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唯有一些小事上，还留着之前的行为痕迹：林清扬去哪散步，她都必须要跟着，哪怕她腿疼；吃什么，她都要林清扬再去网上查查，孕妇能不能吃这个。林清扬一遍遍地解释，“别跟着我，让我一个人待一小会”、“没事的，可以吃，只要不吃生的，其他没什么忌口，什么都能吃，只要量不要太多”。
解释的音量稍微大一些，妈妈就露出一种“我千里迢迢来伺候你，你就给我受这种委屈”的表情。
林清扬心好累，人和人之间相处的尺度，太难拿捏了。
稍微强硬一些，对面立刻给出受气包的表情，让你觉得自己是不是太过分了？对快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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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的妈妈说出这么直接的话？她是曾经非常强硬，但是她现在，好像已经老了。她的爪子，早已不再锋利了。现在报复回去，好像已经错失了最好的时机。
现在报复回去的话，好像自己不是人。
稍微退让一步，对面立刻得寸进尺，马上要控制你更多细节，哪怕你已经说了一百遍“除了生的，什么都能吃”，她还是会一遍遍问“你上网查了吗？这个孕妇可以吃吗？”，又在听到你说“医生说除了生的，什么都可以吃”后说，“那也不能什么都听医生的”。
现在开始退让的话，对方立刻侵占你更多边界，让你城池迅速失守。
到底现在该拿她怎么办？
解决办法，似乎只有像之前那样，保持几千公里的距离，那才是大家舒适的社交距离。
她是不是记忆力严重减退了？所以才不记得自己半小时前刚刚说过的“除了生的，其他什么都可以吃”？还是理解力严重退化了，根本不懂“除了生的，其他什么都可以吃”这句里的“其他什么”，包含了榴莲、荔枝、芒果、火锅、低咖啡浓度的拿铁、烧烤等等正常食物？
林清扬想了想，准备给妈妈买一点
DHA，帮助提升她的大脑记忆力和理解力。又给她买了两本书《好父母的说话之道》《蔡康永的情商课》。
这瓶保健品和两本书，可算正中马蜂窝了，十几年没见带来的那层滤镜彻底宣告粉碎，一秒钟回到从前。
“我在你家里！处处小心！时时留意！别说不敢说话了！我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又来了，熟悉的开头，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
熟悉的妈妈，回来了。
“可是你呢？你在家里耀武扬威！我说话，你全当放屁！一句都不听！我在这个家里，还不如一个佣人！”
这种欲扬先抑的指责手法，似乎逻辑很通顺。DHA
还没开始吃呢，这逻辑能力，好像已经恢复从前了？
“你现在翅膀硬了！见识得多了！又有老公给你撑腰！眼里哪还有我们这些老父母啊！我们把自己的血肉都榨干了全部给你，现在没有别的了，心都掏出来给你，你只是觉得太腥了！我快六十岁了，千里迢迢跑来你家，吃！吃不惯！那都是些什么东西！每次带我出去外面吃，我都觉得恶心得想吐！难吃死了！没有一次是我喜欢吃的东西！睡，睡不好！这楼房，到处咚咚咚，没有一刻安静的！出去，哪里都是人！哪里都是车！我什么都不适应！我为什么要专门跑来受你这窝囊气？！”
这六十岁的老父母，似乎又重拾当年的威风了。
“可你看看你呢？你是怎么对待我的？说话，颐指气使！你说什么，我都得听！就这样，你对你老公，和颜悦色！对我，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我这个人真的好失败！付出一辈子，就养出你这种女儿！真是我上辈子没积德，这辈子攒出的报应！”
报应吗？
林清扬只觉得自己得到了应有的报应。
是自己没苦硬吃。
事业不顺利，本来就应该直接去思考事业怎么办。为什么会用“要生娃”这个问题，来当成解决事业不顺利的退路呢？
现在好了，退着退着，无路可退了。
那对他“和颜悦色”的老公，因为他大部分时候，对林清扬说话也是“和颜悦色”的。人不可能做没来由的炸弹，整天对着空气四处发射。大部分时候，人是镜子。你给我投射了什么情绪，我就反射什么情绪给你。
那因她要寻找退路而怀孕的宝宝，已经在肚子里了，快要出生了。它已经是一个全新的生命了，退路没找到，又扛上了更重的责任。
那本以为是后盾的婚姻关系，本以为非常稳定的婚姻关系，爱情部分已岌岌可危，合作关系还有待事实检验。
那似乎应该是避风港湾的原生家庭，因为拉近了物理距离，时间距离也彻底消失了。似乎她从未长大过、从未独立过，一直在妈妈身边，做着一个索取无度、自私冷漠、颐指气使的女儿。
而事业呢？现在大着肚子，都快要生了，还能去哪找工作？
别说现在了，就生完一年后、两年后，就现在这个家庭状况，什么时候才能去找工作呢？
林清扬一阵发冷，自己真的，在无意中，把人生之路走到绝路了。
窗外，七楼下面是一条僻静的小路，没什么人和车经过，跳下去的话，应该不会对别人造成太坏的影响吧？
林清扬想。
要不要从七楼跳下去？还是爬到三十楼再跳，更保险一些？
9810.
