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无情道岂是那么好修得的?”楚靖阳怎么会不知道元思如今的惊惶到底是因为什么,他原本也以为元思是真的修成了太上忘情之道,所以他才能在渡劫之后,这么快就恢复修为,甚至比过往更甚,但如今看来,元思却像是因为急于求成,而用了什么极端之法,在短时间内增长了修为。于是他又道,“太上忘情,并非是真的要忘情,我相信这个道理,你的师父泽荣天尊一早便教给了你。”
“元思,你身为凡人,却还未体会过凡人的七情六欲,就已经早慧升仙,这于你而言实则并非是一件好事,你师父泽荣当初便清楚这一点,但你又的确天资过人,是个修无情道的好苗子,所以你选择无情之道,他也并没有多加阻挠……”
“他要你入轮回,是要你先渡有情劫,再谈无情道……可你却偏偏反其道而行,用了最极端的手段渡劫,你常以践行天道为任,却不知你这么做,便已经违背了天道所行之常理。”
楚靖阳迎风而立,说出的话就如同刀子一般扎进元思的心头,“无情道的至上之境是爱苍生而忘私理,你常将苍生挂在嘴边,口口声声以苍生为念,可你扪心自问,你爱过你口中的苍生吗?”
他从未爱过钟姒,也从没爱上过桑奴。
他连爱一个人都不会,又何谈苍生。
茂德仙官的死,实则只教会了他恨,恨这世间的妖魔,恨不能将他们斩杀诛尽。
只是他,早忘了这原来是恨。
他只以为自己,是在谨遵茂德的遗言,做一位爱护凡人子民的神明。
“我没错。”
元思摇头,银冠滑落,他一头乌发早已经披散下来,他抬首看向楚靖阳,“错的是你们……”
“错的是你则灵!”他复又望向遥远天际,大声嘶喊。
也是此刻,他忽然看向被则灵护在结界里的妖怪们,有一瞬,他几乎又以为自己回到了曾经的北地,那里曾经冰雪满覆,还未落魄成如今的北荒。
他想起茂德,想起自己是那么小,那么小的时候,那个胡须花白的老者衣衫褴褛,却跟变戏法似的在他眼前拿出一根犹如琥珀凝红的糖葫芦。
明明他好歹是个仙官,却偏偏终日穿着破烂衣衫,活像个他在人间做小乞丐的时候,见过的那些脏兮兮的老乞丐。
他忘不了是那些狰狞的妖物魔头,杀了茂德。
也忘不了北地所有惨死在他面前的那些仙人。
妖魔,就该是这世上最肮脏的东西。
他们本就该死。
他们……都该死。
元思就好像陷在了这样的魔魇中,他伸手以最为迅疾的速度,流云一般的混沌光影带着极其狠戾的杀意涌向那些妖怪。
他是用了自己所有的修为作赌,想要让眼前这些肮脏的妖物全都身死魂消。
如此强大的执念迅速击碎了那原本坚固的结界,但元思那双黑沉沉的眼睛在看见那只狞猫妖冲上来时,却又瞳孔微缩,手指一颤,几乎是来不及多想,他就又迅速曲起指节,想要将流散出去的气流收回。
也是在这一刻,他分了神,混沌的光影被强烈的金色流光化作的屏障骤然抵挡住。
随后那悬在半空的雪色身影便已手执长剑飞身而来,他仓皇施术,却反被则灵那毫不掩饰的强大威压震得骨肉剧痛,双膝都嵌在了流沙里。
敛星剑锋顷刻刺穿了他的后肩,他被禁锢在尘沙里,分毫无法动弹。
他勉强回头,正好望见则灵疏淡明净的眉眼,好似他从来如此净无瑕秽,高高在上。
则灵低首看他,“泽荣为你,已经倾其所能,但你轮回两世,却仍未成其道,当年狻猊也是因你而被贬,如今你又肆意屠戮妖族数千人,身为神君却犯杀孽,元思,你该死。”
剑锋再抵入几寸,则灵手腕微转,故意牵扯着元思血肉勾连,再毫不犹豫地抽出长剑,顿时鲜血迸溅。
而元思却忽然轻笑。
他的笑声有些嘶哑,半张脸都贴在尘土里。
恍惚间,他好像看见了曾经的茂德,他穿着一身破烂的粗布麻衣,脖颈间还是挂着一把老旧的银锁,发髻梳得乱糟糟的,看起来仍是当年那个不太讲究的老头。
可是时常会笑的他,这次对着元思时,却不再笑了。
他的神情看起来很沉重。
“元思。”
已经好多年了,元思再没听过当年那个老头这样唤他的名字。
“也许当年,我就不该把你带回北地。”时常会庆幸自己收了个好徒儿的茂德这一次,却说了这样的话,“我盼你得道,盼你做一位好神明,但你怎么就……走到今日这一步了呢?”
