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章此时到了盛夏时节,却也是一年里最热的时候。
盛夏酷暑,西苑四下皆是一片翠绿,满树的绿叶被熏风吹得摇曳。
这西苑乃是燕王寝居之所。
燕王身份尊崇,父为藩王,母是当朝长公主,自幼长于禁廷,养于当今膝下。莫说是其他世家公子,便是在这个皇室衰弱的朝廷,比的过他身份的恐也再无旁人。
出身尊贵,燕王身上却并无世族子弟的豪奢习性。身边伺候的婢子不过寥寥几人。
但同为西苑,后罩房却是另一番模样。
懂得哄孩子的老嬷嬷,更有温和恭顺面面俱到的婢女,皆是被派来伺候那位珑月姑娘的。
一个小姑娘身边竟有六十多位婢女伺候,然而这都还不够,听说西苑又要给珑月姑娘选婢女了。
朔北往西,便是西羌地盘,自从老王爷去世后朔北边境总不得安稳,军心涣散,且还时常受西羌扰乱。郗珣频频往朔北巡境,四处安稳军心,政务繁忙起来许久不能回府一趟。
郗珣外出了,便是由长汲照看小孩儿的生活起居。
比起郗珣这个温和兄长,长汲倒是真像是一个为小崽子操碎了心的老妈子,成日担心小姑娘跑丢了。
从才捡回来时连话都说的磕磕巴巴的小孩儿,到如今不过两载,小姑娘说话便清晰了许多。
成了一个嘴甜爱笑,且玩心极重的小姑娘。
小姑娘最喜欢夏天,她喜欢捉鱼扑蝶,喜欢追着王府里那些狸花猫儿跑。
小姑娘最是顽皮的时候,却没人陪着玩儿,便只能自己偷偷溜出苑外玩,时常一整日见不到人影,等晚上才从不知哪处角落里跑回来惹了一身脏,晒得红扑扑的小脸蛋朝着长汲哭。
发霉的脏团子窝在长汲怀里,大大的眼睛盛满了泪:“长汲,我的阿兄呢?为什么还不回来?”
“是不是珑月不乖,他不要珑月了?”
长汲被小姑娘说的心疼的厉害,说破嘴皮子哄了小姑娘许久才哄睡了人,他便将选大丫鬟的事儿提上日程来。
要早些给小姑娘选几个能陪着她玩的同龄的小孩了。
......
隔日外院便热闹的厉害,几十个叽叽喳喳的小丫头被父母送进了王府来。
大总管长汲亲自去挑选。
连外院伺候的婢子们抽空去偷瞧了一眼那阵仗,都惊吓的厉害。
“大总管哪里像是选丫头,简直胜过选贵人!”
“一个个姑娘都要询问祖上三代,若是祖上有名声不好的,偷懒耍奸,偷鸡摸狗的,有疾的一律不要,连晚上说梦话的也不要呐!”前院丫鬟们见了,三五成群忍不住碎嘴起来。
“那能选的中人?”
“为何选不中?你们可是没瞧见,外面马车拉了几马车,说是今日选不中,明日还有人报名呢。你以为那些孩子的父母傻?选中了日后不说月例高,吃穿都跟着珑月姑娘一块呢,成日只需陪着胧月姑娘玩儿,这是什么烧香求佛也求不来的好事儿。”
这群婢女皆是眼尖儿,听了心里皆是暗自吸气。
说起这个珑月姑娘,府上有传说是个身份血脉存疑的姑娘,且又是个没母亲的。
若是往日里,只怕谁也不会拿正眼瞧。明面上不敢得罪,暗地里克扣这位姑娘的衣食,私底下也总有千百种法子薄待。
偏偏这位珑月姑娘也不知是什么运气,自从回府便万分得新王的宠爱,是新王带在身边亲自抚养的妹妹。
且谁都看得出,那位大总管对着珑月姑娘,简直是珑月姑娘要星星,大总管顺便连月亮也给掏下来的主儿。
要说府上丫鬟小厮们最怕谁,必然是这位容貌清秀的年轻大总管。这位大总管可不似外表般温和的人,规矩几近严苛,奴婢们但凡出了差错,传到这位总管耳朵里,他必是要来惩罚的。
“可不是呢,我前两年就听说了,府上大总管发过话,珑月姑娘的吃穿用度都是紧着最好的来。”
前两年听到这话的婢子们心里经不住纳闷,堂堂燕王府自然吃穿用度豪奢,女眷们的花销本就是样样挑尖儿,如今还要如何挑最好的?
