的方向蜂拥而来。
法医局的停尸间没有什么特别浓重的臭味,尽管有些尸体被推到这里的时候确实已经高度腐败了,但是不断运作的排风扇很快会把那些臭气排出去。而已经被冷藏在停尸柜里的东西——说白了,当它们失去灵魂之后,就只是肉而已。
阿尔巴利诺拉开了其中一个停尸柜的门,把里面的尸体拖出来,理查德·诺曼就躺在这里,嘴唇和眼睛上的缝线被拆掉以后更显得面目狰狞。程序上总要求来法医局签署这些文件的人当面确认尸体,程序就是程序,虽然总是对受害人家属并不友好。
而赫斯塔尔·阿玛莱特是少有的进入这间停尸间以后还显得毫不在乎的人,他毫无波澜地盯着死人惨白的面孔,说了句“就是他”以后就麻利地就着一直拿在左手里的、阿尔巴利诺递给他的那个记事板签完了那几份授权书。
阿尔巴利诺接过对方递过来的文件和签字笔,心里琢磨着这个人可能一直就是这种鬼样子:跟自己的客户保持着这类冷漠的合作关系,加班到深夜之后就回到自己空无一人的豪华公寓之中。
他一只手把停尸柜门推回去,另一只手拿着签字笔和板子,然后意料之外地听见赫斯塔尔问道:“他是怎么死的?我看他身上有许多伤口。”
阿尔巴利诺要笑不笑地看向对方,他可没想到赫斯塔尔会对这个感兴趣。
“以防等我待会去见托马斯·诺曼先生的时候,他会想问。”赫斯塔尔坦然地回答。
“我怀疑这点,您的雇主看上去只对他哥哥死了这一事实本身感兴趣。”阿尔巴利诺终于真的笑了起来,他耸了耸肩,确认停尸柜确实锁好了——不会有尸体坐起来从里面爬出来的,但是之前真的出过有实习生乱动尸体导致证据被污损的情况——然后把手里的文件和记事板放在了停尸间的唯一一张桌子上。“不过我乐意满足您的好奇心,反正,我能告诉您的部分稍后哈代警官在新闻发布会上也会说的——而您会发现,我对任何不会在这地方哭起来或者吐出来的人几乎都是有求必应的。”
这位法医依然笑眯眯的,像是猎豹一般动作轻快地围着赫斯塔尔转了半圈,从背后几近无声地逼近了他。
“那位凶手,从身后接近了您的雇主。”阿尔巴利诺说道,他猛然伸出一只手去,从赫斯塔尔的背后虚虚地用右手扣住了他的咽喉,手指蜻蜓点水一般擦过了他脖颈的皮肤,他能感觉到这位律师在这一瞬间狠狠地僵了一下,然后又用一种非人的意志力强迫自己放松。“从背后掐着他的脖子限制住了他的行动,诺曼先生脖子上除了勒痕之外还有些约束伤,足以说明这一点。”
阿尔巴利诺左手里拿着那支笔,用它轻轻地戳了一下赫斯塔尔的左手手臂:“然后,凶手用一针放倒了他,把他带到了案发现场。”
赫斯塔尔静静地吞咽了一下,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别的什么,阿尔巴利诺能感觉到他的喉结贴着自己的掌心上下移动的那一瞬。
“您的雇主可能因为药物作用失去了大部分反抗能力,但是这个时候依然活着。”阿尔巴利诺继续说,“如您所见,凶手用针缝上了他的双眼和嘴唇——”
他的声音微妙地停顿了一瞬,这让赫斯塔尔简直怀疑这个家伙会伸出手去碰他的眼睑和嘴唇,但是阿尔巴利诺并没有。他顿了顿,然后手指往下挪,停在了赫斯塔尔腹部上方一点的位置。
“然后他把您的雇主穿在了木桩上,削尖的木桩从背后穿过,伤到了一点脊椎,穿过了一部分胃,从这里穿出。”他的手微微施加了一点压力,手指压在那些肯定很昂贵的西装布料上面。“您的雇主依然清醒,血从伤口流进他的胃和腹腔里,一部分胃酸开始侵蚀伤口的血肉,在他死前这段时间里,一直能感受到血沿着食道往上反的感觉——但是他吐不出来的,对吧?他的嘴被缝上了。”
律师的呼吸听上去重了一些,不过他既然没有挣扎开,阿尔巴利诺也就没有把手拿开。很多人谴责过他像狩猎者玩弄猎物一般的本性,但是他未曾在乎。话又说回来,眼前这位赫斯塔尔·阿玛莱特说白了也确实是他选定的猎物,只不过猎杀尚未开始罢了。
“然后,凶手用一把利刃把他开膛破肚了,从胸膛刺入,一路用力向下拉,直到腹部。”阿尔巴利诺的声音又低又轻,他伸出另一只手,也就是维斯特兰钢琴师握刀的左手,以手中那支笔为利刃,从赫斯塔尔的胸口往下轻轻地拉出一条直线。
那是只钢笔,冷冰冰的金属笔盖之下就是尖锐的笔尖,赫斯塔尔几乎是背对着他被他圈在手臂之间,如果他愿意的话可以用这支笔捅进对方的喉咙——夺取一个人的性命又是多么容易啊。
简单,轻易,且毫无意义,只不过是肉而已。
从这腐朽的躯壳里诞生的其他东西才是美的。
