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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许久,大约过了足足两三分钟,林歌才缓慢地揭开左侧的折角。

    她的手指有些僵直。似乎伫立在故人门前,鼓足了勇气才敢推开。

    左侧折角也打开了。

    明媚的阳光落在闪烁的金穗流苏上,那是一身帝国旧制的元帅军礼服。

    元帅本人却意外地年轻,有着柔顺的黑发与一双深邃的黑眸。他的面容极为苍白,仿佛久病在身。神色则无奈而温柔,微微侧身,一副想逃离镜头却无法的模样。

    往下细看,他的手腕没有晶体凝结,是在那个年代被公认劣等的残人类。

    而无法“逃离”的原因,则是他的手被身旁的凯奥斯大帝扣住了,手腕与手腕交叉,紧紧地十指相扣。

    原本在帝后像之中,大帝的神情是威严冷肃的。

    然而加上这一角的风情,就变成了一本正经地欺负人,坏得很。

    西尔芙皇后的笑靥,一贯被解读为圣女般的宽广温柔。

    可如今被林歌痞痞地挽着手臂,就变成了半是嗔怪半是羞的,更娇美鲜活的笑容。

    ——照片里的天色与六十四年后的今日一样澄澈淡青,日光正像瀑布般自薄云间倾斜下来,照在还很年轻的男人女人身上。

    照片里的四个人,从右到左,分别是储君林歌、皇后西尔芙.松、新帝凯奥斯,以及几乎没有在帝国的记载上留下过真容的——开国统帅道恩.亚斯兰。

    背后是白翡翠宫的金玫瑰花圃,有灰雀和幼鸽停在藤蔓编织的架间。他们每个人的神态都那么轻松自如,好似涉过战火与星尘之后,终于抵达了一个宁静的天堂。

    在这里,谁都可以尽情地休养伤痕累累的身心。

    可以爱,可以幸福,可以永恒美好。

    “……”

    女皇帝林歌凝望着相片许久,她的面容了无波澜,眼泪却再次从右眼里落下。

    一只藏在冰冷黑甲下的手伸了过来。

    静静地接住了那滴泪珠。

    =

    白翡翠宫外。

    典礼的流程刚走完,但人还没散尽。

    不过这也难怪,难得有这么多大人物齐聚一堂的时候,无论是谈正事、攀关系还是看热闹,多留一留并无坏处。

    凯文气喘吁吁地一路穿过人流,狂奔过来。他慌张地四顾,忽然面前走过一道美艳的倩影。

    “借过。”

    唐娜.赛克特冷淡地提着自己的礼裙,从凯文身旁过去了。

    两人擦肩而过的时候,她手腕上的链子闪了闪。上面镶了八颗被打磨成圆珠的红玛瑙,一看就知道造价不菲。

    一时间,凯文只觉得一股寒流从头冲到脚底,吓得他手足僵硬。

    和自己刚刚在劳伦的宅院中捡到的宝石,形状光泽一模一样!

    回过神来时,这位戴着手链的贵妇人已经款款离开了。

    凯文如遭雷击,忽然有人推了他一把。少年踉跄两步才站稳,惶然抬头……

    他这才发现,自己跑到那些贵族等等上流人聚集的圈子来了,不少人望着自己朴素的、被汗打湿的衣衫,隐隐皱眉走远了。

    脑袋里的一股热血似乎冷了,凯文牙齿咯咯地撞击,茫然地再次四下看去。

    冥冥中,他隐约觉得这事情可能比自己想象中的更紧急、更凶险。但姜学长不在这里,他又没有认识的人……

    忽然,凯文的目光落在某处亮起了希望。

    那是个被人群簇拥的银发青年的身影,青年一举一动姿态俊美,含着笑谈吐自若。远远望去,显得高雅如冰山雪莲。

    但凯文曾经见过这位阁下更亲善的一面,他曾向平凡的自己伸出戴了白丝绸手套的手掌,说……

    “不用拘谨,姜是我的朋友,如果你与他交好,那么我们也是朋友了。”

    凯文胡乱抹了抹脸上的汗水,咬牙压下自卑,鼓起勇气挤到前面,中气不足地喊了声:“兰……兰斯阁下!”

