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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金银豆?

    她不太懂,很快见宫娥捧着大漆捧盒,里面果然装了金豆银豆。

    阿妩赶紧谢恩,郑重而感激地接过来。

    待走出寝殿后,也不过是未时,日头正好,一眼看过去,雕梁画栋,彩绘额枋,瑰丽繁复,气势磅礴,这便是帝王的宫殿。

    她走在廊檐间,看着周围的流光溢彩,心里竟说不出的滋味。

    她如今已经正式为宁贵人了,按照规矩,由尚宫和宫娥送她回去自己所在的琅华殿。

    她知道自己将在这里度过很多年,也许永远走不出去了。

    不过倒也说不上难过,哪怕留在东海,她也等不到父兄,那就在这深宫高墙中,寻一处栖息之所,至少免于颠沛流离。

    今天她见到了皇太后,皇太后虽不喜她的身份,可她隐约明白,景熙帝今天当众说明了,喜欢也好,不喜欢也好,她也只能留在宫中了,赖也要赖在这里。

    对于一般人来说,赖是需要厚脸皮的,不过阿妩不需要。

    她就赖了,怎么了,皇太后不喜欢她,其他妃嫔不喜欢她,可只要皇上要她留在这里就是了。

    她边这么想着,边往前走,谁知道这时,一旁宫娥却停下脚步,并低声提醒了一句:“贵人。”

    阿妩疑惑看她,当看到她别有所指的眼神时,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于是她便看到了景熙帝。

    在重重殿宇前,在绵延红墙下,有威严华丽的辇车,辇车前后是龙禁卫,并执了曲柄黄伞的内监,以及绣龙黄扇等。

    辇车的垂帷被内监收起,景熙帝坐在御座上,侧影冷峻威严,但沉默。

    仿佛感觉到她的视线,他侧首看过来。

    当视线触上的一瞬,阿妩便觉,自己被什么扼住了,目光完全无法移动。

    景熙帝唇角微翘,含蓄一笑。

    阿妩心神为之一荡。

    她不知道他在这里看她,她以为他早走了,头也不回地走了。

    可他在冲着自己笑,隔着辇车,隔着曲柄黄伞,隔着许多侍卫和内监,他如琢如磨,内敛含蓄。

    温润一笑间,仿佛凝聚了大晖一百七十年的风华。

    以前阿妩不懂,现在她懂了,宫里规矩很大,不是可以随意任性的,就连帝王都未必能任性。

    可他在对她笑。

    日头是极好的,秋日清爽的风贴着宫墙而来,低低吹过,拂起花纹繁密的明黄帷幔,也吹起男人耳边的冠带。

    两个人视线如丝一般缠绕,别开,触上,黏在一起,柔情缠绵。

    阿妩便渐渐脸红了,她想用唇语对他说些什么,但脑中一片空白,于是最后只是抿唇,对着他轻笑了下。

    浅浅的一个笑,比风还淡。

    此时周围龙禁卫并内侍全都垂眼,场上寂静无声,不过暧昧的氛围却似有若无地荡开。

    福泰一直低着头,不过低首间,暗暗瞥过去,却见皇帝的眼尾处竟有一抹红晕。

    他愣了下,几乎不敢置信。

    看尽了天下环肥燕瘦,踏过了多少朝堂风云,站在世间巅峰的帝王,因为小娘子那似有若无的一个笑,就这么如同十七八岁少年郎一般红了脸!

    他的皇帝陛下啊!