“他为什么要剖开受害者的腹部?”赫斯塔尔问道,他的声音在这种情况下听上去还是不慌不忙的,只是好像压得更低了一些。
“因为那痛苦,残忍,他从这样的行为中得到无上的快乐;他在这样的时刻感受到了控制权,那令他感觉到安全。”阿尔巴利诺轻松地吐露真相,手指再一次挪回了赫斯塔尔的颈部,对方的肩膀的肌肉在他的手指靠近那些皮肤的时候不受控制地绷紧了,脉搏在他的指尖之下鲜活地跳动着。“他在这个动作里寄托了他的故事主题,给他隐喻的礼物包装了一个血肉模糊的漂亮外皮——我可以理解,虽然我不能说我很欣赏。”
他放任自己的手指在对方的脖子上停留了几秒钟,在脑海里丰富着就这样掐死对方的幻想。创作欲令他的手指发痒,但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用钢琴琴弦勒死了死者,如他往常会做的那样;然后把手埋进你的委托人还温热的胸膛里,撕扯出他的心脏。”阿尔巴利诺这样为这个故事收尾。
而赫斯塔尔灵巧地转身,从他的手臂之间抽身而出,这个男人面色平静,好像既没有被吓到也没有感觉到冒犯。但是当他抬起头看阿尔巴利诺的时候,阿尔巴利诺看见他的蓝色眼睛里有一道极亮的光一闪而过。
“真是令人印象深刻的解说。”他这样干巴巴地说,再一次去整理自己的衬衫袖扣,虽然衬衫根本被淹没在大衣和西装下面了,连一点布料边角也看不见。“实际上,过于细致了,你不是说法医只要会说‘无可奉告’就行了吗?”
“可您不会把这种信息卖给记者,对吧?”阿尔巴利诺愉快地回答,那双狼一般锐利的绿色眼睛紧紧地锁定着他,“那听上去可没什么职业道德,况且,如果您真的把这些消息透露给记者的话——我会知道的。”
他说的最后几个字似乎意味深长,赫斯塔尔假装吃惊地挑了一下眉:“我希望这不是个威胁。”
“但是您看上去也并不担心。”阿尔巴利诺轻松地耸耸肩,“实际上,对于一个刚看完一具变态杀人狂制造出来的尸体的人来说,您看上去真是太镇定了。”
“正如我之前所说,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所代表的意义并不相同,眼前这个——对我而言没什么意义。”赫斯塔尔冷静地点点头,似乎也不在乎他现在的发言以一般人的道德观念来看有多么不妥当。
他说完这句话,可能是嫌自己和阿尔巴利诺之间的距离还是太近了,就流利地向后退了一步,进一步拉开了他们之间的距离,并且指出:“没有人指出你与别人相处的时候距离感似乎有些成问题吗?”
“大部分人都不在乎。”阿尔巴利诺笑眯眯地回答,颇有暗示性地、愉快地眨了眨眼睛,“说实在,他们求之不得。”
赫斯塔尔终于皱起眉头来,这表情看上去真是令人愉快:“你是在跟我调情吗?”
“我在做一些于我而言不可或缺到如同盐和面包的事情,”阿尔巴利诺继续保持微笑,把嗜血的假面隐藏于其下,依然天衣无缝。“至于调情——至少不是今天,也最好不要在这里。停尸间的味道可不怎么好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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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斯特兰钢琴师再一次作案之后,各种媒体上着实热闹了一阵。
虽然维斯特兰市是一个拥有至少两位变态杀人狂的城市——至少两位,毕竟这里治安这么差,谁知道是不是还有个连环杀手一直坚持把自己的受害者挫骨扬灰,导致从来没有人发现过他呢?——但是公众显然对钢琴师更感兴趣一点。
阿尔巴利诺对媒体的这种倾向心知肚明,要是让他评价,他就只能说:“我知道你们为什么这么想,但是那么做真的很没品味。”
这些人之所以对维斯特兰钢琴师这么感兴趣,主要是因为他选定的受害者都不是什么好人,自认为无罪的人只要感觉这种可怕的遭遇不会降临在他们的身上,就会对这样的事情津津有味起来。
如果说面对礼拜日园丁,他们还会担心突然被一刀割喉然后眼睛里被种满大丽花的结局会降临在自己身上,面对钢琴师他们就全无这种顾虑了。凶案发生了好几天,钢琴师占据了报纸整整三天的头版头条,现在还有一群人在社交媒体上争吵钢琴师到底是不是义警——拜托,怎么会有义警会把活人挂在木桩上开膛破肚啊?