究竟是个怎样的好?莫不是要比作公主的待遇来养?
后来她们的疑惑渐渐被吞到肚子里。满园中的人有目共睹,这位珑月小姐的吃穿用度究竟是如何挑最好的。
穿上便不提,那都是西苑绣娘自己绣的,她们等闲也探听不到。便说这吃,珑月姑娘喜好吃桃儿,王府的供桃便再没断过。
一个个万中挑一本该送往大内的供桃儿全送来了西苑里。她们奴婢们便也得了天大的好处,主子不吃的供桃儿西苑中也消耗不掉,满园上下便都得了不少,日日月月下来,谁都再不想瞧见那外头炒出天价的供桃儿。
听说珑月姑娘喜欢小鸟儿香炉,王府库房中价值连城精美绝伦的香炉都被取了出来供胧月姑娘挑选,奈何珑月姑娘一个都不喜欢。
隔日天水城中数得上名望的金银工匠便都得了厚赏,想破脑袋打造出了许多可爱精巧的鎏金香炉、手炉,连手盆,杯盏都没落下。
将那憨态可掬的飞禽走兽雕刻了上去,听说那手盆里的鱼儿一加水就会游动,珑月姑娘洗手便能在水盆前玩上一日呢。
。。。。。
这一日要求极高的长汲果真没有选中合适的丫鬟,却也还吩咐人从东市买来最新出炉的糕点,北市买来刘阿公捏的糖人带回来给小姑娘。
珑月穿着一身轻薄的桂子绿双蝶堆花齐胸襦裙,袖口被挽的高高的,露出一介藕白小手臂,刘海儿染了些汗水,濡湿又可爱的贴在脑门上。
白里透红的小脸儿已初显几分小姑娘的秀美。
她站在树荫底下一本正经的鼓着脸钓鱼,忙里抽空伸出小胖爪接过了糖人儿,奶声奶气的道谢:“谢谢长汲。”
将一群奴婢们叫的心都化了。
长汲见此笑了起来,他忍不住劝说:“姑娘如今快换牙了,还是少吃些糖,不然粘掉了牙。”
珑月最爱吃糖了,如何肯听这话,连忙摇头说:“不嘛,我的牙才不会掉哩。”
珑月吃了一块过后又用粉舌顶了顶有几分松动的门牙,想起阿兄吓唬她的话,她有几分害怕的加大力道甩起她的那根鱼竿,似乎想将害怕甩出去。
珑月是捡回来的,又不知道具体生辰年岁,只知晓如今约莫五六岁大。
五六岁大的小孩儿,那正是个活泼好动不分轻重的年纪,她手上拿着鱼竿甩来甩去,若真给她前头坠一个鱼钩,伤着她自己了可如何是好?
说是钓鱼,其实不过是仆人们给她拿着一根竹竿,往竹竿上绑上一根丝绦,丝绦上又绑着一大块的鱼食。
好在珑月年岁小,好糊弄的很,并没发现她的鱼钩有什么不同。
见一群鱼绕着她的鱼竿跑,便高兴的什么都忘了,小姑娘欢快的沿着池边奔走,看着那群鱼儿追随自己,连松动的牙齿的事情也忘的干净。
“快看快看!鱼儿都被我勾中了!”
那些记忆里浑浊的片段小姑娘前两年做梦倒是常梦见,如今是再也想不起来了。
她在西苑中欢快无忧的成长。
如今她只记得,她叫珑月,她是燕王府的二姑娘。
她还有个无所不能的阿兄——
作者有话说:
换了牙就让她长大!
第
10
章
郗愫正同刘夫人在内室里打着花样子。
刘夫人坐在暖榻上,手上端着一个翠绿的绣棚,她绣活儿好,时不时便要亲自教导女儿一番。
她带着女儿缩在这方小院里,好在公主却并没薄待她母女二人,日子比旁出过得不差。
唯独叫自己忧心的便是女儿以后的婚事。
郗愫今年十三岁了,朔北许多姑娘十五六岁便也嫁人了。她虽说只是一个连说话都不敢大声的侧室,可她的女儿却是正正经经的王府姑娘,放眼整个大梁,也再找不出几个比得过郗愫出身的。
刘夫人忽的叹了声,惹得郗愫奇怪看了她一眼。
“愫姐儿,你该往公主那处多去去,你是王府的姑娘,便也是长公主的孩子,你也大了,有些事无须再三叮嘱你......”
