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小孩儿高高举起手心,示意阿兄看她那早已消肿的小肉手。她一双尚没长开的淡眉,稀稀软软的眉毛一边说着,一边可怜巴巴的蹙着,总叫人啼笑皆非。
郗珣看她软和的手心一眼,收回视线。
臧浮来告状小孩儿最近的胡作非为,他听说小孩儿被打了便一时心软,允许她慢慢补上没写完的作业。
今日他早早盯梢小孩儿写作业,却又是心软,允许她在写作业前先去外头玩上片刻。
怎知说好的片刻,却足足在太阳里曝晒玩闹了一个下午,却还没收了玩心,还将自己弄成了个泥猴儿。
姿容绝艳,雷厉风行的少年君王对着这个小孩儿总是无可奈何,步步退让,退到无处可退。
这般自是不行的。
以往未曾有过对比,如今郗珣自京都回来,见过的那些女公子一个个都规矩极了,便有心要下狠心整治这个无法无天的小儿一番。
他负手而立,俊美面容在眼中带着严厉翻起旧账:“本王不在的这些时日,听说你什么课业都未完成?你每日里都做了什么,莫非全去玩了不成?”
小姑娘还是头一回听兄长这般严肃,听了心里有些害怕,她眼里含着两包泪,鼻子都起了哭腔:“阿兄去了千里之外,又不带珑月去,我想念阿兄,想念的什么事都不想做了......”
小孩儿知晓兄长溺爱于她,便总是无法无天,凡事都以撒娇撒痴兄长妥协,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为结局。
以往郗珣总是嘴上吓唬一番,总舍不得真的责罚。
如今郗珣回了京都,见到人家同等年岁的小姑娘都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他似是旁人的家长,起了对比的心。
郗珣深信不疑,他家的小孩儿是最聪明的小孩儿,就是不用功罢了。
只要他狠下心肠来,就能教导出世间难寻的神童小孩儿。
他沉着脸使元机取来戒尺。
长汲见主子罕见神色肃穆,不像作假,当即吓得不知所以,磨磨蹭蹭就是不肯去取。
郗珣:“长汲,你是老了聋了?”
未满三十的长汲:“???”
长汲连忙做个和事佬,上前赔笑说:“主子切莫生气,也不知从何处听来的风言风语,姑娘才几岁的小人儿?耽搁了几日罢了,如今您回来了,由着您亲自盯着哪里有教不好的道理......”
郗珣心道,如何能教的好?若是教的好,也不至于七岁的人了,还日日写的鬼画符。
长汲这个偏心眼偏到没边儿的人,嘴里自然不会有一句珑月的不是。
反正话里话外就是嫌弃藏浮课业布置的太多。
珑月也在一旁嚷嚷着自己手疼,还将小爪子高举到郗珣面前叫他看。
郗珣素来温和之人被一个小孩儿逼得佯装薄怒,他亲自起身取来戒尺,抽打在小孩儿身侧的桌案上震慑小孩儿:“以往没写完便当算了,本王说过午时亲自检查你的课业,你今日的功课呢?”
小孩儿被吓得一跳,连忙缩回手,缩着脑袋坐回软垫,她黑亮的眸中先是盈盈水光,接着慢慢泛着怒气,两颊气鼓鼓,盯着被郗珣平放在手心的木尺。
以往小孩儿是不怕的,因为打桌椅她也不知疼,也不会落在她身上。
可如今她遭过先生打手,吃了疼再见着自然就怕了起来,更是心中委屈,觉得自己可怜死了,被先生打,如今又要被阿兄打。
她如同看仇人一般看着郗珣手里的木尺。
珑月吸了吸鼻子:“珑月晚上写不成吗?珑月手疼。”
小姑娘手是真的疼,方才为了取莲子去掐的莲蓬,手不知怎的被割了道肉眼难寻的小口子,却是真真切切的疼。
偏偏郗珣不知小孩儿如今所想,他说:“你再这般胡闹下去为兄是再教不了你。日后叫你干脆下午也跟去学堂,你身边这些为非作歹的丫鬟们都撤了,从明日起,旁人要学什么,你也要学什么。”
郗珣这一番疾言厉色的话,叫周遭侍女们吓得连连跪了下来,大气不敢喘,更不敢说一句求饶的话。
小姑娘一听,浓密卷曲的睫毛猛地眨了两下,见阿兄一副不似开玩笑的模样,她后知后觉眼里包着的泪总算落了下来。
她似乎觉得阿兄变了,回来的阿兄再也不疼爱自己了,自己被打了他不难过,竟然还要骂自己,还想打自己......