元思眼睁睁地看着他红了一双浑浊的眼,“元思啊……是师父不好,师父没用,才让你因为我的事,耿耿于怀了这么多年。”
“错了,就是错了,元思,你执迷了这么多年,也该醒了。”
后来,茂德的脸又在元思那双浸满水雾的眼睛里,化作了泽荣的模样。
无论过去多少年,他后来再拜的这位师父,仍是这般仙风道骨。
元思听到他轻轻地喟叹,那双眼睛里满是复杂,“元思,轮回之境的那座桥,你去了三次。”
“可惜这么多年,那座桥下的忘川水,还是没能洗去你的执念。”
泽荣闭了闭眼,“可恨为师……能为你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当泽荣和茂德的身影逐渐在元思的眼前消散成烟,他又终于看清呆立在不远处的叶霄。
那是他轮回成为叶寻的这些年来,唯一陪在他身边的,至亲的弟弟。
无论元思如何厌恶自己投身为妖,他花了这么多年的时间,也还是没能讨厌得了这个傻乎乎,又总是往他面前凑的弟弟。
也许元思这两世要渡的有情劫,爱情始终没能圆满,但叶霄给他的亲情,却总算使他留有几分恻隐。
但一时的恻隐,并不能令他放弃自己的执念。
这也许,才是他无情道终究未成的根源。
“叶霄。”看着叶霄朝他走近,元思也看见了他那双红透的眼睛,这个傻乎乎的弟弟,很少在他的面前露出这样可怜的神情,也唯有在他很小的时候,父母意外去世时,元思方才见他红着眼睛哭得厉害。
也许是想起了一些值得怀念的往事,元思此刻那双灰暗的眸子里竟然也流露出几分笑意。
“我,”
元思说着,喉间涌上腥甜,唇畔又染了血迹,“我不是一个好哥哥,这些年,很抱歉没有好好照顾你……”
眼睫处沾染的泪珠落下来,“你以后,就不要记得我了。”
此时此刻,元思最为盼望的,竟是想让自己彻底从他的弟弟叶霄的记忆里消失,不要留给他身为哥哥的温情,也不要让他记着他这个哥哥将他撇下,避世而居于深山之内的那些年。
不论是前世,还是今生,他也的确有不够磊落的地方。
用了两辈子,算计了两个女人的真心,以此来保自己安然渡劫。
他这许多年,明明是活在这尘世里,却一直抗拒着这世间的一切,处处警醒自己不该留恋,也的确,从未爱上过那两个女人。
不论他所作所为究竟对或不对,如今,他也的确是败了。
则灵身为帝君,甫一觉醒,便已经注定了他的败局。
此刻,元思也已经来不及去深究更多了。
他也许是又一次看到了茂德的身影,那个老头摸着胡须笑得开怀,还朝他招手,“小元思,走,师父带你去人间吃红烧肉咯!”