    阿妩终于收回视线,她低首,抿唇笑着,膝盖微屈,远远地给景熙帝行了一个拜礼。

    之后她低着头往前走。

    福泰偷偷看过去,却见帝王的视线一直追随着小娘子的背影,眉眼间依然带着笑,一直到那抹纤弱的背影没入宫墙后。

    帝王眸底的笑意逐渐淡去。

    红色枫叶飘落在青石砖上,有洒扫的内监提着水桶,正低首经过宫墙下,

    帝王望着远处的侧影竟透出几分寂寥来。

    福泰原本压抑不住的笑,也逐渐化为了惆怅,甚至眼眶竟然有些涨涨的。

    他是一个阉人,并不懂世间情爱,也没资格懂,可是这一刻他竟品味到了甜蜜和酸涩交织的复杂情愫。

    *************

    阿妩知道,身后有一道目光在看着自己。

    所以她走得很慢。

    不过再慢,这段路也要走完,她跟随着那宫娥一个转弯后,那道追随着自己的视线终于被截断,不见了。

    阿妩知道,将来的这条路并不好走,从景熙帝留下她的性命,从景熙帝要她入宫,这就意味着景熙帝将自己的一世英明赌上了。

    若是一个不慎,那他们便是一对狗男女,奸夫淫妇,罔顾人伦。

    当然也有可能,有一日他后悔了,于是她便成为他贤明英君祭坛上的祭品,用她的死来洗清他的清白。

    想到这里时,阿妩的脚步凝滞了下,之后才继续往前走。

    从皇太后的寿昌殿到她所在的琅华殿,这路程并不算太短,一路上殿宇巍峨,游廊曲折,阿妩走得脚都要累了,最后总算到了。

    入眼便见是一处菱花隔扇窗的殿门,筒子瓦卷棚式,上方有绿屏门红斗方写了“琅华”二字。

    有女官等候在此,迎了阿妩进去,又给阿妩讲起琅华殿的布局,以及以后的种种。

    阿妩走了这么多路,其实脚都是疼的,哪里顾上那么多,只不过恍惚听着罢了。

    女官自然看出她的疲乏,但还是大致给她讲了接下来的安置。

    她如今是贵人,贵人每个月的俸禄是五十三两,这个叫做红花钱,若在宫内担任职务或者差事,另有职务钱和赏钱,贵人有一日两膳并一次茶汤果饵,都是官中供应的,不用钱,每个月食蔬衣布,鞋料巾帕,都是官家按照一年四季来供着。

    贵人殿中有内外服役若干人,负责洒扫浆洗,并纫针裁剪,这些宫娥内监的各样开支一应都是观中开支。

    阿妩听到这些,慢慢地反应过来。

    她便问道:“也就是说,每个月有五十三两银子,白吃白住白用侍女,我什么开支都不用?”

    女官一愣,之后点头道:“是。”

    她很快补充道:“除了这五十三两,还有一些奖赏,职务饷银,额外赏钱。”

    阿妩有些来兴致了,好奇:“比如?”

    女官:“比如眼下正要筹备德宁公主的及笄之礼,若是贵人在皇后娘娘那里领了差事,负责一些调度差事,那就能有饷银。”

    阿妩一听就觉得头疼,在那位皇后手底下捞钱,只怕是艰难得很,罢了罢了。

    她只好问道:“赏银呢?”

    女官:“每个月都会有女官为后宫妃嫔并诸位宫娥教习,若是娘娘读书好,能通文理,便可晋升,晋升了,每个月饷银自然多了,按照惯例,皇后娘娘和陛下也有格外赏赐。”

    读书?通文理?

    阿妩越发惊讶,她看着女官,小心翼翼地道:“可是,妾身是侍奉陛下的,并不是要进学的吧?”

    那女官轻轻一笑,恭敬地道:“娘娘有所不知,后宫之中素来是这规矩。”

    阿妩困惑地看着女官。

    女官笑了笑:“贵人听下官仔细讲来,便应明白了。”

    于是那女官便详细讲起来,阿妩这才知道,大晖素来重子嗣,也重子嗣母系的选拔,但又不喜外戚,是以后宫女子多为民间良家女,这些女子经过一道道甄选后进入后宫,或者走女官之路,或者作为后宫备选。

    走女官之路自然要会读书,通文理,先当女秀才,之后递迁为女史,再升宫官,最后到六局掌印。

    至于后宫,要选那些品行端庄通晓文理的,还要看帝王的心思了,根据帝王喜好有个最初的份位,之后要学习四书五经,学习丧葬之礼,学习迎送宾客,还要学习琴棋书画。

    总之,要学。

    学好了,每年都有考核,对,是考核!

    考核得好,便有机会擢升。

    阿妩听得两腿无力,她确实也是识字的,还曾读过一些书,但……好不容易进了宫,却要她考女秀才?

