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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可赢秋听着他的声音,却总觉得有些莫名的熟悉。

    好像就是这一把嗓音,她早已经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就已经听过了无数次。

    晃了晃脑袋,她又将这荒唐的想法抛开。

    她不知道自己的发辫因为她摇头晃脑的动作而轻轻擦过了他的脸颊,于是他忽然一顿,停了下来,再一次将目光放在她的身上。

    “这么听起来,好像眼睛看不见也没什么大不了。”赢秋并不知道此刻的他正在看她,她弯起眼睛,自顾自地说。

    摆在窗台的玻璃罐里开着一朵无叶玄莲,花瓣的边缘浸润着金粉一般的痕迹,那是如此浓烈神秘的颜色,她却看不见那玄莲花周身半隐半现的淡色光芒,丝丝缕缕地缠绕在了他的身上。

    他却恍若未见,仍在看她,镜片后的那双眼睛清凌温柔,他也许是想伸手去触碰她的脸颊,但他的手停在半空,最终却又轻轻放下。

    “你的眼睛,”

    他的语气平淡温和,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异样,“是什么都看不见了吗?”

    赢秋摇头,“也不是什么都看不见,就是看不清楚,所有东西在我眼睛里都是模糊的,连光都很模糊。”

    也是此刻,她忽然察觉到他像是靠近了一些,浅淡的香味萦绕鼻间,她抬头,却有些无措,又迷茫。

    她那双眼睛里明明映着他的影子,可却朦胧黯淡,没有丝毫光彩。

    他忽然往后退开一些,奇怪的气氛也好像在这一刻又开始归于平淡。

    赢秋看不清他的模样,但听着他如此温柔清冽的嗓音,她也无端觉得舒心,不由地捧着脸专心听他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中途休息的时候,赢秋一边摸着盲文书,一边问他,“傅老师,我外婆说,你是京岳大学的学生?”

    “嗯。”他轻轻地应一声,垂眸盯着她纤细的手指,显得有些漫不经心。

    房间里忽然在此刻陷入寂静,他从某些思绪里回神的时候,抬眼就见坐在他身旁的女孩儿垂着脑袋,忽然没有了声音。

    她如此安静,也不再笑的时候,好像便有阴云无端笼罩在她的身上,如此单薄的身影,看起来既孤清又落寞。

    她明明是很爱笑的,从他踏进院子里来,看她被雨水惊醒,看她被黎秀兰扶起来,他就见她是笑着的。

    也许这世上,只有他一个人清楚,她每天都是戴着怎样的面具在生活。

    “那是我曾经最想去的学校,”

    她一手撑着下巴,“要是我……”

    话说一半,她顿了一下,忽然皱了一下眉头,也不再说下去了,只是转而换了话题,“傅老师,你的名字叫什么啊?你可以教我用盲文写吗?”

    身旁的人始终沉默,赢秋只能听见椅子摩擦地板的声音,在模糊的光线里,她只能稍稍看清他的大概身影。

    他大约是站起来了,当他身上那种清冽微甘的香味袭来,他俯身靠近时的呼吸就好像是一阵轻柔的风,吹着她的耳尖莫名发烫。

    他将一样东西塞进了她的手里,她摸了摸,察觉到那应该就是她刚刚才摸过的盲文笔,然后他温暖的手掌忽然包裹了她的手。

    那一瞬,赢秋的大脑里好像被脸颊莫名升腾的温度蔓延灼烧得什么也不剩下,胸口的那颗心脏不听话地胡乱跳动,好像冥冥之中,有某种熟悉的感觉在牵引着她,可她分明又什么都想不起来。

    他握着她的手,是如此耐心又轻柔地引她用食指压住笔端,按下去。

    赢秋被动地跟随着他的动作,却也在认真地感受着他带着她用笔尖按下去的每一个点位。

    当他终于松开她的手,便将中间的那张盲文纸取出来,翻过去,又放在她的面前,再重新握住她的手腕,让她用指腹去触摸。

    “对不起傅老师,我摸不出来……”

    赢秋来回摸了好几遍,也没能摸出来,她有点局促地抿了抿嘴唇,“我还没记住盲符。”

    她仿佛听见了他轻轻的笑声,然后她就被他捏住食指。

    当她触摸到纸上的凸点,她听到他说,“这是‘傅’。”

    赢秋觉得自己的脑子成了一团浆糊,直到他捏着她的手指触摸完那三组盲符,她的睫毛眨啊眨,半晌才反应过来他刚刚所说的那三个字,究竟是哪三个字。

    “傅……沉莲?”