元思觉得自己又好像成了当年那个被茂德伸手抚过头顶的孩童。
当他闭上眼睛,他就已经成为了当年的自己,去向了茂德所说的那个人间。
叶霄眼睁睁地看着元思的身影逐渐破碎,最后凝聚成一道莹光,落入了楚靖阳手里的那只玉瓶里。
他跪坐在砂砾间,于这足以砭人肌骨的寒风中,怔怔地轻唤了一声:“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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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你好慢哦
元思的躯壳已毁,
但魂灵仍在。
他身为泽荣天尊的徒儿,则灵自然要将他交由泽荣处置,如此方能成全了这段不甚圆满的师徒缘分。
而泽荣身为天尊,
自然不会徇私,元思犯下的重罪,
绝非一死就可彻底消解。
“只是如今我们却连天界究竟在哪儿都不知道……”即便那里在楚靖阳的记忆里常是一个清冷淡薄的地方,但那到底是他曾生活过许久的故地,他是不可能不怀念。
“曾经的北地是通往天界的歧路,如今的北荒也依然该是最接近天界的地方。”则灵手中的敛星剑淡化成星子的光,
流散在了他衣袖里。
这世界远比凡人眼中以为的还要浩大,
他们的肉眼看不到,双腿到达不了的地方,
就是属于神明的地界。
当初的天界的确已经和人界剥离,
所以北荒之中的结界才会变得越来越厚重,
而那些混沌之气所形成的漩涡深处,
已经形成了一个绝对封闭的世界。
曾经那满天的仙神到底是陨灭了,
还是沉睡着,
从则灵苏醒之后,一切都有了答案。
则灵忽而望向那翻覆的浮浪间裹挟的血腥颜色,还有那许多浸泡其中的尸体,
那一刹那,
在场的众人分明看见他周身有细碎的金色莹光如同萤火一般飘飞四散。
那星星点点,皆是来自真神的仙灵之气。
所有人都在看着满天流萤似的灵气铺散,
如一场坠落的烟火一般,
却不见其光影陨灭。
赢秋忍不住伸手去触碰,落在她指尖的灵气如烟一般浸润在她的指腹,她垂眼时,
就看见苍玉龙尾上那些纵横交错的伤口在淡金色的灵气浸润下,竟然渐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哇……”苍玉也在盯着自己半浸在水里的尾巴看。
赢秋抬眼,就见那些原本已经漂浮在海水之间的许多动物的尸体全都被淡金色的气流裹着漂浮起来。
他们才刚刚身死,灵魂还未来得及散去远方。
殷红的血色在海水里减淡,赢秋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已经僵硬的动物躯体竟然又开始动弹。
他们睁开眼,茫然再看这世间。
仍是一片蓝天碧海,天朗气清。
神明恩赐,泽被万物。
所有的妖怪眼看着自己的亲人,朋友一个个地在此般流星长缀的馥郁灵气间再度恢复声息,他们原本暗淡的眸子全都在这些光影间再度有了光亮。
他们无不伏跪在地,双目含泪地对着那位衣袖雪白的神明重重磕头,“拜谢帝君恩泽!”
彼时,赢秋眼见着那位受众人跪拜的年轻帝君忽而回首看向她。
她总觉得他变了,明明还是曾经的那张明净容颜,明明还是那样一双清澈的眼,但此刻的赢秋,却在他的脸上再看不见任何一丝一毫的阴郁之色。
他那双眼睛清亮温柔,就好像那夜的那场梦境里,在他身后倾泻而过的天河里,包裹着的星辰。
当他飞身来到她的身前,就立在她的面前。
他亲鬓前的两缕龙须发被风吹得来回摇曳,他明明还是他,但此刻玉冠束发,雪衣如坠珍珠般的华光,似乎又比往常要更添几分出仙姿玉骨。
此刻他微垂眼睫,看她时,就已经无端多出几分撩人心旌的风情骨态。
令她只是这样望着他,大脑就已经完全空白,再也想不起更多的事情。
他轻抬起手,宽大的衣袖微翻,露出一截白皙的腕骨,而他的手指轻轻地触碰到她脸颊的伤口,微微的刺痛感在他指尖金光微闪的瞬间就已经消失不见,就连那道伤口也都在瞬间愈合无痕。