她跳下了课桌,来不及穿那沾满泥的鞋,光着一双嫩如藕节的小脚丫,甩开郗珣往殿外跑去。
跑的一时太快,将腰间别的的鼓鼓囊囊的荷包都摔了下去。
哗啦一声,一颗颗饱满滚圆的青色莲子顿时撒了一地。
“站住。”拿着戒尺的郗珣一怔,在身后冷声道。
“阿兄要打我!我讨厌阿兄!我再也不要阿兄了!”
珑月一边吸着鼻涕,一边撒着脚丫子跑,她小奶音又委屈又可怜:“先生打我,阿兄也要打我——”
长汲心疼不已,当即连郗珣的颜面都顾不得,跟在身后追:“哪儿能啊,主子如何舍得打姑娘?主子往京城去,还不忘给姑娘带京城女郎们喜好的玩意儿,陛下还封珑月姑娘作郡主了,您与大姑娘都是郡主了。陛下亲赐下的,您叫安乐郡主,瞧瞧这封号,多美啊。”
小姑娘才七岁大,哪儿听得懂这些,在她看来郡主的名头还不如给她一个糖,兄长的一句夸奖来的欢快。
她继续哭道:“他要将我送去给先生打!先生的戒尺都是他送的!是他叫先生打我!”
长汲一群人追在后面,竟追不上小孩儿。
“您可是冤枉了殿下,殿下昨日才回来,便听说姑娘被打,殿下连园子里都没踏入便连忙去寻了臧先生来,嘱咐臧先生,万万不准打咱们姑娘呢。”
小姑娘才不听,轻车熟路地钻去了前殿的承政台,这时外殿也没几个人,她仗着身子小绕过一群人,王卫见到了小郡主更是不敢拦,左右小郡主也不是第一次进去了。
众人皆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小姑娘进去了。
珑月蜷缩去那她时常玩躲迷藏藏身的榻底,任凭长汲几个在外边喊得口干舌燥,来回寻了几通也没发现人。
她想,她宁愿永远生活在这处窄小的榻底也不愿出去了。
她的阿兄去京城玩不带她,回来还要打她,他不喜欢她了。
不想这日赶得不巧,她没等来来寻她的兄长,承政台倒是迎来了一群又一群的大臣。
小孩儿等来了往日里面容严谨的老臣,又等来了面色肃穆的兄长,仿佛商讨着什么大事。
她更是不敢出来,往里面挪了挪,将自己的小脚塞进最里边儿。
不想这一躲,便是大半日,小孩儿躲得骨头都酸了。
等来了她人生的第一朵桃花——苞儿。
作者有话说:
第
16
章
斜阳虚落,遍地霞光。
王卫带一青年男子入殿内。来人身高八尺,留着长须,不掩其容貌俊美。
谢氏家主亲赴朔州求见燕王,大臣皆是一脸狐疑。
早在先朝时,各大世家门阀便各自为政,朝廷混乱不堪。
西羌,羯人便趁此机会联军踏入西北,强势夺去边境数十座城地,使百万黎民生灵涂炭。
待当今皇室登位,也是掣肘于门阀世家。
在文武学皆被世家垄断的大梁,平民尚且连字也不识,又如何能熟读兵法,养出能征善谋之将?