    她愣了好一会儿,指腹在那三组盲符上摸来摸去。

    他的名字,和她最近听的那个仙侠文改的广播剧里的那个反派的名字如出一辙。

    窗外的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在那个坐在书桌前的女孩儿还在发愣的时候,他已将雨痕斑驳的那扇窗推开,于是便有一阵湿润的微风拂面而来,混合着青草花香,是雨后最沁人心脾的味道。

    玻璃罐里的那朵玄莲花在风中岿然不动,当他微垂眼眸,伸出手指去触碰花瓣的时候,便有如茎叶脉络一般的金色光芒涌入他的指间。

    额前乌黑的碎发遮掩下,他的眉心有一抹金色的印记在若隐若现,在此间这雨后薄雾间,为他那张冷白的面庞平添几分莫名的妖冶。

    脸上没有多少表情,他收回沾了些许雨水的手,回身时便从裤袋里掏出一颗糖来,撕开糖纸俯身就喂进了那个还在摸盲文纸的女孩儿嘴里。

    酸甜清凉的味道占据了她的味觉,赢秋咬着糖果,有一瞬好像有什么不太清晰的画面从她的脑海里一闪即逝。

    明明是第一次见他,可他的声音便已经令她莫名熟悉,而现在,他喂进她嘴里的这颗糖明明是她从来都没有尝过的味道,却也无端让她觉得有些异样。

    就好像她还没有咬碎那颗糖,就已经知道里头还裹着味道清甜又软糯的夹心。

    “今天就到这吧,”

    望着女孩儿这样一副傻呆呆的模样,他也许是想到了曾经的某些事情,于是镜片后的那双眼睛里也不由泛起粼波。

    “我先走了。”

    最终,他拿起椅子上的黑色书包,再没有看她一眼,转身就走到房门那里,推开门出去了。

    房间里只剩下赢秋一个人坐在那儿,捧着一张盲文纸,指腹轻触上面的凸点,她咬碎嘴里那颗糖时,里头的夹心却酸得她五官都皱起来。

    “阿秋,酸吗?”

    她的脑海里骤然回荡着一抹清冽的嗓音,他仿佛是在嘲笑她。

    好像曾经,有那么一个人,如此真切地捉弄过她。

    可赢秋晃了晃脑袋,再多的,她也什么都想不起来,就好像那只是一时的幻觉。

    这夜,赢秋没有再听那部叫做《满城雪》的广播剧,但当她沉沉地睡着时,却还是逃不开那场重复的梦境,逃不开那阴冷的山洞,也无法避开那个红衣少年那般殷切羞涩的期盼。

    寂静的长夜里,院子里灯火尽灭,唯有月辉如银屑般洒下,穿插在树影之间,又落在她的床前。

    玻璃罐里的玄莲花散出极盛的淡金色光芒,慢慢地在她的床前凝聚成了一抹颀长的身影。

    在这样昏暗的光线里,他深深地凝望她的面庞,如同一尊毫无生机的雕塑一般,久久地静立在那里。

    直到他听到她忽然无意识地梦呓:“傅沉莲,糖好酸……”

    他那双再无眼镜遮挡的眼睛里终于盈满了皎皎如月色粼波一般的清辉光影,仿佛枯木初逢生机,他站在那儿,眼眶悄然红透。

    在这样静谧的夜,他忽然轻笑。

    “小瞎子,我真的……找到你了。”

    第3章

    无叶玄莲(捉虫)

    流浪的田园小黄狗正式在赢秋的家里住了下来,外婆给它取名“旺财”,每天都把它喂得肚子圆滚滚。

    小旺财最喜欢的,就是趴在赢秋的脚边,有的时候觉得无聊,还会爪子和嘴巴并用,去咬她的鞋带。

    “旺财你不要咬了。”原本正在摸盲文纸的赢秋察觉到左脚的鞋带被拉拽着,她就俯身摸索,这一摸就摸到了旺财压在她脚背上的爪子。

    “你又吃这么多。”

    她摸到它圆滚滚的肚子,听到它汪汪的叫声,“你少吃点,要是不消化了,你又几天不吃饭。”

    她自顾自地跟脚边的小狗在说话,却不知道半开的房门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多了一抹修长的身影。

    女孩儿坐在书桌前的纤瘦身影,在他的眼睛里是那么小那么小的一抹影子,却沉甸甸的,压在他的眼瞳里。

    “小傅你看,养只狗也挺好,小秋她这些天说的话都比以前多了。”