他是沉神洞中唯一走出的真神,是这苍穹万海皆该臣服的帝君,他重生之际散出的仙灵之气,便足以令此间生灵死而复生。
便是那被元思倾雷电之力斩杀于业海深处的海妖,此刻也已经重塑血肉,恢复生机。
海妖收揽住业海最为激烈的波涛,发出的声音近乎一支音调诡秘空灵的调子,他收好自己所有的触手,垂首伏跪时,便有大半身躯淹没在海水之下。
他对着礁石上立着的那位年轻帝君诚心伏拜,就如同岸上所有的妖怪一般。
就连远处因为山石崩裂而仓皇出逃的那些动物们也都不由向着金光弥漫的海岸垂首跪拜,发出清晰的叫声。
“帝君!你看看我呀,看我呀!”半坐在礁石上的少年苍玉眼巴巴地看着飞身而来,立在礁石上,却始终没有腾出空看他一眼的年轻帝君,他到底是坐不住了,伸手就去拽帝君的衣摆,“帝君我等您好久了,呜呜呜呜……”
原本将要对赢秋说些什么,却终究被这鬼哭狼嚎似的少年打断,则灵眉心一跳,把他的脑袋按了下去。
离开血腥味浓重的业海,再一次重回严市,好像一切都像是没有发生过一样。
如果赢秋不曾在闻家的厅堂里看见林月半和那些已经死去的妖怪们挂了一整面墙的照片的话,她几乎就要相信那不过是一场血腥的梦。
妖族但凡是登记在册的妖怪身上都被妖怪事务管理局植入了一种禁咒,这种禁咒不会伤害妖族人的性命,只会令同族之人有些相互牵引的联系感,也算是管理局想出来的一种管理人口,保护族类的办法。
而元思却改造了这种禁咒,一旦当日在业海,他杀光了那数千的妖怪,杀了制造出这种禁咒的闻修永,那么那禁咒就会变成□□一样的东西,瞬间毁灭掉这世上所有的妖怪。
“幸好则灵来得及时,不然……”楚靖阳微叹一声,没再说下去。
赢秋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个苍玉给的苹果,半晌也没咬一口,她也许是还在回想当日种种,“你当初说,小莲花要十天才能醒得过来,可为什么他第九天就醒了?”
她乘着叶霄的纸鹤去时,还不知道自己究竟该怎么办才能唤醒他。
可她才踏上那烟云缭绕间的长阶,他就已经听到了她的脚步声,仿佛他的魂灵早已在那神殿之中的金身神像里,等待了她好久好久。
“问我做什么?”楚靖阳却轻声笑起来,看她时,眼中仍带几分揶揄,“这难道不该问你自己?”
也许是见赢秋呆呆的,还没意识到他的打趣,他就挑眉道,“你可知则灵当初本体无形,原本就是混沌灵气,一世轮回虽投身成莲妖,但那到底也并不是他的真身,”
“偏偏是阴差阳错进入虔虚镜之后,为了你反倒连本体都化为玄莲了……你说,你若是不能轻易唤醒他,还有谁,能唤醒他?”
情爱之事,楚靖阳到底也算是一个过来人,当初那一世,则灵一生都在为了挽救妖族而颠沛流离,而他却在繁花殿前遇上了那个葶花妖。
“则灵身上的戾气,是那一世殉道后执念所成,在虔虚镜里他也未能洗去那些残戾之气,如果不是他从虔虚镜里出来后,残存的戾气都因你而消,也许这一劫,他也渡不得了……”
楚靖阳在虔虚镜里是死在傅沉莲剑下,他一身死,就立即脱离了虔虚镜,也就自然而然地想起了前尘往事,但他也十分清楚,《满城雪》里的那些设定在傅沉莲身上的惨痛经历,终会让他的戾气变得更为深重,一旦他再无生念,也许他就将永远死在虔虚镜的幻境里,再也没有渡劫重生的可能。
那时的楚靖阳方才挣脱虔虚镜,就是那四季都吹不走的一缕风声,常驻在庆沣镇的那座小院子里,沉沉地睡着。
他从虔虚镜里带出来的傅沉莲的本体阴差阳错被双目模糊的赢秋从锦鲤石缸里捞起,在窗台白日迎光,夜晚晒月,听着少女一个人孤独地自言自语,竟也化为莲花种,一朝盛放。
如果没有赢秋,如果她从不曾去到虔虚幻境里陪伴那个还在血影刀光里苦苦挣扎的少年,也许则灵,就早该死在那些须弥幻象里。
“这终归,是你们的缘分,”
楚靖阳含笑地看着沙发上的女孩儿,“也该是则灵的幸事。”
“你们在说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