    她几乎站都站不稳了,颤巍巍地扶着屏风,问女官:“除了读书,可有其它晋升之法?或者——”

    她一腔热血已经烟消云散,没出息地道:“只勉强每个月得这五十几两红花钱度日,可以吗?”

    女官看着阿妩那没志气的样子,想了想,点头,不过还是提醒道:“只是那样的话,贵人在皇后娘娘跟前自然没脸,陛下也会不喜,往日陛下最喜文采出众者,比如惠嫔娘娘,她读书好,陛下曾几次夸她。”

    阿妩听着,突然记起景熙帝把她交托给惠嫔,要惠嫔“好生照拂”。

    敢情这照拂,是给她找了一位同门师姐,要她跟着人家好好读书学习吗?

    她颤巍巍的,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还有别的吗?”

    女官想了想,又道:“按照大晖后宫祖制,天子每个月行幸后宫,若是得临幸,便可有额外赏银,除此之外,若是能为皇家开枝散叶,绵延皇柞,那就不只是赏银,还会有额外晋升。”

    阿妩:“哦,所以康妃娘娘,便是凭着这个了?”

    女官却不好妄议那位康妃娘娘,只是道:“宫中一切都是按规矩来的。”

    阿妩在心里快速地估量着,景熙帝子嗣单薄,目前为止只有两位后宫女子得此殊荣,其中一位还早就病死了。

    她觉得自己估计没那种好运气为景熙帝孕育子嗣了,估计只能靠着多侍寝才能被提拔。

    这个应该好办吧,她多撩拨撩拨,让景熙帝多睡她几次可以吧!

    不过在这么搓搓手打算勤恳陪睡以获得擢升的时候,她又觉得这事哪里不对。

    这后宫的女人,到底是他的妻妾还是下属,他当他开学堂练兵呢?

    这都什么狗屁规矩!

    女官看着阿妩,有些不忍心,不过还是提醒道:“按照规矩,每年后宫娘娘们都要有专门的女官和内臣进行考测,若是无法通过这考测,那就不会写在赍牌上。”

    阿妩:“什么意思?赍牌?那是什么?”

    女官耐心解释道:“宫中天子行幸都是有规矩的,一般都是在晚膳前发赍牌,根据赍牌宣召当夜进御的妃嫔,之后由敬事房太监和负责宫闱起居的女官彤史双记录,如果娘娘的名讳不曾写在赍牌上,那就没办法得帝王行幸。”

    她看着阿妩,心里却想,其实写了也没用,皇帝已经多年不曾按例行幸后宫妃嫔了,他连把妃嫔叫过去喝喝茶装样子都不肯,最起码的体面都不给。

    听说皇帝身子早坏了,不行了,但这话她不敢说。

    反正行幸都没了,大家也没什么心气,就慢慢熬年头就行了。

    况且皇帝并不是那么容易讨好的,朝堂上叱咤风云的男人,看后宫这些女子几乎一眼看穿,大家都不太敢凑景熙帝,所以最大的心思反而是讨好皇太后和皇后……

    而对于后宫妃嫔来说,景熙帝不过问后宫事,不问起自己,那就是好事。

    他若哪一日问起,大家反而要瑟缩忐忑了。

    阿妩几乎不敢置信,她睁大眼睛,微张着鲜润的唇:“若,若是读书读不好?那就——”

    女官面无表情地看着阿妩,无情地告诉她一个真相:“不能侍寝,便越发无法擢升。”

    阿妩:“……”

    她只觉得自己所有的路都被堵死了!

    这日子怎么过?

    **********

    女官退下了,有宫娥上前问起茶点,原来这宫中一日两膳一茶点,现在是茶点的时辰了。

    这茶点是要宫娥前往尚食监专门取了来,宫中贵人以及以上的妃嫔都有,阿妩是贵人,恰好卡着吃茶点的门槛。

    ——差点就吃不上了。

    可惜的是阿妩现在没什么胃口,她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罢了,我不用了,你们也不必去取了。”

    谁知那宫娥听了,却和另一个宫娥对视一眼,欲言又止。

    阿妩:“怎么了,不能不要是吗?”

    难道还得必须硬吃?喂猪呢?

    宫娥上前禀道:“自然可以不去取用,但……若是不要,也是白白便宜了尚食监的。”

    阿妩顿时恍悟,她看了看那两个宫娥:“你们都叫什么名字?”