朝中无一例外懂用兵之人皆是世家出身,皇室唯恐世家做大而不敬天子,不肯任用世家子弟为将。
后战局便是这般一再耽搁,溃败,最终闹得无法,先帝时期无奈派去几个能将,诸如谢家谢混,谢毕,严氏严槐,乃至先王郗崇等大将与羌人交战,十年间倒是艰难收复回两座城池。
只是后来来来回回无休无止的各处动荡,世家心怀鬼胎,朝廷置之不理,前线兵马粮草跟不上,夺下的城池不过数月间又被反夺回去。
如此劳民伤财损兵折将不提,收复回城池遭皇帝朝廷忌惮,被夺去了城池则要遭万民唾骂。
郗崇许是寒了心,自二十余年前战败过后便退居幕后,为打消皇帝忌惮猜疑更是娶了光武帝嫡女,晋陵长公主为妻。
而今日众人面前这位谢氏家主,当年也是领军将领之一,后也随着郗崇脚步,伤痛半隐,再不领兵。
朝中再无能带兵之人,如今的梁帝便绝口不提收复山河之事,以此自欺欺人天下太平倒也是和平。
如今谢混前来燕王封地,倒是出乎众人意料,有些老谋深算的心里便有了成数。
燕王照惯例端坐于塌上,谢混直勾勾的看着上首隐没在层层珠帘之后虚无缥缈的身影,只觉那轮廓异常俊挺。
“谢某有要事禀君上,妄君上屏退左右。”
郗珣早知他来意,便略颔首应允。
左右大臣尽数相看,满腹心事的尽数退下。
谢混见左右离去,掀了帘子劲直上前,日光落在上首郗珣洁白如玉的侧颜,他面容清隽神敛,早已褪去少年根骨。
这位年轻的王,幼时以文章扬葩振藻闻名天下,如今观其筋骨,身姿犹如青松直挺,上位者气息端肃严冽,不见分毫颓态。
从武多年的谢混心中只猜测,这位小燕王,武学只怕不差。
谢混收敛深思,深笑:“素闻王年少英才,今日一见果真所言不虚。”
郗珣并不为所动,“本王往上京去时,听闻将军也在上京?缘何那时不与本王来往,如今千里来此?”
谢混混不吝的笑了笑,他三十有九,比这位年少的王爷不知经历了多少风浪,可他却也半点看不透这位小燕王。
只得内心道一句好生沉稳的少年,少年张狂不是本事,身居高位却能平和朴素锋芒不漏的,才是心有城府。
他转了转眼,言语间半真半假试探:“先王与我莫逆之交,先王怕是来不及同殿下说起我来?当年你父亲与我好的几乎同穿一条裤子.......”
郗珣幼时久居京都,与父亲数年来不过在几次父亲入京时见过寥寥几面罢了。
郗珣忆起那年他与父王的最后一面。
正是新年时候,他立于陛下身侧玉阶之上念着吉文,自藩地入京的郗崇坐在太极大殿玉龙阶下第一位席上。
他的父亲,先王郗崇身姿高挑清瘦,与一众享乐的京中亲王不同,燕王显得那般与众不同,清瘦孤高。
可这位本该慈爱的父亲,眉眼间却透着几分驱散不去的阴郁之色,甚至面上也不带半分笑容,便是那般,冰冷的不带一丝情感的眸子看着他。
那并非看儿子的眼神,纵然他父子未曾终日父慈子孝,但......
那是看待仇人、极其憎恶之人的眼神。
他知晓先王并不喜爱他。
郗珣年幼时不知缘由,后来逐渐年长才窥探当年一二。
他乃一个因利益结合而生出来的孩子。
他的落生,是源于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对皇权的妥协,而这场妥协,是用最为人不齿的联姻为借口——
谢混前来,自是为了河间一事。
颍川王圈地造反自立为王,牵扯到了他谢氏的根基,甚至被斩杀的河间州牧,正是谢混的堂弟。如此深仇大恨,朝廷面对如此反臣却推脱着不发兵,明摆是想叫他谢氏与那颍川王自行相斗,好坐收渔翁之利。
真是好打算.....
想他谢氏百年门阀,人脉金银自是不缺,比起皇族出身根基浅薄的颍川王是分毫不差,差却差在一个出兵由头,差在兵马上,差在悠悠众口上。
颍川王有号称二十万兵马,他谢家府兵自然不敌,且若真能相敌,只怕也离家族破灭不远。
谢混私下前来,一通话语便开始劝说郗珣:“谢氏与颍川早晚有一战,皆是只怕不止我,上党、太原二地也会受牵连,届时王氏、袁氏加入,颍川王该如何?”
郗珣面色不变,眼眸低垂,静候他接下来的话。
“据我说知,王爷治下紧邻太原,您不助颍川王?”
郗珣忽的低笑出声,将不齿浮与言表:“一反贼尔,自然不助。”
“若颍川王求不得王爷,反手绕过朔州与西羌结盟?王爷届时想再施展拳脚只怕已晚矣,且若是西羌再次来犯,犯王爷封国,届时若是南地因动乱路段被截断,粮草运不来......”