    黎秀兰走过来,也是那样静静地看着房间里的女孩儿片刻,才笑着跟她身旁的男生低声说了一句。

    眼睛受伤后,她只在医院里见赢秋哭过一次,那时医生还立在旁边嘱咐她不要哭,对眼睛不好,她只能用手背把鼻涕眼泪都擦干净,生生地将眼眶里的泪意忍下去。

    那天医院雪白的墙壁,还有赢秋身上蓝白条纹的病号服,都成了压在黎秀兰胸口的巨石,令她近乎崩溃。

    这一年多来,赢秋再没有过多地表露出她的难过,反而常常是笑着的,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可黎秀兰何其了解自己的外孙女儿,当初的赢秋有多外向,如今就有多沉默寡言。

    “进去吧,小傅。”

    最终,黎秀兰用手指压了压自己的眼眶,轻拍他的后背,小声道。

    也许是听到了推门的声音,赢秋不再跟被她抱到怀里的小狗碎碎念,只是往房门的方向望过去,也并看不清来人的影子,于是她问:“是傅老师吗?”

    “嗯。”

    傅沉莲走过来时,便将书包放下来,取出里面的书本,然后又慢条斯理地挽起雪白的衣袖,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

    “傅老师你是不是迟到了?”

    赢秋还在摸怀里小狗的耳朵。

    傅沉莲一顿,抬眼去看女孩儿的侧脸,又听见她说,“我睡完午觉起来很久了。”

    他一般都是下午两三点钟过来,赢秋看不到时间,但她眼睛近乎失明已经一年多,凭着本能也能多少感觉得到时间流逝的快慢。

    好像眼睛受伤之后,可以做的事情变得越来越少,于是她的每一天就变得越来越长。

    也是此刻,傅沉莲的那双眼睛毫无预兆地流露出几分浅薄的笑意,清凌如波影微荡,他喉结动了一下,声音几乎微不可闻,“等我再久,也是你欠我的。”

    却故意不让她听清。

    “什么?”她没有听清他的声音,又不由向着他的方向,“傅老师你刚刚说什么?”

    “学校里有事耽搁了。”

    他收敛神情,终于在她的身旁坐下来,轻声道:“抱歉。”

    赢秋还没开口说话,就察觉到他又隔着他的衣袖捏住她的手腕,然后就将一杯东西递到了她的手里。

    “这是我的赔礼。”

    他将透明的吸管插下去,然后捏着她的手腕往上抬,直到吸管触碰到她的唇,“喝了这个,应该就能原谅我了吧?”

    “你尝尝。”他的声音温柔平静,可传至她的耳畔,却无端引得她耳尖微热,她也许是忘了思考,嘴巴听话地咬着吸管一吸,带着果粒的酸甜味道,还隐隐有着几分薄荷的凉沁。

    她还在咬椰果,就听见他问,“好喝吗?”

    赢秋点了点头,拿着那杯果茶又喝了一口。

    怀里的小狗看到她在喝果茶就有点不安分,伸出爪子想去碰,却被傅沉莲伸手从她怀里捞了出来。

    小狗汪汪了两声,朝他露出牙齿,发出威胁的声音,但当他用那双眼睛平静地望着它时,它的耳朵又耷拉下来,忽然不敢再出声了。

    傅沉莲将它放在地上,它就迅速跑出了屋子,去了黎秀兰请隔壁的老木匠爷爷用几块木板搭起来,又铺了软垫的狗窝里。

    这些天赢秋都有很努力地在记那些盲符,在他耐心的引导下,她现在也已经在慢慢地去试着用手指触摸盲文书去了。

    “多,也能让你记盲符记得更清楚些。”他的声音听起来仍然温和清冽,“现在许多类型的书都有盲文版,你有想看的就告诉我,我帮你找。”

    “……好。”赢秋咬着吸管,声音有些小。

    摸了一会儿盲文纸,赢秋又开始摸索着用盲文笔学着戳盲文的点位,窗外也是在这个时候又开始下起雨来。

    这段时间的雨水总是很多,赢秋在听到雨声的时候,就连忙道:“傅老师,帮我关一下窗好吗?”

    她怕雨水淋到放在窗台的玻璃罐里生长出来的那朵玄莲。

    傅沉莲沉默地站起身,依言关了窗。

    “傅老师,”赢秋忽然问他,“你有没有看见,窗台上的玻璃罐里开着一朵花?”

    “嗯。”他应了一声。

    “那你看它是什么颜色的?”赢秋捧着那杯果茶,循着他所在的方向望去,却仍旧看不清楚他的模样,眼睛里只有朦胧厚重的影子,“我外婆说是黑色的,我还从来没见过黑色的莲花,是黑色吗傅老师?”