    两个宫娥拜了拜,这才提起自己,一个叫怡兰,一个叫蔚兰,都是十五六岁,和阿妩差不多年纪。

    阿妩倒是一眼看透她们心思,这个年纪,又没别的什么趣味,估计是馋。

    于是她道:“我今日才在皇太后那里用过了,也并不饿,如今你们去取了茶点,留着自用便是。”

    两个宫娥一听,惊喜,不敢置信,却又不好意思。

    阿妩道:“不必见外,去吧。”

    这二人这才谢过,喜滋滋地出去了,或许是真馋,下台阶时那脚步都很是轻快。

    阿妩羡慕地看着她们的背影,能吃是福,可怜她竟连这个福分都没了。

    一时悲从中来,从来不知道,当一个祸国妖姬这么难,她原以为扭扭腰哼唧几声就可以了。

    怪不得以前景熙帝不让她进宫,想把她养在外面,原来宫里头的日子这么艰难。

    又想起刚才在昌寿殿,那些妃嫔们看自己的眼神,并不是太友好,可她现在有些理解她们。

    她们必是过五关斩六将才得以保住如今的体面,文理诗词一个个都是好手,还得学习理家记账各种礼仪,自然看不惯自己这走后门的!

    她又想起适才景熙帝望着自己的眼神,简直是入骨的缠绵。

    若她文理不通,后宫考核不能过,他还会临幸于她吗?会不会给自己开个后门继续缠绵?

    她觉得应该……会吧?

    但是别人都是层层选拔才入宫的,唯独她是这样硬塞进来的,估计后宫没有徇私枉法的先例?

    也许他会严肃地说,阿妩,你得学会自己站在我旁边…你多学学,考核过了就来吧…

    阿妩顿时气鼓鼓的,当初他说清楚啊,说清楚了,她未必愿意来进学,天底下哪儿不能学,非来宫里受罪!

    就在此时,突想起太后赐给自己的金银豆叶,当下忙拿出来,仔细看看。

    这金豆圆滚滚的,阿妩估摸着一个豆子估计是一钱,如今太后足足赏了二十颗,那就是二十钱?也有二两了。

    如果以后离了宫,想要卖,估计还能卖出更多来,毕竟是宫里头的物件,比外面的更纯一些吧。

    这倒是让她心里好受了些,她又拿出自己的包袱行囊,这些都是内监帮自己安置在琅华殿的。

    她检查了一番,并没缺少什么,太子那里得来的金子,景熙帝那里得来的首饰以及宝石都在,她把金豆子和这些贵重细软放在一处,上了锁。

    她抱着这些四处看,房内摆设都是极好,楠木雕竹落地花罩,一边是碧纱橱,另一边则是栏杆罩,都用都用嵌紫檀的黄杨木来做隔扇,房内是砖墁地面,寝房是木地板的,上面又铺了柔软的栽绒地衣。

    她寻到一处安置进去,这才勉强踏实下来。

    这时两个宫娥回来了,她们先把茶点奉上来,要阿妩品用,阿妩看了看,倒是精致得很,但确实没什么胃口,便依然让她们分食,她们自是喜欢。

    阿妩只穿了白绫袜,随意走在地衣上,感觉舒服柔软,也很暖和。

    皇宫中各寝殿下都建有地龙,并有烧炭的炉膛,一到冬天,宫中便会将初烧的银炭在别处引燃,再用铁辘轳车把明炭推进去,这样整个寝殿都是暖烘烘的。

    她站在窗棂前往外看,这是一处颇为讲究的院落,四周游廊连接,房舍都是片瓦卷棚式,前廊后厦都有手游廊,并点缀有藤萝架和山石等,乍看之下倒仿佛一处别苑。

    此时藤萝架上有叶子飘落,零零散散的,别有一番诗情画意。

    几个小宫娥正站在廊檐下,分食着茶点,小声议论着,既开怀,又有些忐忑,偶尔也会发出低低的笑声。

    阿妩也抿唇笑了下,突然觉得,这深宫内苑其实也没什么可怕的。

    什么进学,她就不学,赖着,反正有五十三两。

    至于侍寝和男人,大不了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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