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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9章

    “他的名字叫,叫姜见明……这个名字的意思是……他将在长夜尽头,得见黎明。”

    “你有没有,有没有见过他……”

    说着说着,女人就怔怔流下眼泪来,“如果你能见到他,就帮帮我……帮我救救他,好不好……”

    少年默然许久,替她擦去泪水。

    “好的,妈妈。”

    第八年。

    赫尔加的生命肉眼可见地走到了尽头。

    就像一根烧到末梢的蜡烛,谁都知道快要燃尽了,只是这一分钟或是下一分钟的区别。

    濒死之前,女人喘息时呼出团团白雾,那些雾气从褪了血色的薄唇间断续地吐出,很快地变淡并消散在姜见明的眼前。

    那是流逝的时光、消弭的生命,亦或是其他的某些一去不回。

    ……明明。赫尔加打开了唇,她在轻轻地呼唤,明明,我的明明。

    或许是回光返照,精神失常了多年的病人居然找回了清醒。

    破屋外,夜色静静地延伸到天际。

    “嗯。”

    双颊苍白的黑发少年坐在母亲旁边,温声应着她的呼唤,“我在。”

    赫尔加的喉咙发出嘶嗬,那似乎是哽咽,又似乎是种吞咽苦难的声音。

    她很吃力地说着,“明明……”

    “给妈妈枪……好不好……”

    在这短暂的清醒中,她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状态。

    她已经竭力与命运抗争到了最后一刻,如今到了该结束的时候。再继续下去就不是什么坚持,只是害人害己罢了。

    “好,你等等。”

    姜见明站起来,很快地取来了手.枪。他将那冰冷的金属物放到赫尔加的掌中,“我留了最后两颗子弹。”

    给两位慢性晶乱患者,正好。

    赫尔加弯起眉眼,悲伤地笑了。她冲姜见明招手,趁少年俯身时凑过去,亲了亲孩子的额头。

    “明明,以后不要……”

    她哽咽道,“不要随便说自己很幸福……”

    “幸福,光明,正义……不要作贱这些概念,不要作贱自己……妈妈知道这样活着会很煎熬,会很难过,但是……”

    “这个世上总要有人记得,我们的文明本应有的模样……”

    赫尔加说不下去了。姜见明眼底闪过一丝茫然,但很快敛眸点了点头,“好,我明白了。”

    其实少年并没有很明白,但他想,日后总有漫长的时间供自己思索。

    而此刻,他只想抱住赫尔加,抱住那具干枯冰冷的女人身体。他也确实那样做了。

    他挨着母亲的胸膛,数着那微弱的心跳。目光则平静地看着,母亲用打颤的手臂举起了枪。

    抵在太阳穴处。

    少年柔声道:“妈妈,。”

    闭上眼的时候,姜见明暗想——如果时间能在下一秒到来之前死掉就好了。

    如果他可以永远这样抱着妈妈。

    如果能回到曾经的岁月。

    如果……

    如果黎明能在此刻降临。

    一声枪响爆发,震得他耳膜剧痛,短暂地失去了听觉。

    温热的液体飞溅在少年的脸颊上,有一滴恰好落在他安宁闭拢的眼睫下,代替了本应流出的泪水。

    旧帝历48年,雯.赫尔加于蓝母星逝世。

    失去母亲时,姜见明十五岁。

    第204章

    残火犹不熄灭(3)

    整理遗物的时候,少年意外地翻出了那条红毯子。它已经褪色掉毛,变成一条丑陋的布匹了。

    天色初亮的时候,姜见明用这条旧毯包裹了赫尔加的遗体,又拆下搭建这间破房的一块木板,用麻绳绑好一角后,将母亲放上去。

    少年披上厚重脏破的斗篷,艰难地用麻绳拖着载尸的木板,走出了和母亲住了多年的小屋。

    他想要埋葬母亲。

    可患病的少年自己也虚弱无力,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惨白的手指被麻绳磨出了血。

    沿途,无数Z2野区的流民投来各式各样的目光,指指点点地说着话。

    “哎,哎,那不是傻大姐的儿子吗?傻大姐居然死啦!”

