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他阴郁沉默,望着她的眼神隐晦难辨。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用一根手指挑起她的下巴,审视着她的眼睛。
就像是第一次认识她一般。
阿妩垂着眼睑,沉默以对。
该说的她都说了,她知道他必会放弃自己,就如同上一次他的出卖。
陆允鉴却在这时,单膝微屈,蹲下来。
于是那张俊丽冷艳的面孔便出现在她的视线中。
她要挪开视线,他却不许,禁锢着她的下巴,逼她看着他。
陆允鉴神情落寞:“当时送你走,是我不好,可你那么恨我,我心里也难受,我也恨你。”
他这么说。
关于两个人之间,其实阿妩从一开始就明白,所以从来没有对陆允鉴上过心,只是一时不得已的委身。
她本来可以寻到阿兄,寻到乡亲,一起上船,本来有机会出海,跟着去寻找自己父兄。
都怪他,留下了她。
然而他却反过来怪她,恨她,逼迫她,屈服于所谓家族的利益,把她献给太子。
他仿佛有很多不得已,可在她看来,全都是狗屁,自欺欺人!
这其中若是真有什么爱意,那就更可怕了,心爱女子远远比不上利益的权衡,这样的人连畜牲都不如。
陆允鉴喟叹:“你陪了太子这八十四天,这身子里里外外,早被太子要了。”
阿妩不理会他,她属于自己,又不是他的!
陆允鉴:“其实太子也就罢了,你为什么要和聂三勾搭上,他是什么人,不过是门前一条狗,你为何如此自甘下贱,竟让一条狗近你的身子?他配吗,他配吗?”
他声音焦躁:“太子也不配!太子哪里比得上我?他处处不如我!”
阿妩懒懒地闭上眼。
陆允鉴艰涩地道:“你但凡不是这么不知廉耻,这么没心没肺,你如果能爱我一些,哪怕一点点,我又怎会对你如此心狠。”
阿妩看着远处,眼神缥缈。
陆允鉴看着这样的阿妩,眼底泛起疲惫的恨意。
她就是这样,生了欺霜赛雪的容貌,有着蛊惑人心的身子,却有天底下最无情的心肠。
固执而幼稚地望着大海的地平线,存着不切实际的妄想。
她一直活在过去,活在她十四岁的那年,等着暴富而归的父兄,不肯睁开眼看看这个世间。
他垂下眼睫,低声道:“阿妩,你愿意求我吗,只要你开口,我会留下你。”
然而,阿妩眼睛中根本没他,她的视线遥远缥缈。
阿妩其实是个软骨头,她怕死,她贪财,连一只老鼠都能吓得她瑟瑟发抖,但在陆允鉴面前,她倔强到不像她自己。
她可以跪在陌生人面前乞怜,却绝对不会向他低头。
陆允鉴看着她,便恨极了,残忍地道:“极好,那你去吧。”
他的指骨修长的大手拨开阿妩的额发:“让我瞧瞧阿妩的本事,你那太子情郎正寻你,你便是犯了天大的错,只要哄住他,总能让他保你一条性命,这是你的生路。”
阿妩突然笑了下,带着鄙夷和不屑。
她笑起来自然极美,一头乌发轻盈地披散在削瘦的肩头,净白如瓷的肌肤有着随时消逝破碎的脆弱。
她如烟如雾,楚楚可怜,却又惊心动魄。
陆允鉴屏着呼吸,盯着这样的阿妩。
她是他一手调教的妖姬,可如今她却徐徐绽放,美得照耀,美得撩人。
以至于他心生悔意。
她本应独属于他,承他雨露浇灌,在他怀中欲罢不能。
可如今却被其他男人污了颜色!
想到她在别的男人身下是如何妖娆绽放,如何沉溺,他便恨极了。
有一瞬间,陆允鉴想掐死她,掐死她,不要她被其他男人享用!