    奥德利.兰斯闻声转过身来。

    凯文生怕对方不会认真搭理自己,甚至干脆不记得自己,赶忙结结巴巴地说出了请求:“您好,我想找……姜学长!不是……姜上校!我有很重要的,不,很紧急的——”

    “你是……蒋.凯文?”

    奥德利很快认了出来,这个少年他在年节前见过的,是凯奥斯的军校生,姜的学弟。

    然而此刻,这孩子发间挂着汗珠,气喘吁吁话都说不清,脸色是煞白的,双腿还在发着抖。奥德利敏感地意识到有些异常,抬了抬手,对应酬中的几位贵族说了声“失陪”。

    只见银发青年从人群中走出,凯文有些恍惚,只见兰斯阁下将双手按在自己的肩上,带着安抚的意味。

    奥德利放缓了语气,认真道:“姜和皇太子殿下一起去皇宫里面了。或许……我有什么可以帮到你吗?”

    第119章

    哀伤晶眸(2)

    片刻过去,等奥德利听完凯文的讲述,直接给惊得喉咙干涩,眼前仿佛被七八个炸药包炸出一片金星。

    “唐娜.赛克特夫人!?”

    “她怎么会?”

    奥德利怔怔地摁住太阳穴。就算唐娜和谢予夺之间多年夫妻不合,她对军方也颇有怨言,但也并不像是个能通敌叛国的人啊……

    凯文无措道:“阁下……”

    银发青年眸色沉了沉,捏着手指间的那枚红宝石。

    作为见过大风大浪也接触过更多暗流的大贵族家主,他能比凯文更加深刻地察觉出事态的不妙。

    “……没事,你做的很好。”

    奥德利闭了闭眼睛,随即找回了冷静。他扶着凯文的肩膀:“接下来,你立刻拿着这个钻石去找军方的人说明情况,再让他们检查一下钻石有没有异样。“

    奥德利回头叫道:“霍恩!”

    兰斯家的大管家应声小步跑来:“是,阁下。”

    奥德利将凯文推了推:“带这孩子去找路德中将,照顾好他。再找人给我开一架飞行器和四名护卫。”

    凯文心脏咚咚乱跳,他慌张地回头:“兰斯阁下,您要……”

    “我去追唐娜夫人。”奥德利拍拍凯文,“放心,只是试探一下情况。”

    霍恩从语气中听出些不详的预感,担忧地看了主人一眼。

    但常年的训练有素令老管家没有多嘴发问,而是带着还在发愣的凯文,转身要走。

    奥德利也往反方向走了两步,忽然按紧了藏在白丝绸手套下的腕口,“……还有,霍恩。”

    银发青年冷然侧过脸,启唇:“不要在小姐面前多嘴,跟她说我晚点回家。”

    =

    白翡翠宫,皇后卧室。

    自从五十二年前西尔芙皇太后主动搬出去之后,这间皇宫最著名的主房间之一,已经有很久很久没有被启用了。

    纵使如此,皇宫内的机器人与专门的清洁人员,还是每天都会将它打理得干干净净,拖地擦桌、开窗晒被,保持一个随时都可入住的状态。

    现在,这间卧房内终于有了人。

    莱安皇太子神色淡漠地坐在沙发上,脊梁笔直,目视前方:“……所以,你还要生气多久?”

    “生气?您以为我是在跟您生气吗?”