    “我还以为她早就死了呢,原来到现在才死啊。”

    姜见明始终沉默着,他走了很久,累得走不动就停下歇一会儿再走。

    就这样足足花了一天一夜的时间,少年在次日天亮时,来到一片荒芜的郊外平原。

    放眼望去,只见野旷天高,细风轻轻地吹着乱石与几根杂草。

    姜见明已经力竭,随身带的食水也见底了。他身子晃了晃就一头栽倒在地上,昏睡过去。

    他浑浑噩噩地做了许多梦。渐渐地浑身开始发烧,好几次刚醒来又在几秒内失去了意识。

    这么不知过了多久,有一只手用力地摇晃他,“小孩,小孩。”

    旷野上,一对风尘仆仆的男女走到了这片野区。

    他们的面容略有倦色却很干净,衣衫略有褶皱却很高档,一看就是自远方而来,与这片野区里的贫民们有着云泥之别。

    这一路来,他们看惯了太多路边的横尸。因此对这具枯瘦的女人尸体并未投去一瞥,而是弯腰推搡着那个半死不活的少年。

    少年在高烧,他裹在斗篷里羸弱地咳着,兜帽滑落,露出凌乱的黑发与惨白的脸。被摇晃着叫了三四声之后才颤抖了一下,眼皮勉强睁开,露出一线涣散的黑眸。

    姜见明只觉得头痛欲裂,艰难地用臂肘支撑着大地,爬了起来。

    视野还没聚焦,他先微弱地呻.吟了一声。或许是慢性晶乱又快到发病的时候了,浑身的骨头像是被打碎了一样疼。

    前面逆光站着两个人影,但刺眼的光线让他什么也看不清,眼前是一团团黑雾。

    站在前面的男人弯下腰:“小孩,向你问个人。”

    后面的女人嗓音轻飘飘的:“如果你知道,实话告诉我们,阿姨就给你这个。”

    女人说着,从外衣的口袋里摸出了一块拆开的饼干纸袋,晃了晃。

    里面剩余的四五块饼干发出好听的窣窣声,一股淡淡的甜香气味也溢散出来。

    食物的味道立刻让饥饿已久的胃抽搐起来,姜见明掩唇咳着,咬了一下舌尖,试图让自己清醒点。

    他正要问这两个旅人要打探谁,一张纸质照片就伸到了他的眼前。

    野区的阳光落在那张旧照片上,照亮了上面晴空如洗的背景。

    刹那间,少年瞳孔紧缩。

    一阵激痛像斧头般劈开他的脊梁,命运化作荒谬的恶意扼住了咽喉。

    “……”

    姜见明脑中嗡鸣,浑身一下子软了。

    他不敢置信地缓缓抬头。

    照片中,美丽英俊的黑发女人站在高台之上。阳光如金瀑穿落云端,染亮了她褐色的眼睛,还有象牙白的皮肤。

    赫尔加手擎飞扬的巨旗,神色昂奋地振臂高呼。

    旗上,纯洁的白鸽衔着红色的橄榄叶,振翅欲飞,仅一瞬的定格就足够震撼。

    男人问:“你有没有见过这位女士?”

    妈妈说过,她们有一面大旗子。

    还有一个小屋子。

    姜见明怔怔地流下泪来,“……她不在这里。”

    那位年轻美丽的女领袖已经远去了。她会永远肩披红旗,提着一盏明灯,沿着长长的暗道走下去,直到走进那个小屋子。

    门开了。屋子里所有人都回过头,站起来,激动地迎接领袖。他们都是好人,勇敢的人。

    而这里呢?

    这里没有英姿飒爽的赫尔加领袖,只有一个傻大姐。

    与黑暗斗争到最后一刻,死去时骨瘦如柴、又脏又臭的傻大姐。尸体就横在他的身后,已经开始有些异味。

    忽然间,姜见明认出了面前这对男女。

    丹叔,琳姨……文丹和杰琳,曾经是母亲最忠诚的追随者。

    或许是因为白鸽赤叶会的余党又发生了宗旨的改变,或许单纯是这两人出自愧疚的自发行为。

    无论如何,他们寻觅昔日的领袖来到这里。被野区的混乱所震惊后,向一个蜷缩在斗篷里少年询问。

    “不在这里?”

    文丹焦急地抓住少年的肩膀,甚至忘了嫌弃那一身脏灰,“难道你见过她,知道她在哪里!?”

    姜见明无声地埋下头,阴影遮住了脸上泪痕。野风化作无边的悲凉穿透他的骨头,他想大哭,又想大笑。

    为什么……

    偏偏要来晚一天,偏偏只来晚一天。

    怎么说得出口呢?