可他到底攥紧了自己的手。
他缓慢地站起身,精细的袍服随风而动,翻飞的衣袂几乎扑簌在阿妩发间。
陆允鉴望着远处的如血残阳,抿唇,苦涩一笑:“阿妩,七郎也希望你能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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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刚过了午时,奉天殿内的小偏殿中寂静无声,宫娥内监全都屏声敛息的,唯独右墙长条案上绿釉龙纹滴漏按部就班地发出规律的嘀嗒声。
窗外,皇家御养的白鸽在巍峨的殿宇之上盘旋,时而发出一声清脆的哨声,嘹亮悦耳。
景熙帝是一个行事颇为规矩可循的人,比如他午时用过晚膳后,按理会在偏殿外散步消食,之后便要小憩片刻。
小憩多长时候,小憩过后要吃用什么,什么时候重新处理政事,什么时候会召见内阁官员,这些便如同那滴漏一般,每日有条不紊,不差分毫。
这给了底下人足够的时间来筹备应对,而不至于措手不及。
不过今日却和往常不同,景熙帝用过午膳后,并不曾小憩,却召见了太子太傅王之琼。
这王之琼是前朝老臣,曾任工部主事、都水郎中、参政、布政使等职,因前朝任兵部尚书时曾平定多地流贼以及藩王叛乱,而被先帝倚重,及至景熙帝时,又曾任吏部尚书和兵部尚书之职。
景熙帝只得太子一个血脉,对太子自然悉心栽培,精心挑选三师,在经过诸般考量后,选了王之琼为太子太傅。
太子四岁时便前往文华殿受教入学堂启蒙,待到八岁时,在早朝退后,便由太子出阁升座,由侍班侍读伴读,学天文地理,读诸子百家,兵书战策,并习字背诵。
及至太子十二岁,景熙帝便太子太傅向太子陈述朝廷中发生的军国时政,要太子写出自己的见解,并由太子太傅进行批阅讲解,如此一来,太子自在日常朝政操练中有所长进。
每个月两次,景熙帝都会召见王之琼,询问太子学问进展,也会听听王之琼对太子功课的看法。
这是景熙帝对儿子的良苦用心。
只是如今,景熙帝看着王之琼奉上的太子文章,良久不言。
王之琼自然心知肚明,只是不好明说罢了,如今见景熙帝如此这般,只能道:“皇上,这是老臣庸愚,敦促太子不利。”
景熙帝对此不置可否,只是随意将那文章扔在一旁。
浮皮潦草的文章,可见太子写下这些文章时的心不在焉。
之后景熙帝道:“朕选拔饱学之士,为太子侍讲侍读,经筵日讲,是望他讲经说史,徐扬德性,博古通今,可是悉心教导十三载,换来了什么?”
他这话说得极重,老臣王之琼连忙离座,跪在地上:“是老臣愚钝,有辱圣命,还请皇上恕罪。”
景熙帝道:“王爱卿平身吧,太子是什么心性,朕这为人父者再清楚不过。”
王之琼忙道:“陛下,太子秉性纯良,天资聪颖,为可造之材,如今一时心绪不定,实因年少浮躁,若悉心教导,聆听圣诲,假以时日,必能政务娴熟,不负皇上用心良苦。”
景熙帝听此,却只是淡淡一笑:“爱卿先退下吧,朕想清静清静。”
王之琼一时说不得什么,叩首拜退。
不过退至门首时,停住脚步,又回来了。
景熙帝:“哦?”
王之琼叹了一声:“陛下,身为太子太傅,老臣自知愧对皇上,无话可说,只是同样为人父者,老臣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景熙帝面无表情:“爱卿但讲无妨。”
王之琼这才道:“太子自幼蒙圣躬庇佑,凡事呵护备至,陛下独此一脉相承,储君之位,别无二选,是以太子自幼安逸有余,无忧患之心,如今太子年方少艾,血气方盛,易为女色所惑,至废寝忘食,亦属人之常情。”
他顿了顿,看着神威难测的景熙帝,到底继续道:“如今陛下春秋鼎盛,悉心教诲,尚可矫正,反倒可防日后酿成大患。”
景熙帝听这一席话,并不曾言语,只是抬抬手,示意王之琼退下。
待到王之琼退下后,奉天殿便安静下来。
景熙帝起身,踱步来到窗前,窗棂前蓄养着君子兰,装在宫瓷盒内,散发着轻淡幽香。
今日天色极好,自窗子可以看到远处丝丝的云,以及奉天殿前攀爬的藤萝。
就在远处的宫墙下,有两个太监正蹑手蹑脚地推着水车经过廊道,车轱辘倾轧在汉白玉台阶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其实王之琼说的那些道理,景熙帝都懂的。
只是身为人父,懂道理是一回事,心里抑制不住的失望又是另外一回事。
这时候心里难免泛起悲哀来。
他贵为天子,偌大年纪只得这么一个血脉,可他已经十六岁了,诸多行事,他心里其实是不满意的。
他自己年少丧父,后宫太后凡事毫无主张,他其实没能得父亲太多教诲,朝政大事,人情世故都是自己摸索着走过来。
他对自己的儿子付出了全部心血,把自己不曾得到过的尽数教给儿子,指望着他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指望他能德才兼备承江山之重。
可是现在,为了那么一个不太上面的女子,他竟如此不知体面。
他是未来的帝君,可以置后宫佳丽三千,天下美色,他想要什么不行?