    “是。”

    傅沉莲轻瞥一眼那只玻璃罐里无根的玄莲,花瓣间淡金色的光芒萦绕流散出来,丝丝缕缕地涌入他的身体,但除却他,没有任何人可以看得清这样的光芒。

    赢秋轻轻地“啊”了一声,“外婆没有骗我啊……”

    “我外公以前在的时候,就很喜欢在庆沣镇老家院子里的石缸里养鱼,我离开那儿的时候就在那个石缸里舀了一罐水带走,可就算水里掺了花种,也不可能没有根茎就……”

    赢秋停顿了一下,她一手撑着下巴,说,“这件事我想了很久都想不明白。”

    “你说,会不会是我外公在天有灵,变成一朵花跟着我们搬家了啊?”她突发奇想。

    傅沉莲正在喝水,听到她的这句话时,他就被水呛到,顿时咳嗽了好几声,那张冷白的面庞也因此泛起些许薄红。

    “傅老师你没事吧?”赢秋听到他的咳嗽声,就连忙问了一句。

    傅沉莲也终于缓和了些,不再咳嗽了,他清了清嗓子,“没事。”

    当她终于安静下来,不再问他那许多无厘头的问题,她垂着头,用盲文笔在格子里戳来戳去,是那样认真的模样。

    “傅老师,”

    她忽然又打破此间的寂静,手里的动作也停下来,“你说我学会盲文之后,又能做什么啊?”

    “可以做的事情有很多。”

    傅沉莲翻页的动作一顿,也不再看手里的那本书,“你也可以选择复学,你学会了盲文,就算不用眼睛,也没有什么关系。”

    赢秋却因为他这样的一句话而垂着脑袋沉默了许久,他看着她握着盲文笔的手渐渐收紧,脊背也紧绷着,半晌都不肯说话。

    当她再开口时,她那张白皙的脸庞上已经没有多少情绪,那双原本就没有神采的眸子也在此刻显得更为黯淡,“这个……还是算了。”

    随后她又抿紧嘴唇,再不肯继续这个话题。

    曾经的赢秋整个高中都在为了高考而努力,她不是什么天才,每一次考试的好成绩也都源自于她将所有精力投注其间的努力,而她这样心无旁骛的努力,也让她如愿以偿地得到了京岳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可她关于大学的所有期盼,也都终结在了高考后的那个夏天。

    她觉得,自己再也没有勇气去成全那份遗憾。

    几个小时的时间流逝得很快,当傅沉莲把自己的东西收进书包里时,他又将一盒糕点取出来塞到她的手里。

    “我不要糖了傅老师……”赢秋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下手。

    她大约是想起了那天那颗酸得她太阳穴都在跳的糖。

    傅沉莲不由地弯了弯唇角,眼睛里的光彩清澈又温柔,“放心,不是那天的糖,是栗子酥。”

    赢秋仍在推拒的手停顿下来,片刻后才轻轻地应了一声,“哦……”

    傅沉莲已经走到门口,却忽然又停下来,转身望向那个捧着一盒糕点,仍坐在书桌前的女孩儿,他说,“你有颗蛀牙,少吃甜。”

    “……?”

    赢秋捂住自己的脸颊,她怎么不知道自己有一颗蛀牙?

    听到他的脚步声渐远,外头又隐约传来他和外婆交谈的声音,赢秋摸索着打开了盒子,拿起一块栗子酥,却发现那是咸甜的口味。

    里头应该还加了坚果碎,甜的味道并不明显,但酥软与坚果脆脆的口感结合起来,竟然也很好吃。

    赢秋忍不住又拿了一块。

    刚咬了一口,她就听见一抹咋咋呼呼的女声传来:“赢秋赢秋!”

    赢秋只听她的声音,就知道她是谁了。

    “澄莹。”她咬着半块栗子酥,叫了一声。

    谢澄莹是赢秋的高中同学,也是她的好朋友,自从赢秋跟着外婆和妈妈搬来严市之后,也只有谢澄莹才会经常来看她了。

    “我来的时候看见了一个男生!”谢澄莹跑到她的身边坐下来,激动地问,“我听黎奶奶说,他是你的盲文老师?”

    “嗯。”赢秋点了点头。

    谢澄莹从桌上抽了一张纸巾,替赢秋擦了擦她嘴边的碎渣,又忍不住回想起方才那个穿着雪白衬衣的男生,“赢秋,他长得好帅啊!”

    赢秋吃栗子糕的动作一顿,她迷茫地抬头,“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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