    姜见明侧身躺了大半张沙发,他的头枕着皇太子的膝盖,眼底写满生无可恋,“我只是心累得说不出话而已。”

    刚刚那件深红、亮金与雪白三色的奢华厚袍像毯子一样盖在他身上。莱安的手掌隔着袍子抚摸他,从脊梁一路捋过腰线,一下下。

    刚刚从上面走下来之后,姜见明本来确实是想揪着小殿下狠狠教训两句的。

    没想到心神一松,自己先不行了,极度紧张之下的大脑缺氧,怪这一趟太刺激。

    莱安又过分紧张他的身体,姜见明晕晕乎乎地被皇太子抱进没人的卧室吸氧,等脑子恢复清醒,却又被按躺在沙发上,不被允许起来了。

    “生气也可以,”而始作俑者皇太子殿下还在正儿八经地说道,“不过今日往后,你就是我的皇太子妃了,自然也是未来的皇后。”

    “……我知道。”姜见明轻声说。

    他其实如今的心情还是复杂的,习惯了顾虑许多,习惯了舍弃许多。再想想自己的现状,不忍心拉着殿下陷得太深。

    但是很神奇,当莱安用力地握着他的手的时候,在人群与光辉汇聚的最高处,他恍惚间真的有了一种……这个人能够一路带他走到黑暗尽头的感觉。

    莱安又说:“林歌不准备娶后,理应你住在这里。”

    姜见明无奈:“那怎么行,万一陛下哪天春心萌动了?”

    莱安:“林歌说她不会。”

    姜见明:“……”

    “当然,还有些太子妃的基本义务……”莱安幽幽地说着,移动的掌心落在姜见明的腰际,停下了,“你要履行。”

    殿下就这样静止着想了想,很快确定了“义务”的范围。

    莱安用肯定的语气说道:“在我面前,你要乖一点,多听我的话。”

    姜见明讶然眨眼,然后就抓着殿下的衣裳笑起来。

    他笑了许久才说,您真可爱。

    莱安不懂他在笑什么,但姜见明不再低落不再生气当然是好事。

    于是殿下的神色也跟着欢欣起来,把姜见明玩弄着自己礼服的手指拉到唇边,亲了亲指尖。

    这时,房门被敲响了。

    这里是皇后卧室,外人没有权限根本不可能靠近,莱安以询问的目光看向姜见明。

    后者立刻坐起来:“是兰斯家的黛安娜小姐,她说有事找我,我直接让她过来了。”

    门开了,黛安娜小心翼翼地提着裙摆走进来,她看到莱安吓了一跳,像个小兔子似的飞快溜到墙角:“殿、殿下……”

    姜见明招手让黛安娜来坐:“别怕,没人想吃你,找我干什么?”

    黛安娜磨磨蹭蹭地坐下来,小声道:“上次你让我帮忙留意的信息……”

    莱安敏锐地侧过头:“什么?”

    姜见明先是蹙眉,瞬时惊想起来——那天在图书馆查阅资料后,他曾让黛安娜帮他留意,神圣战役期间有没有关于晶粒子或异星生物的异样信息!

    他倏地将上身前倾:“有什么了吗!”

    黛安娜犹豫地看了一眼旁边的皇太子殿下。

    姜见明挽着莱安的手臂,把人捞过来:“没事,殿下也一起听听。”

    黛安娜点点头,表情有些激动:“嗯,我真的发现了很异样的现象,你是怎么能猜到的?”

    她说着,将带来的一枚芯片插进腕机,淡蓝色的虚拟屏幕弹出来。黛安娜刷地将屏幕拉长了,让姜见明和莱安也能看清。

    “我发现的异样,其实和晶乱潮有关。”

    说到自己的专业领域,黛安娜也不害羞结巴了,认认真真道:“先确认一点,你们对晶乱潮应该有基本的了解吧。”

    “知道。”莱安应了一声,皱眉看向姜见明,“你怎么又开始查这个?”