    在白鸽赤叶会的人们心里,赫尔加还是那样凛然而神圣。

    他怎么能说,眼前这具你们已经认不出的枯尸,这个多年混在贫民们堆里抢垃圾吃的女人,这个精神失常到虐打孩子的疯子……

    就是照片里那位眉眼飞扬的女领袖?

    “好像很多年前见过她。”

    “她带着一个小孩离开这里了……但我记不很清,也不知道那是不是你们要找的人。”

    姜见明轻声道:“我的妈妈昨天去世了……你们能帮我埋葬她吗?”

    男人愣了一下,直起腰来:“抱歉,我们急着赶路。”

    少年用指尖紧紧攥着斗篷,手背上青色的血管突突直跳。

    “……我的妈妈去世了……”

    他眼神涣散,发烧令嗓音变得沙哑,“我生了病,没有力气埋葬她……你们可以……帮帮我吗……”

    杰琳怜悯地看了这小孩一眼,摇了摇头。

    她低声对文丹道:“没时间了,丹。如果这次再找不到领袖,可能就要错过一辈子了。”

    “根据我们的消息,领袖很可能已经患上了慢性晶乱。如果是真的,这么多年下来,病情想必已经……”

    “如果领袖已经不幸逝世,明明怎么办?残晶人种在野区能活多久?他毕竟是领袖的骨肉,我们有责任把他带回去抚养的。”

    “野区里不幸的人太多了,我们难道要挨个救助过去吗?”

    “我当然知道。”文丹说道。他从杰琳手中拿过那袋拆开的饼干,随意地递向少年。

    “喏。小孩,拿去吃吧。我们真的着急找人。”

    这次他并未弯下腰,也没有用正眼去看少年。甚至为了避免被缠上,还后退了一步。

    姜见明弯起唇角笑了笑,似乎释然了:“没关系。”

    他没有接那袋饼干,而是伸手为自己重新戴好斗篷的兜帽。

    文丹和杰琳只当这孩子因丧母而精神不太正常了,就施舍般将那袋饼干放在地上。随后不再多看这个贫贱的少年一眼,结伴匆匆离去。

    姜见明站了许久,目送两人的背影消失。

    ……错过了也挺好的,他暗想。

    白鸽赤叶会永远不会知道赫尔加的结局;而母亲也永远不会知道,她至死都惦记着的白鸽赤叶会,早已不复梦中的样子。

    黑发少年捡起那袋饼干收好,然后从随身的包袱中拿出一小罐油,隔着红毯浇在母亲的遗体上,又用蘸油的木棍点燃了火。

    本来就没指望能得到帮助,他当然是自己做了准备的。

    姜见明注视着火把从自己的手中落下,火焰沾油,“轰”一声窜得很高。

    烈焰中,赫尔加的遗体燃烧起来,好像这些年的苦难也随之化作尘灰。

    姜见明转身,不再看母亲的样子。

    他不准备等到尸体焚烧殆尽。

    他知道如果不能在夜晚降温前回家,以自己现在的身体状态,很可能会死在半道上。

    可是家又在哪里呢?

    从此往后,他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依靠,没有信仰,没有未尽的留恋或对未来的期盼。

    只有孤独、病痛,以及生而注定的弱小与卑贱。

    帝国是他的敌人,野区没有他的容身之处,世界如此黑暗不见光,而自己连余命都已经没有几年,那么……

    为什么还要活着?

    这样活着,有什么意义?

    长风自身后涌来,姜见明垂眸扯住身上的斗篷,向前走去。

    命运不公,世道黑暗。他卑如微尘,纵使悲愤,却没有丝毫力量去改变这一切。

    活着,已经是他抗争绝望的唯一手段。

    那他就活着。

    前方,天苍苍,野茫茫。

    少年形单影只,独自走向天地的缝隙。

    可这条路太长了,哪里都是枯草丛生的荒野。不知走了多久,少年垂着头颈,干裂的唇瓣间吞吐着灼烫的呼吸,意识逐渐迷离。

    忽然,斗篷的一角传来微弱的拉扯力。

    姜见明低头。虚弱与高烧让他视野模糊,第一眼没看清那是什么,以为是衣角被一块垃圾挂住了。

    仔细看才发现,那不是垃圾,是个人。

    那是个比他还小点的孩子,奄奄一息地趴在郊野路边的地上,浑身散发着恶臭。

    她用仅存的力气扯住过路的少年,发出一声难听的呜咽。

    姜见明蹲下来,真就和翻垃圾似的拨弄了一下这个小孩,沙哑问:“要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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