生娃那件小事
傍晚，林清扬再次去酒店外觅食。今天的海边很美，晚霞是粉红色的，让人不由地温柔下来，不适合再想那些攻击性很强的往事。
随便选了家清吧，店里在放朴树的《平凡之路》。
朴树曾是林清扬最喜欢的歌手，而平凡之路是她最不喜欢的朴树歌，不过在泰兰德听到，还是很亲切。
自从生孩子住院起，林清扬再也没听过男歌手唱歌了。
不知道预产期是怎么计算的，对林清扬来说很准确，在预产期的前三天，例行产检发现羊水偏少、胎盘老化，需要住院了。
临近预产期的两个月里，林清扬已经做了攻略上教的一切准备：
去医院上了全部的产前课程，帮助顺产的、缓解疼痛的、指导母乳的、产后康复的、照顾新生儿的。去做了十次帮助肌肉放松的按摩，以便减少顺产对身体的伤害。
再次确认早就预定好的月嫂时间，没问题。这位月嫂是两个朋友都雇过的，朋友都说很靠谱。
两个行李箱分别装好了产房和病房要用的东西，列好了物品清单，给王建做过随机测试，问清单上的名字对应箱子里的哪一件、作用是什么、在什么情况下使用。
准确率只有80%。
不是自己去医院，当然没那么上心。不过也没关系，护士应该会提醒。
对于生孩子，林清扬很早之前就感到害怕。临到要去医院，反而没有害怕的感觉了，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世界上接近二分之一的人都生过孩子，应该没那么可怕，不会痛死的。
住院后，医生先带林清扬去做半小时滴催产素实验，看宝宝能不能在低羊水的环境下，耐受住催产素的压力。实验通过了，痛苦程度相当于比较严重的痛经，只有半小时就结束了。
很简单嘛。
下午，医生给加入了水球囊。据说是两个相连的透明水球，分别撑在宫口的两侧，在慢慢晃悠地过程中，帮助宫口打开。医生说，实在忍不住痛可以喊医生来把水球拿走，如果还能忍住，最好坚持得长一点，对后面产程有利。
从四点半加入球囊后，痛苦开始逐渐加深。
一开始是普通痛经的程度，走来走去可以缓解。
两个小时后，到了严重痛经的程度，蹲着或蜷缩在床上可以稍…
傍晚，林清扬再次去酒店外觅食。今天的海边很美，晚霞是粉红色的，让人不由地温柔下来，不适合再想那些攻击性很强的往事。
随便选了家清吧，店里在放朴树的《平凡之路》。
朴树曾是林清扬最喜欢的歌手，而平凡之路是她最不喜欢的朴树歌，不过在泰兰德听到，还是很亲切。
自从生孩子住院起，林清扬再也没听过男歌手唱歌了。
不知道预产期是怎么计算的，对林清扬来说很准确，在预产期的前三天，例行产检发现羊水偏少、胎盘老化，需要住院了。
临近预产期的两个月里，林清扬已经做了攻略上教的一切准备：
去医院上了全部的产前课程，帮助顺产的、缓解疼痛的、指导母乳的、产后康复的、照顾新生儿的。去做了十次帮助肌肉放松的按摩，以便减少顺产对身体的伤害。
再次确认早就预定好的月嫂时间，没问题。这位月嫂是两个朋友都雇过的，朋友都说很靠谱。
两个行李箱分别装好了产房和病房要用的东西，列好了物品清单，给王建做过随机测试，问清单上的名字对应箱子里的哪一件、作用是什么、在什么情况下使用。
准确率只有
80%。
不是自己去医院，当然没那么上心。不过也没关系，护士应该会提醒。
对于生孩子，林清扬很早之前就感到害怕。临到要去医院，反而没有害怕的感觉了，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世界上接近二分之一的人都生过孩子，应该没那么可怕，不会痛死的。