这时候,景熙帝神情顿了顿,眼前再次浮现出一双惊惶而无辜的眸子。
阿妩。
他割舍了的那个阿妩。
他是喜欢阿妩的。
他年少临御,坐拥天下,后宫有那么多美人,可他一直恪守规矩。
所有的人都按照进宫年份轮着来,每一个都不会多,每一个都不会少,雨露均沾。
其实他心里从来都不喜欢,就像吃下一口米,只是因为要吃饱肚子。
而她们,对他也未必有什么爱意,不过是侍奉帝王的职责罢了。
一直到遇到阿妩,他才知道他喜欢什么样子的。
要会斗小心眼,要会耍小嘴皮子,遇到美味佳肴要吃得腮帮子鼓鼓的,看到金银珠宝欢喜得眼睛都是光。
于一位帝王的眼光来看,她有些市井气,不够端雅高贵,可于一个男人的眼光来看,看到她,便看到了这活色生香的人世间。
景熙帝心口突然痛了下。
他喜欢,为什么不可以去要?
他在顾忌什么?
普天之下,有什么是他要不得吗?
景熙帝沉默地看着远处,良久后,他一个扯唇,冷笑。
他想,这也是他和墨尧的不同。
他也是人,也有欲念,可他会克制,会忍耐,永远知道孰轻孰重,永远知道该把什么人放在什么位置,这是身为一国之君的必修之课。
可他这个儿子呢,他谆谆教诲十几年,却换来他如此肤浅不定的性子!
为了区区一孟浪女子,竟如此不顾大体!
景熙帝的失望几乎自心底溢出。
在这失望之外或许还有愤怒,以及隐隐的嫉妒。
这个不肖的儿子不过是仗着有自己为他撑起这大晖的一片天罢了!
这时,却见福泰欲言又止地站在一旁,显然是有事要禀。
景熙帝:“说。”
福泰这才小心翼翼提起:“皇上,五娘子出事了。”
景熙帝心便被什么磕了一下:“五娘子?”
福泰原本就有些忐忑,现在听景熙帝根本不记得这位,心里后悔不迭,但少不得硬着头皮道:“皇上还记得吗,南琼子养在别苑那位五娘子。”
景熙帝不动声色,从容坐下。
之后,他撩起眼,很是平淡地道:“哦,她啊……如何了?”
福泰:“听说遇到贼人,莫名被劫了去。”
景熙帝:“贼人?”
一向四平八稳的景熙帝也有些意外了,南琼子是皇家林苑,有兵马把守,里面每一家琼户都是造册登记的,记录在籍中,出了南琼子没有户帖寸步难行。
所以南琼子不可能有贼子如此猖狂。
景熙帝沉吟间:“可有去查?”
福泰:“已经在寻了,不过,不过——”
景熙帝面色微沉:“到底怎么了?”
福泰有些为难:“又听说,那些侍卫查探过了,劫走五娘子的,似乎,似乎是南琼子所属的侍卫军?”
景熙帝蹙眉。
福泰也实在想不通,侍卫军怎么突然干这种事?
景熙帝突然问道:“延祥观的那位道姑,有消息了吗?”
福泰小心翼翼地道:“倒是有,据说昨晚便捉住了,太子原本在别处寻,如今正赶过去,至于今日如何,目前还没消息传回来。”
景熙帝心头一跳,他紧紧拧着眉,回想着最近南琼子的种种。
和人淫奔的道姑,十六七岁的小娘子,哪家走丢的伶奴,被追捕的宁氏女,被贼子劫走的阿妩……
以及,如今想来,阿妩对太子刻意的躲闪。
他迅速将这些散乱的讯息整理起来,于是一个他不敢相信的可能在脑中成形。
阿妩,便是宁氏?
那个被儿子养在后宅不上台面的宁氏?那个被自己一道口谕奉旨遁入道门的宁氏?
景熙帝瞬间犹如被五雷击顶一般,僵在那里,甚至于心跳都暂停了。
福泰显然被他吓到了,苍白着脸焦急关切地在说什么,但他竟然听不到。
福泰急了:“皇上,皇上?”
景熙帝终于被福泰的声音扯回,他攥了攥几乎失去知觉的手指,用尽量平静的声音道:“去,去太子府。”
他骤然转过身,严厉地低吼:“马上去太子府!”
天子之威沉沉压下,福泰慌了:“是,是,是……”
景熙帝:“不,不去太子府,宣——”
他眉眼冰冷,顿了顿,才道:“宣方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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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越,曾经授命探查南琼子小娘子的来历。
之后景熙帝随口吩咐一声,不必了,此事便不再提及。
只是如今,景熙帝猛地意识到,自己却因此错过了一个最要紧的线索!
此时的方越,脸色煞白如纸,他跪在奉天殿的地衣上。
殿内火龙的暖香阵阵,地上的地衣也足够柔软,可偌大的汉子却感到了寒冬的冷意。