    ——所谓晶乱潮,广义上指晶乱病大规模爆发的灾难;狭义上则专指旧帝历七年起,一直延续了近四十六年的绝望年代。

    在那个年代,晶乱病就像一个不知何时降临的恶魔,徘徊在每一个人的身边。

    哪怕不涉入晶粒子浓郁的区域,人体内的晶粒子也会自发地从有序状态转变成混乱状态,当这种混乱超越了人体能够承受的阈值,那就是急性或慢性晶乱。

    又因为晶乱具有传染性,混乱的晶粒子会影响其余有序的晶粒子,于是恶性循环,年复一年。

    ……那是真正的地狱。

    谁都不知道今晚闭眼睡去,还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阳。

    谁都不知道面前这一餐吃完的时候,自己是否已经患上了必死的绝症。

    急性晶乱患者将在剧痛中惨死。而慢性晶乱患者承受了更多精神折磨:不得不直面逼近的死神。

    但肉体的折磨会轻些,他们将选择在病情彻底恶化之前自绝生命,以避免晚期源源不断的痛苦。

    直到旧帝历五十四年,第一代晶粒子镇定剂被研发出来,这才算给这段疯狂的年代画上了终止符。

    “……晶乱潮。”

    姜见明心里莫名沉了沉:“有什么问题吗。”

    黛安娜挽了挽戴着碎钻头饰的银发,她的手指在屏幕上跳动,一排排新窗口与数据图表弹出来。

    “嗯……从哪里开始讲呢,我们先看看这个。”

    她拖过其中一个窗口。那是一张过于单调的折线图表,甚至没有标出横轴纵轴各自代表了什么,只能看出其中的数据呈加速度上升的上涨的趋势。

    “——晶乱潮的死者数据?”

    姜见明与莱安对视一眼,几乎同时说出了口。

    显然,两人都曾经将这张图表看过无数遍,乃至将图像牢记在心。

    “对。”黛安娜点点头,在屏幕上戳了两下。

    纵横轴和刻度浮现出来,这是在旧帝历五年至五十六年,也就是晶乱潮年代及其前后各两年之间的晶乱死者数量统计图。

    显然,年份越靠后,晶乱潮越严重,死者数量的增速越快。

    “接下来我们要看看这个。”

    黛安娜拖出另一个窗口,操着她那口软糯的嗓音解释道:“皇太子殿下应该知道的,我们的新帝国一直很重视晶乱的问题,每年都会有晶乱患者数统计。”

    “普通人看不到这种数据,我让哥哥帮了我,这才费劲弄到的。”

    “如果把这些数据做成图表……”

    她飞速敲击屏幕,“看,就是这样。”

    一个很长的折线图出现了,黛安娜选定了某块区域,是新帝历元年至第十二年。

    然后剪贴,拖动。

    姜见明与莱安两人的神色猛地变了。

    黛安娜将这一小块折线图,粘贴到最初看到的那个,旧帝国晶乱死者折线图的最前端。

    也就是晶乱潮爆发前到正式爆发的那段时间。

    两条折线的走向,几乎完全重合。

    霎那间,姜见明耳中嗡鸣,感觉自己浑身上下的血都冻成了冰。

    他不敢置信地掐了一下自己的手心,“怎么可能,至少在第二次神圣战役后,制造镇定剂的真晶矿资源已经足够……为什么患者数据还在上涨!?”

    莱安扭头看他,自言自语:“现在帝国的书籍上,都以新帝历五年,第二次神圣战役的胜利作为晶乱减少的转折点。三年前,首领也是这样教我。”

    皇太子指着图表:“但真正的转折点是新帝历十二年,不是五年。”

    姜见明沙哑道:“普通人身在其中的时候,很难精确察觉到一种延续上百年的病症具体从哪一年开始消失,所以……”

    莱安眯起眼,冷声道,“所以是皇帝在骗人,她想对国民藏起什么。”

    黛安娜抬起脸,她睫毛如蝶翼般发抖,精致的脸上分明有着无措。

    “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是,”她颤声说,“当年很有可能……其实离晶乱潮的第二次爆发只差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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