住院后，医生先带林清扬去做半小时滴催产素实验，看宝宝能不能在低羊水的环境下，耐受住催产素的压力。实验通过了，痛苦程度相当于比较严重的痛经，只有半小时就结束了。
很简单嘛。
下午，医生给加入了水球囊。据说是两个相连的透明水球，分别撑在宫口的两侧，在慢慢晃悠地过程中，帮助宫口打开。医生说，实在忍不住痛可以喊医生来把水球拿走，如果还能忍住，最好坚持得长一点，对后面产程有利。
从四点半加入球囊后，痛苦开始逐渐加深。
一开始是普通痛经的程度，走来走去可以缓解。
两个小时后，到了严重痛经的程度，蹲着或蜷缩在床上可以稍微缓解。
晚上九点后，超过了最严重的痛经，听到旁边有人说话会加重痛苦。
林清扬想起之前上课时，助产士说过缓解痛苦的方法：可以听歌、唱歌转移注意力，也可以看开花的视频，幻想自己是一朵花要绽放了。
各种形象颜色的花，从含苞到绽放，确实很美丽。只是想象力不够，无法把自己想成一朵花。
开花视频无用，听歌部分有用。
听到女歌手唱歌的时候，会觉得放松，如果再跟着一起唱歌，痛苦会有显著的减轻，可以从快要痛到发抖，减低到普通痛经的程度。
听到男歌手唱歌，痛苦会加深，跟着唱歌也不会有减轻的效果。
试了好几遍，换了所有平时喜欢的男歌手，都是这样。
好像自己的大脑和身体，每个细胞、每个神经元，都把男性当做自己承受痛苦的假想敌了。
痛苦都是女性来承担，他们不用付出任何努力，就能享受同样的成果和快乐。
一遍遍地听谭维维的《但求疼》，歌词没太大关系，歌名直接体现了此时的诉求：虽然痛苦很难忍耐，但越痛苦，对明天的流程越有帮助。这段时间，林清扬追求的其实是越痛越好。
一晚上没睡觉，听了各种女歌手鼓舞人心的歌曲，尤其是一些当了妈妈的歌手，不知道为什么，林清扬从中得到了很多力量，她感觉整个人类中，所有做了母亲的人都在给自己力量。
曾经被自己讨厌了千万遍的那句话“你的生日，就是妈妈的受难日”，确实有点道理。
不知道这世界时间怎么流逝的，林清扬曾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根本无法理解唯心主义的人是怎么想的。世界就客观存在着，怎么会随着人的心变化呢？
在病房待产的这个晚上，她第一次体会到唯心主义的一点点道理。
例如时间，不同状态下感受的时间，长短、快慢差异太大了。
林清扬一直以为，自己从小都活在痛苦中。回想过去，很少有什么时间是完全放松、无忧无虑、随心所欲、安全满足的。
总有愿望、总实现不了，等到终于实现之前的愿望时，那件事在生活中所占的比重早就下降，无关紧要了。又有了新的愿望。
总有担忧、总没安全感。面对任何情况，总会想到最差的情况，再为此想出若干种解决方案。可能最终的解决方案也并没有带来实质性改善，只是帮助自己换个角度看问题，以一种“精神胜利法”来放过自己。这思索方案的过程，总是很煎熬。
有一些想做的事，又没有那种孤注一掷、排除万难也要做好的决心。犹豫的时候，总有很多声音环绕在耳边“去左边吧，大多数人都走了左边那条路”、“去右边吧，有独立思想的女性应该有右边那条路”，在各种声音和自己想法的拉扯中，每次的选择都不尽如人意，既没有听从别人的指导，也没有跟随自己的心。
别人不满意，自己不开心。
如果她完全没有自己的想法，别人说什么就去做什么，那她不会这样痛苦；如果她完全坚持自己的想法，别人说什么都不为所动，那她不会这样被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