如今满府的人谁都能瞧见,府上的那位珑月姑娘有多得宠。
便是连那位主母都喜爱的紧,听说亲自吩咐的身边女官,往珑月姑娘送了不知多少次的衣裳首饰,时常招珑月姑娘去她屋子里说话。
珑月姑娘自从有一次自己寻来了她们院子,日后总时常跑过来玩,是以刘夫人也常瞧见那珑月姑娘穿的衣裙首饰。
小小年纪已经穿上了一寸千金的蜀锦缂丝,珑月喜好兔子,是以连小衣裳鞋子上都绣着兔子,拿红宝充作眼珠子。
刘夫人并不知这些都是西苑里长汲的安排,郎君懂养什么孩子?定都是长公主吩咐婢女们置办的,莫说那一寸千金的蜀锦,便是小孩儿一季置换几十双的小鞋,都镶嵌满了珍珠。
自刘夫人知晓那珑月姑娘的奢侈,心中难免的有几分酸涩。
她自然不敢责怪长公主,心中便只能怪自己女儿性子不好,老实沉闷,若是能有珑月半点活泼劲儿,也不至于至今都没再新王长公主面前露脸。
“你日后的婚事全要看长公主的意思,长公主先前便同我说过,日后她是要做主将你嫁入京城的,只是还不知是哪位。日后你嫁过去,我们母女此生再难一见,你怎么还这般闷......”说着,刘夫人便红了眼眶,颇有些怒其不争。
说的好听些是嫁回京城,其实便是长公主想将她嫁回皇室里,日后能与朔州亲上加亲罢了。
可至于郗愫日后郎君的相貌品行,那便是轮不到她们选的。
在大梁,世族女儿们生下来都是要被当做货品一般买卖的。晋陵长公主倒是投胎的好,是先帝嫡女,不也是避免不了这些,将将及笄就被赐婚来了千里外的朔州,二十余载也回不去京城一遭。
郗愫许是见得多,听得多,早有心里准备,听闻面色未变,只淡淡道:“有王兄一日做这燕王,我一日便能有个依靠。只要姨娘你在府上过多好便好了,嫁谁嫁去哪儿对我都没什么区别。”
她是燕王的妹妹,郗氏的女郎,总不会有人敢折辱打骂她,日后自己将日子过舒坦了,不要成日悲春伤秋才是要紧事。
刘夫人一听这话,心酸难忍,却也觉得安慰不少,新王温煦持重,休休有容,必不是刻薄寡恩的君上。
大姑娘能有一位这般的兄长,比起旁出府邸的庶女,自然是福气深厚。
唯一叫她郁闷的是这个女儿不争气的,半点不知为人处世,公主面前连半个字儿都不敢往外蹦,遇见了新王更是远远避着走。
长此以往如何能行?
刘夫人迫不得已逼迫郗愫:“你该日日往长公主院中去请安......”
郗愫勉强一笑,却是拒绝:“如今母亲日日礼佛,等闲不出院门,更不喜欢我们去打扰,便是连珑月也不见得去几次,又是何苦惹人厌烦呢?”
不得人喜欢的性子,便是日日去端茶倒水伺候,旁人就能喜欢你了?
便是真伺候的像是亲娘一般,长公主便能不拿捏她的婚事了?
郗愫年纪小却比刘夫人都要看的清明,晋陵长公主当年可是连亲生儿子都交出去的,她不过是个庶女罢了,安分守己最是要紧。
母女二人气氛有些僵硬,郗愫听屋廊下有声儿传来。
婢女春晓脸上带着欢喜,笑说:“珑月姑娘过来咱们院子里了。”
话音将落,小孩儿就蹬着鹿皮小靴,从门帘缝隙里挤进来。
她奶声奶气的仰头,冲着郗愫奔了过来。
“珑月?”
郗愫不禁坐直了几分,面带惊讶,见着人面上掩饰不住的带起了笑意。
“你怎么又来了?”
为什么用又?因为早上珑月已经来过一次了。
小姑娘万般自来熟的爬到愫姐姐身侧榻上。
她奶声奶气道:“院子里没人陪我玩,珑月来寻你玩儿。”
珑月从回府里便是一副玉雪可爱的团子模样,便是小大人一般模样的郗愫,见到这般圆墩墩的小妹,抱着就不想撒手,忍耐住想要亲那圆脸两口的冲动。
郗愫到底没忍住手痒,去揉了一番珑月肉嘟嘟的脸蛋,看到了小孩儿几分晃动的门牙,她有些惊奇的喊刘夫人:“珑月的门牙好像松了?”