星期日的时候阿尔巴利诺在法医局加班,他手头上积累了好几件非正常死亡的尸体要处理,大部分是自杀、车祸或者嗑药过头之类。当他在解剖室里给尸体开颅的时候,在他身边帮忙的实习法医还兴致勃勃地谈论维斯特兰钢琴师的问题:显然在八卦这种事情上,就算是法医也不能免俗。
“他肯定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那太可怕了。”法医局的实习法医汤米说,这个满脸雀斑的红头发年轻人夸张地打了个寒战,“咱们都听过FBI的讲座,不是吗?那种只有把器官从受害人体内扯出来才能勃起的疯子——”
“我很确定当时FBI的讲座不是这么说的,汤米。”阿尔巴利诺哭笑不得地说道,把手里的骨锯递给汤米,示意对方把躺在解剖车上的这具尸体的头盖骨打开。汤米操作的时候轻车熟路,空气中都是锯骨头的时候飞扬的骨沫的奇怪味道。“维斯特兰钢琴师是很复杂的,他们只不过是推测他是个虐待狂杀手,一切在他被捕和接受详细的心理测试之前都没有定论。”
在好多年前,维斯特兰钢琴师刚开始作案的时候,FBI确实曾经派探员和侧写师来协助过调查,来过好多次,持续了好几年,但是依然一无所获。在巴特·哈代接手钢琴师的案子之后,FBI的人不再经常来了。可能无论是维斯特兰市警察局还是联邦警察最后都发现,没有人能比哈代干得更好,也没有人能做得更差——无论如何,一切都没有意义。
汤米拎着骨锯,看着阿尔巴利诺把死者的脑子倒进一个器皿里,孩子气地噘着嘴摇了摇头:“等着看吧,我打赌钢琴师有勃起障碍——如果有人能抓住他的话。”
阿尔巴利诺微笑着,正要说什么,他的电话就忽然响起来:那是个奇怪的铃声,听着像是猫咪发情的时候发出的刺耳嚎叫,把他们两个都吓了一跳。阿尔巴利诺小声嘟囔了一句什么,把手里的脑子塞进了汤米的手里,开始手忙脚乱地摘下手套。
汤米捧着盆和盆里微微颤动的脑子:“啊?”
“是哈代警官的电话,我得接一下。”阿尔巴利诺语速很快地说道,钢琴师最新的案子没有什么进展,哈代那边忙得抽不开身,他好几天没听到对方的消息了。
阿尔巴利诺走得稍微离解剖车远了一点,接起了电话:“请告诉我是你确实抓到钢琴师了,巴特。”
他这句话可能是说得太劈头盖脸了一点,搞得哈代好几秒没反应过来。对方愣了一下,然后有的尴尬地回答:“不,没有……我们刚刚接到了报警,我怀疑钢琴师又作案了。”
阿尔巴利诺顿了一下,在自己的声音里注入适量的震惊:“什么?那他也太忙了吧?”