语罢,谢混定气凝神抬手看着上首正襟危坐的郗珣,他原以为自己这番话会叫那少年总处变不惊的脸浑然变色。
却不想,郗珣仍是无动于衷。
甚至微阖上了双眸。
“粮草运不来——谢将军莫非当本王治下,连粮草都依旁处?朔州无惧西羌,也无惧他颍川王一介乱臣贼子,若是有人敢投敌,本王便是做这人人得而诛之的反臣,也要先往他颍川发兵。”
“谢将军,本王这番你觉得如何?”郗珣唇角扯出一丝淡笑。
谢混带着极大的诚意来投诚,方才不过是试探这位少年君主罢了。若是无用的君主,他自然不敢将身家性命交付其中,如今二人言语间一番博弈,他心中已经有数。
谢混忙开口道:“谢某献给君王河间郡军事舆论图一张。”
这也是他此番亲自前来的目的,若真是为了一张舆论图,他也不该在不清楚郗珣是敌是友的情况下冒险前来。
这世间有何最为稳妥的结盟方式?
首当其冲的,便是两姓盟姻了。
他倒是想嫁女儿,只可惜他谢混家中只七个儿子,至今也不见个闺女落生。
朝中若是推选一个侄女出来,未免身份上落了许多,总归落了几分下乘。
他来此前早有打听,朔州臣民皆知,燕王有一爱若珍宝的幼妹,亲自教导她读书识字,想必感情不一般。
左思右想,谢混便有了决定,打算替儿子求娶这位燕王幼妹,日后这郎舅关系,自然也是妥当不过。
“听闻燕郡主生的稚齿婑媠,罕见的世间极聪慧之女子,谢某有一幼子,年方八岁,某特来替幼子求娶郡主。”
郗珣修长的指划过案面,彼时只以为说的是郗愫。
他想起今年郗愫多大岁数?大四五岁罢了,倒也无非不可。
谢混等不来燕王的回答,有些着急道:“吾儿仙芝,是我一众儿子中生的最为俊朗的一个,心性亦是坚韧。早闻安乐郡主名声出众,谢某便是在南地亦有所耳闻。说来不怕王爷笑话,小儿自听闻郡主美名,便时常思念起这位郡主妹妹,谢某料想二人年岁上倒是十分相配,不才替我那不孝子求娶燕王幼妹。”
一唤仙芝,一唤珑月。
光是连名字都这般般配。
这不,他连信物都带来了。
谢混观上首眉眼温润地燕王竟然神态有几分莫名。
郗珣微怔,似乎是想不到,自己那亲自教养的孩儿,被溺爱坏了的孩子,足足七岁大却连字都不能认清的三寸丁......
竟然......
竟然......有人惦记上了?
他眼中有些晦暗浮出,总无法将小姑娘同即将出嫁的小娘子联系到一处。
二人间有些寂静,谢混却忽的听见那君王榻下一阵窸窸窣窣地动静。
他以为是大老鼠,却不想从榻下爬出来一个绿绫罗小衣小姑娘。
小姑娘红通通的眼睛想必是才哭过不久,这会儿却是满眼的欢喜,欢喜的都要盈出来。
谢混大为震惊,不想堂堂君王榻下竟然藏着一个人??!!那岂非将他们机密的话都听去了不可?
他震惊间,又见那小儿十分熟稔地爬上了上首燕王的榻上,乖巧坐在了燕王膝边,依偎去了他怀里。
小孩抱着兄长的脖颈,仰着头,欣喜期盼地问谢混:“给我的小夫郎?俊朗?有多俊朗?”
“比我阿兄还俊朗吗?”
谢混未曾想过有朝一日能被一个孩子问话,素来处变不惊的谢大人支支吾吾的:“这、这、这小孩......”
这小孩儿莫不是就是安乐郡主?
难不成听不出他是客套话罢了?
就他家那好玩好吃的八岁小混蛋,同燕王比?
谢混窘迫地尴尬笑出声来,他这个当爹的都不敢昧着良心说自家儿子好看。
这普天之下焉能找到比燕王珣更骨姿清俊之人?
珑月不知其他弯弯道道,却知晓思念是什么意思,思念好比天上的月牙儿,好比她思念成日离家的阿兄一般。
她难道腼腆的抖起短腿,耳根子都红了起来,糯软的语调却皆是害羞:“阿兄,你听见那位阿叔说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