就连刘夫人也难得笑的开怀,连手上打着的花样子的搁在了一边,仔细上前看了眼珑月,“哎呦喂,珑月姑娘这是要换牙了?这才几岁就要换牙?怕是平日里糖吃多了吧。”
珑月咬着手指头摇头,“没松,没、没吃糖。”
仿佛只要她不承认,那颗摇摇欲坠的牙就不会掉。
郗愫见此跟刘夫人抱怨:“珑月真可爱,比琰哥儿不知乖巧了多少。”
刘夫人失笑:“这如何比得?琰哥儿是儿郎,自然有几分顽皮,姑娘家要乖巧些,二姑娘如今还小,还能舒坦两年,等上了七岁,女娘家家该学的都要学起来了。”
郗愫听了没再说话,也没应声儿,想必是母亲的这套说辞她已经听得厌烦了。
小孩儿都喜欢旁人说她大,羡慕能长大,一听有人说自己还小,当即就不乐意了。
珑月嘟囔道:“你说的不对,阿兄说我已经是大人了。”
一群人忍着笑看着坐在榻上小小一团的卷发小姑娘,
“王爷真这么说的?怕是珑月姑娘扯谎吧。”
珑月傻乎乎的掰着手指:“阿兄说我已经是大人了,要懂事,不能挑食,不能吃糖,不能、不能——”
还说了什么她都忘了。
往常院子里时间倒是有几分难熬,尤其是刘夫人带着郗愫在院子里绣花,一个下午总觉得时间冗长,偏偏这日一群人听着这小孩儿的童言童语笑的前俯后仰,竟一下子就到了日薄虞渊的时候。
刘夫人绣完了手上的花儿,叮嘱郗愫仔细看着珑月,便带着婢女匆忙往后院盯着菜去了,刘夫人也没旁的爱好,喜欢做菜这便是排在头一样,连她的婢女们都一个个被带出了一手好本事。
郗愫这段时间已经学会如何抱这个胖娃娃,她见左右人都走了,连忙将矮墩墩的团子托着腋下艰难抱在自己腿上。
没待珑月反应过来便往珑月圆嘟嘟的脸上狠狠亲了一口。
珑月眨巴着水汪汪的眼睛:“......呜呜姐姐?”
珑月感觉自己像是一颗被盛在碗里等着被吃的汤圆。
她扭着身子要下去。
郗愫哄她说:“小妹天天来姐姐这给姐姐亲一口,姐姐每天给珑月准备糖吃。”
珑月乌亮的瞳仁水意朦胧,犹豫了片刻点点头。
她提出要求:“姐姐要给我两颗。”
郗愫痛快的答应。
从此以后,除了等阿兄,珑月又有了其他正经事做。
便是每天天一亮,就往大姑娘院子里讨糖吃。
......
没过几日,小孩儿总算见到了回来的阿兄。
郗珣将万般黏人的小孩儿抱在怀里,小孩儿抱着他的脖颈,趴在他怀里,嘴里唤着:“阿兄阿兄,阿兄阿兄——”
珑月调皮好动,夏日里也不得安静,身子跟个火炉似的还偏偏要紧紧贴着郗珣,郗珣只抱了会儿就嫌小孩儿身子热,想将人丢去一边。
珑月手劲儿不小,爬去兄长身上就不肯撒手。
郗珣无奈:“今日又没停歇?身上跟火炉一般。快从我身上爬下去。”
珑月不听,头扭来扭去:“不要。”
阿兄身上凉。
郗珣好脾气,被火炉拱着也不生气,只得心里数着数,约莫一盏茶功夫,小孩儿才算是亲热够了,松开了清香凉爽的阿兄,自己乖乖从郗珣身上爬了下来。
珑月便开始拆今日从郗愫院子里拿到的糖吃。
郗珣垂眸问她:“哪儿来的糖?”
他不是吩咐过长汲,不要再给小孩儿买糖么?
珑月以为他想吃,将还剩的一块给他,说:“是愫姐姐给我的。”
窗外斜阳映照在小孩儿白皙透粉的脸蛋上,上边有一块像是被蚊子叮咬的红肿。
郗珣眉头蹙起,伸手碰了碰。
岂料那小孩儿竟说:“阿兄你要是亲我,你也要给我两块糖才行。”
郗珣一听,顿时一张脸就微微寒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