“我不知道——”哈代竟然磕巴了一下,“我是说、我也搞不清楚那个疯子在搞什么鬼,但是钢琴师再次作案是现下最靠谱的猜测了。阿尔,你绝对想不到:托马斯·诺曼也死了。”
事实其实并非如此,
巴特肯定不可能知道真相的。这一切只因为钢琴师选中了他早就选定的受害人,不反击一下实在是太没意思了。
阿尔巴利诺在汤米看不见的角度无声地微笑起来。
——那是一片水域。
这片水域位于一个庄园中,这是供富人们度假取乐的乡间别墅,大约坐拥三四英亩的土地,诺曼兄弟在几年前买下了这块地,用于躲避炎热的夏天。
这个庄园中有一片真正的树林,美丽的树荫之中有一条河流无声地淌过:这片水域就是这个地皮价格那么昂贵的主要原因。这个季节里平静的水面已经落了些落叶,还没到天太冷的时候,等到彻底入秋之后,金色和红色的叶子会覆盖住这片水域的每一寸水面。而现在,还是可以清晰地看见清澈的水下的情形。
水下沉着一样事物,或者不如说,水下倒悬着一具死尸:一根木头深深地插进水底的淤泥之中,而一个人影被倒钉在木桩之上,透过水面变幻莫测的光影,那不着寸缕的惨白躯体被波纹扭曲成奇怪的形状,看上去十分可怕。
阿尔巴利诺赶到的时候,眼前就是这样一幅奇怪的景象:哈代警官正心力交瘁地指挥警员们试图把水下那具状况不明的尸体捞出水面,贝特斯举着相机站在湿滑的河堤上,也在指挥他麾下那群CSI为河堤潮湿的泥土取证,但是两个人都一幅无从下手的样子。
而奥尔加·莫洛泽则站在更远一点的地方,那里突兀地停着一辆救护车。救护车车尾敞开的门附近站着一个人,而奥尔加正执着地把手里的一条橘黄色安慰毯往那个人肩膀上披。
阿尔巴利诺走过去的时候,正听见那个人用实事求是的语气说着:“我真的没事,莫洛泽小姐,与其关心我还不如——”
阿尔巴利诺用一种愣愣的表情盯着他们两个,这不能怪他,毕竟眼前这个人出现得实在是有些出乎意料了。他不可置信似的说道:“阿玛莱特先生?”
奥尔加闻声看向阿尔巴利诺,脸上带着一个过度欢快的笑容:“阿尔!”
估计,眼下这个新颖的谋杀案让她快乐极了。她是不是因为这种不妥当的表现才从FBI行为分析小组离职的啊?
而刚刚被奥尔加执着地披上那个毯子的人,正是几天之前在理查德·诺曼一案中与阿尔巴利诺他们有一面之缘的赫斯塔尔·阿玛莱特律师。他现在正用手指不耐烦地摆弄着蠢兮兮地小毯子的边角,皱着眉头看着阿尔巴利诺。
“这是怎么回事?”阿尔巴利诺走近救护车的时候忍不住问,“我听巴特说托马斯·诺曼先生也遇害了,但你怎么会也在这里?”
“昨天晚上他发短信给我,约定让我今天早晨在这里跟他会面。”赫斯塔尔低声说,他的脸色有些苍白,但大体上还算冷静,“其实这很奇怪,因为这个庄园毕竟是我的委托人度假用的,他一般不在这里谈论公事。但是毕竟最近他哥哥死了,他们手下的那些人乱得不行,我本来以为他需要一个私人一点的空间来讨论——”
“但是等他来的时候,就已经发现他的委托人被人沉在河里了。”奥尔加耸耸肩膀,语气还是愉悦得不行:阿尔巴利诺能想象为什么,维斯特兰钢琴师是否先后谋杀了一对兄弟?他之前从未这样做过,这简直是侧写师的圣诞节。
赫斯塔尔看着阿尔巴利诺,眼神还是冷冰冰的:“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阿尔巴利诺。虽然报案人的嫌疑有的时候很大,但是人不是我杀的,我的行车记录仪可以证明这一点。”
是,这个时候阿尔巴利诺才发现赫斯塔尔的那辆车停在湖边的环道上。他上次开车跟赫斯塔尔去法医局的时候就想要吐槽了,这家伙竟然开了一辆劳斯莱斯魅影,真是有钱得令人牙齿发酸。
“我可没怀疑你是个杀人犯,尤其是谴责你杀了你的雇主,真的。”阿尔巴利诺微笑着说。
“是吗?”赫斯塔尔轻飘飘地扫视了他一眼,无意掩饰自己的不信任。“前几天你还责备我对着尸体无动于衷呢。”
阿尔巴利诺很想说,你的另外一个雇主现在也死了,可没见你多激动,但是他说出口的并不是这句话:“可不是嘛,你还披着毯子呢。”
“这条毯子绝对不是我自己要求的,显然哈代警官觉得我目击杀人现场之后留下了很大心理阴影,他肯定是忘了我到底是干什么的律师了。”赫斯塔尔哼了一声。
“但是我想就算是你这种律师也不会遇到雇主在一个星期之内被杀光的情况。”阿尔巴利诺指出,对方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赫斯塔尔,就算是对你来说,这也是难熬的一天对吧?”
显然对谁来说目击到案发现场的一天都很难熬,这是句废话。赫斯塔尔扫了他一眼,嘴角往某个微妙的讥讽角度上挑了一挑:“你什么时候开始叫我的教名了?”
“刚刚。因为咱们现在不在停尸间里,而我打算跟你调情嘛。”阿尔巴利诺装模作样的甜甜地说,放松地把身体倚在救护车的车门侧面,“一会儿跟我去喝咖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